他猶豫著該不該問默吶這些問題。
《俱滅之障》所現,會是個反烏托邦的假象嗎?默吶說過,上面會呈現出六族的面貌,然而那些是真實的面貌?還是天帝想讓眾仙看見的面貌?
他想不出豫樂在這件事上頭欺瞞自己的必要。豫樂來自六族,對於當地情況的反應理應最為真實。但他更加想不出默吶騙自己的理由。那麼,《俱滅之障》如此呈現的必要性究竟是什麼?假如其存在的目的,恰是要製造洞天與六族之間的矛盾,自己還應該練劍護持一方嗎?
覺得心煩。竟似是來到洞天以後的頭一回。愈是糾結在問題上,愈覺得腦袋缺氧,李福平靠在一棵樹上,呵欠連連,想得昏昏欲睡,硬撐著不讓眼皮沈下來。
迷迷糊糊之間,彷彿有人對他說話。
「李福平,歡迎來到洞天。」
李福平嚇了一跳,哪來的聲音?他倏地起身張望,默吶尚在遠處鏟地,眾仙正睡得好好的,天女們也仍留在崗位,數數共一二三四五六七八、八種顏色,包括青絲全都離得遠遠地。「誰?有人在說話嗎?」
「我是阿賴耶。」音調低緩而雄壯。
阿賴耶!帝阿賴耶?李福平那瞬間還以為自己聽錯了。默吶說過好幾次「天帝」,但他一直以為天帝只是一種信仰、或者不可考的歷史,從沒想過是個進行式存在的現實;況且在洞天待了這麼久,每一角落草木都不陌生,也從未見過有其他存在的跡象。但心念一轉,想起了過去幾天與默吶、眾仙的諸般推論,驚訝立刻變成提防戒懼。
「你好,打擾了。」
「他已經跟你介紹過不少事情,雖然我實在不該現身,看來還是有必要冒險一回,讓你問一些問題。」
「他」?誰啊?李福平腦筋飛快運轉,「想必說的是默吶吧。」經過了這幾天的見聞思索,他判斷帝阿賴耶只是創造了這個烏托邦假象的《洞天》,實際上卻是為了將默吶與眾仙保護、或軟禁於此,目的不明;但這聲音說話如此地謙沖隨和,哪有半分如他所想像中般帝王的模樣?
「我在作夢嗎?」
「於別人,你也許在作夢;於你自己,此刻真實無比。」
李福平聽不懂。「請問……天帝,你在哪裡?我沒辦法看見你。」
帝阿賴耶笑了笑,「要看到我有許多辦法,以某種層面來說,其實你一直在看著我。也罷,你不妨再看清楚一點。」
話聲一落,眼前突然現出一頭紫牛,動也不動;仔細看,卻原來不是牛,而是一株形狀像牛的大樹,枝幹上長滿青色的葉子,開有黑色的花,結了黑色的果子。一個影子從彎俯的樹幹上緩緩步下,走到他的身前。李福平揉了揉眼,只見這個「人」身著黑色長袍,手足都讓手套、鞋子包裹得徹底,臉上戴了個沒有五官的蒼白面具,全身上下不見任何一處肌膚暴露在衣物之外。他的姿態優雅,舉止斯文,不露一絲霸氣。
「天帝。」李福平趕忙深深一揖作禮。對方也拱手還禮。
「老先生已經說了很多。不過您說的不應該現身是什麼意思?又為什麼說是冒險?」
面具後的帝阿賴耶似乎微微一笑。
剛來到這裡時,李福平所看見的眾仙、天女,皆無面貌以示人。他們在一開始時彷彿有團雲霧遮著臉孔;隨著與李福平的言談互動增多,面目也愈來愈清晰,最終有了(對於李福平來說)和普通人一樣的輪廓。帝阿賴耶卻不同,更像是刻意掩蓋了樣貌;李福平凝視著他,雖然不能從神情上解讀對方,卻感覺到天帝有種難以言喻的熟悉,彷彿是位多年老友,可以放心託付任何事。
他甚至覺得,面具後的那張臉龐,依稀是自己所認識的某人。
帝阿賴耶並不回答。他輕輕一拂,手上赫然拿著《非想非非想劍》的鞘盒。李福平嚇了一跳,往腰上一摸,鞘盒果然已經不在身邊。
「並非先有劍形,而是持劍者先心存欲念。心先於形,形因勢而變,你心中沒有渴望維繫的信念,自然無劍可生。」
這句話如醍醐灌頂,李福平彷彿在黑暗的道路上見到一絲光亮,雖然仍不清晰,卻極為確切。
帝阿賴耶話才說完,四周忽然物換星移,變得通透明亮;眾仙與天女盡皆不知所蹤,兩人懸在空中無所憑依,鞘盒飄在二人中間,俱都沒有失重或飛翔的感覺。
「習劍,應疑其不疑;用劍,須疑處不疑。」
帝阿賴耶將手掌貼上了鞘盒。李福平忽然覺得帝阿賴耶身體某幾個部位鼓了起來,撐突了他的長袍,不一會兒便即消褪,回復到原本樣子。李福平以為自己看錯了,不自覺揉了揉眼。
鞘盒開啟,飛出的是一道白光,原來是一片沒有握柄護手、兩端皆鋒的劍身。波光粼粼,絢爛而不奪目,彷彿刻意低調隱蔽,卻終究遮掩不住本來鋒芒。
(喔?原來這就是非想非非想劍?)
「是,也不是。」帝阿賴耶彷彿看穿了他的心思,「這是我的劍意,不是任何人的。你所召喚出來的劍,也僅僅符合你的心意,不屬於任何人。」
說話間,遠處竟浮出四顆樓房般大的巨石,頓了片刻,一齊朝著兩人的方向飛來,李福平登時感到一股龐大的氣壓覆蓋全身,逼得他快喘不過氣。帝阿賴耶捏了劍訣,劍身驀地一分為二、二分為四,瞬間幻化出八八六十四柄一模一樣的劍身,迎面射向巨石。飛劍疾若流星,勢如轟雷,突然爆出一陣巨大的嗶剝聲響,激出滿天塵埃;待音影漸褪,李福平定神一看,四顆巨石竟硬生生地各被削去了一小半,石身仍不住滾落著碎屑。
但巨石的勢頭僅略緩了緩,仍繼續前行。帝阿賴耶動也不動,六十四道劍影合而為一,復化為四,再次射向巨石。這回去勢比上個回合慢了許多,力道卻遠為威猛,四柄劍身直通通地插入巨石後,竟開始如螺旋槳般旋轉。初時巨石被帶著繞圈,路徑大亂,偏離了原本的射線;接著劍身突然加速,急速迴旋,宛如工廠的切割鋸齒一般,巨石被離心力四方甩開後,再讓劍身追上,一個個被從中劈成兩半,最後與兩人一樣飄浮在空中,四散著不再行進。
李福平看得目瞪口呆,直到四道劍影復合為一,沒入鞘盒之中。帝阿賴耶橫舉木盒,遞到李福平手中。
「當你找到想捍衛的事物,無論是信仰、價值、還是人,就沒有如何拔劍的問題,只有何時拔劍了。」
(青絲?)
不料才這麼一動念,《非想非非想劍》再度破盒飛出,這回是一柄通體幽藍、刃面上霜華流轉的奇特寶劍。
李福平歡喜得像要炸開來似的,也許是因為這柄久等了的劍,也許是因為青絲,也許都有。他小心翼翼地收劍回鞘,鼓起勇氣詢問:
「請問天帝,《俱滅之障》上所見到的,究竟是什麼?」
帝阿賴耶並不正面回答,反問:「你在我的臉上,你看見了什麼?」
李福平望著那沒有五官的面具,尋思什麼才是正確答案?想了很久,最後說:「這張面具,可以說一部份的你……甚至是最真實的那部分。」
「孺子可教,默吶的眼光沒錯。」帝阿賴耶點點頭。「《俱滅之障》所見,亦是如此。」
李福平一點即透,旋即恍然;原來豫樂說的是真的,而默吶也沒有錯。他心中釋懷,向帝阿賴耶施了一禮。這時他又看見了:帝阿賴耶的左小腿上如吹氣球般鼓了起來,隨即消回原狀,似乎有什麼東西從他褲管中鑽將出來,隨即揮散在空氣之中。
「你想知道這是什麼嗎?」
李福平望著面具,既想點頭,又想搖頭。
「默吶必然跟你說過,我就是洞天的造物主,但造物為我所能,卻非我所願;這,便是我造物的方法。」帝阿賴耶語氣平穩,絲毫沒有跌宕轉折,然而說話之間,身上不同部位又鼓了起來、消了下去,這次是胸前、頸後。
「我所做的的每一件事、說的每一句話、甚至我的每一個念頭,都造就洞天之物。事以成山海花草,話以成寒暑風雲,念頭以成芸芸眾生。」
他低頭看著自己身體,「我並不知道,也不能強迫所生之物的意願去向,多數逐漸變成浮島、六族,然後繼續演變;而經過很長時間的自然汰換,最純粹的逐漸聚集在洞天。為了這片純粹,我將一朵曇花幻化為天女,希望能永遠守護,卻反而開啟了之後的無數戰爭。」
說最後幾句話時,即便語調仍一味平庸中和,連李福平都聽出天帝的感嘆。那是身為上帝的無奈嗎?造物與否,竟非自己所能控制,自己的一個笑、一次嘆息、甚至一滴眼淚,都幻化成各種型態,永世跟隨……這是何等的浪漫,但又是何等的悲哀?他聽得又驚又駭,想相信,又無法相信。
「所以……戰爭永遠沒有結束的一天,是嗎?」
帝阿賴耶卻笑了笑。
「你還有其他疑問嗎?」
李福平楞了楞。帝阿賴耶這句話,看似在避開問題,但李福平認為更像在暗示著自己:還沒有碰觸到最該問的問題。他回想與帝阿賴耶的這段對談,前面雖多談拔劍之法,卻意在言外,一併說明了許多事情,先前所存的疑惑已一一釐清,頗覺雲破天開。後半段則是十足的驚悚劇,現在知道這些,對於任何問題都於事無補。那麼,究竟還需要什麼新的疑問?但他既然這麼說,必有緣故,便忍不住問:
「我該有什麼疑問嗎?」
帝阿賴耶似乎笑了。
「沒有也無所謂,我只是確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