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咦?」
醒來時站在自己面前的,居然不是默吶慈祥的笑容,而是一臉好奇的歡,今日當真與往日不同。「早安。默吶先生呢?」
「新朋友,請問你是誰啊?」
李福平懶腰伸到一半,聽到這話差點沒閃到。(對齁,他們的記憶只有一天……)連忙跳了起來,哈腰欠身,「你好,我叫李福平,是這裡的新朋友。」
「啊!有新朋友了,叫做李福平!」
話聲甫落,其他五仙紛紛從不知道哪兒冒了出來,興奮地吱吱喳喳。又來了。李福平打從心裡喜愛這群天真的伙伴,跟他們笑鬧幾句後,問:「怎麼?今天不用練陣嗎?」
「練陣?練陣是什麼?」棟棟歪著頭反問。
李福平一怔。眾仙面面相覷半晌,目光全集中回他身上,興味盎然地等他給出答案。他心中暗叫:「不會吧?原來連練陣這件事都不在他們的記憶裡!怪不得要每天重來……可是這樣的話,日日演練又有何用?」
只好轉移話題,看著伯夷問:「默吶先生呢?」
「那是誰?」
李福平很想拿鞘盒狠狠敲自己的頭。「當我沒說。」想起默吶說過,劍不離身,於是抱起木盒,溜到附近尋找。眾仙跟了過來。
不一會兒,果然聽見從一棵樹上傳來的如雷鼾聲。李福平抬頭,依稀看見默吶的身形。樹下擺放了好幾根枯枝。歡一看,便說:「啊,這位新朋友在睡覺呢。看來要睡好久才會醒來,咱們別吵他。」
李福平見枯枝成了個「九」的形狀,用來擺放的數量也恰好是九枝,知道眾仙毫無記憶,更不可能識得數字,這是默吶給自己看的。意思是他這一覺,要睡九天嗎?回想過往數日,在自己醒著時默吶總是精神奕奕,該不會他從未闔眼,一次睡足吧?
考慮了片刻,轉頭問眾仙。
「你們今天打算做什麼?」
「我們今天打算做什麼?」眾仙急忙排排坐好,興味盎然地等著他接話。
也就是毫無打算。
「我?我得練劍,你們想看麼?」
他盤坐於地,將鞘盒橫放身前,眾仙一齊低頭看了看,又一齊笑咪咪地抬頭看他,好像再等待什麼遊戲開始。
李福平定心冥想,手一放上去,鞘盒隨即開啟,飛出來的卻是根兩端形狀參差的棒子,比昨晚的那支更醜。他接連試了幾次,有時是紙,有時是芒刺,最接近的一回飛出了無鋒菜刀,撞上一塊石頭後被反彈得老遠,怎麼樣也飛不出一把劍,遑論默吶口中所說的、摧枯拉朽的神劍。
李福平愈練愈心浮氣躁,眾仙卻反而拼命鼓掌叫好。
「福平,你好厲害!」「這個東西好棒!」「再來,再來。」
眾仙的讚美之詞溢於言表,他發覺,這與爸媽、老師或同學稱讚時,背後還蘊含有期許、引導、或其他成分的複雜情緒截然不同。讚美就是讚美,眾仙沒有批判、沒有比較,就只是當下最純真的反應。
李福平在鼓勵之下,又嘗試幾回,依然沒有成功。這次他卻不再過於沮喪,將飛劍一收,「這樣好了,我說故事給你們聽。」
眾仙當然猛點頭。「我們要聽故事!」
李福平清了清喉嚨,想了一下。「從前從前……」
「什麼是從前從前?」棟棟插嘴。
「就是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個皇帝……」
「什麼是皇帝?」梟問。
「就是國王的意思。國王他……」
「什麼是國王?」這回是混沌,明明沒嘴巴為什麼也要搶著問?
結果,一個黃帝用指南車打敗蚩尤的故事,從天亮講到天黑,講得他滿頭大汗口乾舌噪,絕大多數時間,根本都在應付六仙各種奇奇怪怪的問題。不過故事終了,各道晚安之時,眾仙依然給予李福平熱烈的掌聲,一臉意猶未盡。
「好好聽!」
好聽?別奢望明天還有!
睡覺、練劍、說故事。打有記憶以來,不曾過過這麼單純的日子。
眾仙彷彿無事可做,對李福平永遠保持高度好奇心。他們對彼此為什麼就不好奇?他不只一次想過這個問題。然而被眾星拱月的感覺也挺好的,真的被煩到受不了,讓他們安靜,或到遠一點的地方偷偷看,他們也都照辦。
幾天下來,劍法沒啥長進,他說故事的本領卻一日千里。因為必須要在一天之內說完故事,否則眾仙不願意乖乖就寢;又實在懶得被打斷重新解釋了,李福平於是自己演繹出一套說書的方法:針對同一篇故事,他預先梳理句子,挑出眾仙可能會提問的詞彙(幾乎是每一個),然後融回句子和情節裡,也許可以避免被不停打斷重來。
好處是眾仙不介意(其實是不記得)讓他周而復始講同一則故事,因此李福平有太多次機會,可以嘗試與修正說故事的方法。果然,眾仙們提問的次數開始減少了,專注的時間漸漸長了;抓到訣竅後,李福平覺得說指南車說得好膩,又太難挑到合適的新故事,於是開始講自己小時候的往事。
如此一來更是如魚得水。一來,說自己熟悉的經歷遠比遠古的傳說來得如臨其境,且未經矯飾的生活用語簡單易懂;二來,說著自己的酸甜苦辣,看著眼前的六個完美聽眾跟著共鳴跌宕,雖然不好意思,實亦人生一大樂事。李福平往往說得心花怒放欲罷不能,糗事一件接著一件拿出來獻寶,還樂此不疲。
默吶醒來後,回到帶領眾仙天天演練陣法的日子。李福平問起演練的必要性時,默吶回他:「他們腦袋裡的東西確實隔天就沒了,但身體不會。若不日日鍛鍊,哪天大戰爆發,要如何應對?」
李福平心想原來如此,於是請默吶傳他演練之法。默吶往往連醒著幾天,然後連睡幾天,他心想也許這才是洞天裡一個晝夜的頻率吧?在默吶睡覺的日子裡,若李福平懶得說話,或者沒什麼靈感,就會在悟劍之餘,幫忙操練眾仙。
這天,和眾仙說到自己小學的時候,喜歡隔壁班的一個女孩子,想在她面前耍帥,於是算準了她放學回家的路徑,故意把帽子壓得低低的,一副很帥氣的樣子從她身邊走過。結果帽子壓得太低了,看不到路,「碰」地一聲迎面撞上了電線桿。眾仙聽了噗嗤大笑。
「後來呢?」身後突然傳了一個陌生的女孩子聲音。
李福平嚇了一跳,回頭望去,一個青衣少女不知何時坐在他的身後,雙手托腮,好奇地望著自己。那不是青絲是誰?
「妳?妳怎麼來了?」
「新朋友你好,我叫青絲。我……我下來聽故事的。」青絲不擅言詞,又問:「後來呢?你的『隔壁班同學』怎麼了?」對她來說這顯然是個專有名詞,不太明白其中含意,卻依音背了下來。
默吶說過,天女也沒有隔夜記憶,所以並不識得自己。但貴客突訪,又是如此美麗的女孩子,登時令李福平手足無措。「她,後來就,畢業了……就是我們沒有再聯絡了啦!」
「沒有再聯絡……怎麼這麼傷感。」青絲低聲自語,想了想,慌張起身:「抱歉打擾了!」說完,忽又幻化成一道青光,飛向《俱滅之障》。
李福平這才注意到,每天固定和眾仙瞎扯淡的地點,就在青絲所在位置的正下方。李福平望著她飛去的方向,良久,禁不住問道:「伯夷,你說,她會不會其實每天都在聽我說故事啊?」
伯夷遙望他所遙望,默然。也良久,終於嘆了口氣。
「她是哪位啊?」
飛回鞘盒的,仍是一團紅霧。今天的第三十二回。
李福平頹喪地跌坐在地,把鞘盒往前一推。任它心念電轉,為什麼就是轉不到成劍的念頭?他低頭沈思,忽然想到。「默吶先生,請問李小龍當時學的什麼武器呢?也是這柄劍嗎?」
默吶搖搖頭,「布魯斯當年希望在洞天習得力量和速度,所以我們給了他《見行無二》。」
「《見行無二》?」
「見者連心臥於指,行者破難橫於外,謂之見行。」
李福平跟著默唸幾次,猛地聯想起來,「說的該不會是雙節棍吧?難道李小龍的雙節棍功夫是從洞天帶出去的?」
「是吧。布魯斯說,後來他從中體會到一些道理。」默吶繼續說,「要知道《見行無二》極難駕馭,要求精確就只能壓抑速度和力量,反之則必須犧牲精確。布魯斯說,他選擇了後者,只是希望出手的半分誤差,給對手一絲餘地。單單是這份胸襟,就足以預言他的成功。」
默吶說著說著,將鞘盒推回給李福平,「洞天裡的神兵,威力從不在於無匹劍鋒,而在於用者:想保留什麼,願意奉獻什麼。」
李福平抱頭倒地,「那你們找錯人啦!我只是個普通的大學生,就算有雄心壯志,也是闖蕩社會、成家立業時候的事情。這次應該不是我吧?」
默吶也不著急,等他一股腦兒抱怨完,才慢條斯理地說:「布魯斯當初也說過一樣的話。其他人也是。」頓了一頓,又說,「要記住:布魯斯是在離開洞天之後,才成為你們心目中的李小龍的。在那之前,他,可不是。」
始終找不到駕馭《非想非非想劍》的訣竅。但其他事情倒是愈來愈上手了。
與眾仙演練陣法是一種奇妙的體驗。方法很簡單,讓眾仙站好相對位子,化身完畢,然後模擬十四種情境,彼此擲石、跑位、或者追打習練。完畢了,再收拾場地,重新擺好巨石,恢復成本來模樣。活像小學生課後打掃。
撇開令人無言的記憶力不談,六仙的威力著實令李福平瞠目結舌。梟的皮粗肉厚,力大無窮,幾乎無人能擋。伯夷眼觀四面,沒有死角,且力量不亞於梟,二仙各能幻出八八六十四個化身,已經能使陣法如銅牆鐵壁,滴水不漏。其重如山的鎳耳可以化身一十六,押住陣腳,偌大的耳垂一搖,可搧起狂野風沙,便是十個李福平也吹得走。歡的身法奇快,加上高低不同的音調不止,一條歡已足以奇襲對手、擾亂軍心,況乎二十四條。混沌最令人捉摸不定,默吶曾說,他也是最多六十四個化身,給人的感覺卻遠遠不止。儘管他力不若伯、梟,快不過歡,又重不如鎳耳,卻身具各家之長,宛如陣法中一枚活棋,更可以直搗敵營殺他個措手不及。
至於棟棟,他懶得演練,五仙也不催他,連默吶也從不強迫。反正每次演練,他只要站定位置:陣式的正中央,其他的什麼也不用理睬。
難道棟棟是殺手鐧?
不重要,這陣式已經讓李福平信心大增兼之怵目驚心了。他甚至常常會想:以眾仙陣法這麼強大的力量,怎麼還需要外人的幫助?六族連洞天都來不了,難道還能比眾仙更加強大?
無論如何,練陣也李福平最愛的洞天時光之一,僅次於與眾仙瞎扯淡。
說故事的時候,感覺眾仙就如同家人;沒有可能說錯話的負累,也沒有彼此猜疑鬥力,一群人全然投入其中,睡前,永遠都是笑聲。
而且現在又多出一個動力。
從第一次發現青絲在「聽眾席」到現在,每天說故事時,李福平都忍不住尋覓起她的蹤影。
「我還以為,要像默吶先生那樣召喚,妳們才會下來?」
青絲聽得似懂非懂,想了很久,最後搖搖頭,「隨時可以下來,沒關係。」臉蛋紅撲撲的。
雖然默吶從沒表示過什麼,只要他醒著,李福平也識相地在一邊悟劍,不敢造次;等到默吶入睡,才有如放風的小孩般,盡情與眾仙玩耍。隨著日子過去,他愈來愈期待青絲的出現。不知為何,只要發現她在,李福平就不由自主緊繃起來,明知她和眾仙一樣,到了明天就不記得這一切了,仍忍不住斤斤計較起自己的表現;就連自我介紹也往往別出心裁。同時,只要發現她在,李福平也感覺特別有活力,使出渾身解數大抖包袱,然後,悄悄地望向她的嘴角。
甚至,眾仙的熱情加起來,也比不過青絲對自己的一抹微笑。
然後有一天,李福平忽然發現,青絲已經連續好多天,不曾缺席他的說書時間。
確知了這件事後,他變得更加患得患失,不斷地想著與她這短短的相會時光,要如何不讓佳人失望;想著能不能更接近她;更想著,也許等會兒故事說完後,還能單獨跟她說說話?……
昨晚默吶剛進入熟眠,李福平數日的焦切等待像是有了出口,與眾仙玩鬧到深夜。隔日,當陣法演練告一段落,眾仙早早排排坐定,一個個聚精會神,等他開口。當然,也包括青絲在內。於是他清了清喉嚨。
「昨天說到哪兒了?」李福平笑嘻嘻地明知故問。
「昨天說到哪兒了?」眾仙齊聲回答,滿臉熱切,雖然他們連「昨天」是什麼都不太清楚。
李福平正待開口,一旁的青絲插嘴:「好像是說到,有個小女孩跟你說,她喜歡你。」
他立刻想起,「喔對,說的是六年級時候的事吧?隔壁班的同學,那時她傳了一張紙條……」
說到此處,突然住了嘴,怔怔地望向青絲。
有什麼事情,非常、非常不對勁,但他想不起來。青絲的神情一如昔日,眾仙也是,但,青絲說的那句話,有點陌生。李福平隱約想起了什麼,卻又模模糊糊地抓不著。就在那一剎那,遠方忽然傳來一陣陌生的聲響。
歡第一時間竄了出去,飛奔到聲響的源地。
「誰!你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