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別別……我身上沒武器,而且,我肌肉太久沒用都鬆了,站也站不起來啊……」
「你是怎麼進來的?」
歡大聲喝問,指著躺在地上四肢朝天、一臉疲憊困惑的,半人半鼠的矮小東西。他身上一只布袋破裂,散落出一把像是乾糧的東西。
「我怎麼進來的?我怎麼知道?這裡是哪裡?」
「還用問?這裡當然是《洞天》!」
「洞天?」半人鼠不敢置信,「怎麼可能?我服刑第四個週期了,盪回這裡的時候,從來碰到的都是萬海水啊!連個屁島都沒有,哪來的洞天?」
這時李福平與眾仙紛紛趕到。「怎麼回事?」
「不知道,這傢伙就突然出現在這裡。」
李福平知道眾仙問不出個所以然,蹲下來問:「你是誰?是怎麼到這裡的?來之前在做什麼?」
半人鼠看了看梟和伯夷兇狠的眼神,又看了看李福平,顫抖著說:「我……我真的不明白啊!本來正在服刑,明明應該碰到萬海邊界的,誰知道怎麼就掉到這裡來了。」
「服刑?什麼意思?」
半人鼠吞了口口水,「我家裡窮,餓了兩年肚子了,還讓父母一起餓了半年,實在忍不住,偷了一戶『貴』族的農物,就被判了七週期的刑罰。」
李福平頓時被這些時間觀念搞混了,飢餓能餓「年」的嗎?忽然想起不曾見過默吶和眾仙吃東西;對了,連自己進入洞天至今,都未進食過。
(是不再有飢餓感了?還是這真的只是場夢?)
和眼前的事情相比,這暫時不是問題,眼見眾仙劍拔弩張,幾乎就要群起發難,趕緊接著問:「刑罰又是什麼?」
「就是……他們把我從平地上往上丟,我就沒辦法下來了,會一路向上直奔萬海邊界,反彈後又掉回來,這樣叫做一個週期;」半人鼠一面說明,一面露出狐疑的神色,李福平察覺他與眾仙不同,自我意識似乎極強,不由得增添提防,壓抑情緒,不露出驚訝或無知的神情。半人鼠繼續說:「萬海上諸島漂流,等我反彈回來時島嶼已經不在原處,只好繼續反彈向上。聽他們說,等刑期服滿,自會派船將我截接回去……也不知道真的還是假的。」
李福平細聽其言,只覺得他所說的狀況似乎在哪裡聽過。搜索記憶,想起第一次看到《俱滅之障》時,曾經見過流星類的東西,但速度、亮度都和所知不符;又想到默吶曾拉他一把:「……太用力跳,一不小心就得花上九年才能拉你回來。……」
(意思是,在天空上飛的、那些流星似的東西,都是服刑中的罪犯?)
將這幾件事情聯想在一起,有個古怪的念頭開始滋生。
(這該不會是地球內部的簡諧運動吧?)
以前高中物理學過一個範例:假如南北極之間存在一個直線通道,一個人從通道的一端跳下去,結果會怎樣?答案是會在通道兩端之間不斷地往返來回,成為簡諧運動;愈接近地球中心,速度就愈快,抵達南北極端點時速度變成零,然後折返重來。來回一趟的時間,大約是人間的一個半小時。
難不成,此刻自己宛如立足在地殼的內側,等於是倒立地站著?
李福平定了定神,判斷此事並不可能;沒有岩石,沒有岩漿,更沒有高溫,何況還整個中空。即便是,也應該是平行時空(吧?)。無論如何,以地殼內側的方法來理解洞天的狀態,許多事情說得通,暫時就夠了。
「這些是什麼?」指著散落一地的乾糧。
「路上吃的,有算過,七週期的刑期應該夠吃。」
「你叫什麼名字?」
「他們都叫我豫樂。」
李福平腦中飛快運轉,權衡輕重,片刻作了決定。轉頭對眾仙說:「豫樂沒有武器,進來洞天也屬意外,如果將他送走,恐怕會因而洩漏了洞天的行蹤。是不是先將他安置於此,等默吶醒來再作處理?」
眾仙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呆了許久,「默吶是誰?」
(……)「那,就這麼說定了。」
「可是……」
李福平抬頭望著《俱滅之障》,心中隱隱泛起不祥。
「豫樂,你可不可以告訴我,六族現在是什麼狀況?」
豫樂四肢稍微恢復了活力,總算坐得起來,口齒也清楚多了。他看看遠方的眾仙,又看看眼前的李福平,「你……長得很他們完全不一樣。」
「我不是洞天仙人,而是人類。」
一聽見「人類」二字,豫樂身體震了一下。李福平覺得奇怪,「怎麼了嗎?」
「我……我好像聽長輩說過,古歷史中六族和洞天交戰無數,每次都是敗在『人類』手上,從未得勝。你……」
李福平見豫樂眼中流露出恐懼,便笑了笑,「我不覺得你是壞人,也不覺得自己多有本事。咱們現在又不是開戰,就當朋友聊聊天,好嗎?」
豫樂猶豫半晌,點點頭。
「六族的傳說,原本稱人類為『戰神』,因為每次打仗,無論如何兵力懸殊,與戰神正面對絕時都毫無勝算。每一代經歷過洞天之役的祖先,對戰神外型的描述、用來擊敗我們的武器都截然不同;直到四十多萬年前的那一回戰事,『戰神』說了一句話,被幾個六族人記載下來,我們才知道你們叫做『人類』。」
「他說了什麼?」
「好像是說:『我們人類也終將有這麼一天啊!』之類的。」
「為什麼你們六族總想攻打洞天?」
「為什麼?因為外邊太糟了啊!六族國王各擁資源,各自盤算,原本互利互讓也過得挺好。到了近幾百年,六族人口愈來愈多,可用之物卻有耗無增,愈來愈少。幾十萬年前,據說還只是為了征服地盤而攻擊洞天,到現在資源枯竭,洞天變成必取之地,也是生存繁衍的唯一希望。」
「六族以往都是如何找到洞天的?」
豫樂一臉疑惑。「沒找到過啊!都是洞天自己出現的,好多好多年才一次。」
「自己出現?」
「是啊,每次出現的地點還不一樣。同一個位置曾經搜尋過幾百次也沒見到過,後來卻莫名其妙在那兒出現了。史書上說,大約每三千年可以看見一次洞天,但常常不到幾天就會消失;發生戰爭的那幾次,看得見洞天的時間長達幾個月,才有機會整軍出征。只是間隔好久好久。」
(三千年?那便是每回曇花開花、天女殞落的時候。果然沒錯!那麼,每十萬年一回的那次,為什麼都足以引發戰爭?)
「豫樂,你想回去六族嗎?」
豫樂幾乎跳了起來,及時想起一不小心將離開地表飛向萬海邊界,又趕緊止住身子。「求求你了!千萬別讓我回去,我可以在這裡做牛做馬,不給你們添麻煩……在六族生活,好累!」
「你的家人怎麼辦?父母親呢?」
豫樂扁著嘴,強忍著眼淚。「父母在我開始服刑之前,就先後病死了。我只有一個人,偷糧食被抓到以後,所有人都離開我,我再也沒朋友了。」
李福平輕輕拍了拍他的背。
(該相信他嗎?眾仙此刻再提防,到了明天也都忘了,一切我說了算。……嗯,只能等默吶睡醒再做定奪,姑且留下他吧。即便心懷不軌,諒他這幾天也幹不出什麼壞事來。)
豫樂的身材不到自己的三分之一,如此輕拍就好像在拍寵物一般,憐惜之情油然而生。
「你暫且住下來吧,等這裡的老先生醒了,我們再做打算。」
豫樂怯生生地望了眾仙的方向一眼,「那,要怎麼跟他們說?」
李福平向他使了個眼色。「放心,看我的。」
次日一早,眾仙和豫樂就成了好友。
昨天當李福平告訴眾仙,讓豫樂留宿一晚,第二天再將他送走時,伯夷和歡還殺氣騰騰,力勸阻止,生怕會出事。到了今天一醒來看見豫樂和李福平,頭一個喊「啊!新朋友」的,也是他們兩個。
記憶實在是個奇妙的東西,究竟是資產?還是累贅?兩相比較,豫樂比起眾仙,在各方面實在都出色得太多,舉一反三,觸類旁通,兼之舌燦蓮花,聊天說書時博取的歡笑聲甚至不亞於李福平。然而若真要說這樣較好,不知為何,豫樂的嘴角上,從來不曾出現如眾仙和青絲那般的笑容。
而眾仙記不住隔夜事,以世俗的評價標準來說,又何止是笨?但漸漸地李福平發現,與其說眾仙笨,不如說他們只存有當下的感受。過了,就沒了;唯獨那片刻,極真誠。
「小豫樂,你騙我們?」
眾仙不懂幽默,好幾次豫樂虛虛實實的玩笑,會惹毛他們,弄得豫樂自己都莫名其妙。最火爆的梟往往率先發難,然後眾仙一起勃然大怒,「小豫樂,你騙我們?」瞬間天空變色,空氣中充滿肅殺之意。
豫樂連忙搖手,「哪有哪有?我們是好朋友,絕對不會出賣你們的呀!」他否認的卻是「出賣」而不是「騙」。李福平知道這只是豫樂的文字遊戲,沒想到眾仙聽到他如此辯解,居然就平復了下來,「是嗎?原來如此,那就好。」肅殺瞬間瓦解,連上一秒的事情都成了雲煙,注意力隨即轉移到其他事情上,回到了一片祥和歡樂。
這簡直不可思議。孰好孰壞,也難以定論。
起初豫樂也頗不習慣,發現眾仙其實只有一天的記憶時更是驚訝萬分,頻頻私下找李福平問各種問題。李福平看著豫樂走過這段過程,猶如看著初到洞天時的自己,頗有同病相憐的感覺。
「這裡真的很好,」豫樂長長地吁了口氣,「本以為服刑是我生命的盡頭,沒想到變成了最好的禮物。」
「人間有句話說:塞翁失馬,焉知非福?人生確實就是這樣。」
見豫樂一臉問號,李福平於是簡單說了一下典故。
「你們人間好有趣,如果可以真想出去看看。」聽完,豫樂又嘆了口氣,看起來十分欣羨。「話說,當初你是怎麼來到洞天的?」
「跟你差不多,糊里糊塗地,」李福平聳了聳肩,「當時正好遇上的在人間的老先生,我只是過去拍拍他的肩膀,結果就到這裡了。」
「拍個肩膀就來了?哇哈哈……還真的,再奇怪的事都會發生啊!」豫樂呵呵大笑。忽然一轉頭,「嗨,青絲小姐。」
李福平嚇了一跳,連忙站起轉身,卻哪有青絲的影子?豫樂在一旁樂得直打跌。
「你這麼傻不愣登地,是在人間就這樣還是來了洞天才這樣啊?」一溜煙朝《俱滅之障》的青光方向跑了。
「豫樂!有種別走……」
「青絲姑娘!青絲小姐!救命啊!」
「欸,我是說,有話慢慢說……」
這次默吶在第八天時醒來。看見豫樂時不由得一怔。
李福平話說從頭,從過去這幾天所發生的事情,到歡發現豫樂出現在島上,一一如實稟告。唯獨略過了青絲的事情。默吶靜靜地聽完,最後只是微微一笑。
「豫樂,歡迎來到洞天。」
豫樂沒想到這麼容易,不由得打滾歡呼,連聲稱謝,到後來竟要哭出來似的。
默吶對他點頭示意,轉身問李福平:「紅霞情況如何?」
「似是無恙,但豫樂進得了洞天,必是《俱滅之障》有了間歇的縫隙,會不會……?」
默吶沈吟半晌,「看看再說。」
支開了豫樂,兩人來到矮丘上觀望。只見八彩燦爛奪目,紅光耀眼依舊,看不出任何衰亡之兆。
默吶想了想,雙手空托,十指箕張,俱滅之障上映出的六座小島被陸續放大,再度現出了島上人們的可憎面目,令人不忍卒睹。李福平上回已見過一次,強迫自己陪默吶觀看了半天,仍不由得煩躁起來,便移了開去,留下默吶一個人凝神思索。
這一回頭,卻見豫樂不知何時來到左近,正坐在地上呆呆地望著俱滅之障,神情有些古怪。
「豫樂,你幹嘛?」
「就,」豫樂瞄他一眼,「突然想拉屎。」說著狂奔離去。
李福平哈哈大笑,心想洞天裡有青絲,本已萬事俱足,此時又多了個豫樂,為平淡的生活增添不少歡笑。
默吶觀察了許久,收回了法力。「如何?」李福平問。
「《俱滅之障》確實出現破洞,暫時找不出原因。眼下洞天的行蹤忽明忽滅,六族之中只有極少數人,在很偶然的機遇下才能見到,彼此仍在為出兵與否爭論不休,因此主事者並沒有採取動作。」默吶說,「這給你爭取到更多時間練劍。」
「嗯。」李福平略略鬆了口氣,卻也無法為此感到開心。低頭轉身,回到他的冥想世界去了。
半天雖仍練不出個所以然,對於「飛劍」出鞘回鞘的掌握倒是更進步了,稍覺。李福平收了木盒,正要去找青絲,忽然見到豫樂藏身樹後,悄悄向他招手。
「怎麼了嗎?」
豫樂一把將他拉到樹後。「剛剛默吶先生給我們看的,是什麼?」
「俱滅之障啊!還能是什麼?」
「不不不,我是問,上面出現的那些人是誰?」
「六族的族人,啊對了,應該有你認識的不是嗎?」
「剛才恰好閃過我住的村落,裡面住的應該都是我的鄰居朋友,」豫樂一臉茫然,「但他們不是長那樣的啊!」
李福平一凜,「什麼?」
豫樂在原地打了好幾個轉兒,搔了搔頭,「外型、穿著都對,有幾個看姿勢動作也可以確定是一起長大的玩伴,可他們不是那些臉。他們……應該很正常,都跟我一樣才對啊!」
「跟你一樣?世界上要是還有第二個豫樂,早就天下大亂了。哪裡可以一樣?」李福平哈哈大笑。
「我是說真的,」豫樂急得連搖手,「俱滅障上頭,為什麼要把那些人的臉,弄成不是他們本來的樣子?」
李福平大奇。他從沒思考過這種面向。「你的意思是……《俱滅之障》呈現的,非但不是真實,反而是……謊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