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走過烈焰之地,只為在某一天,將火光交給下一個人。」
事件結束一星期後的周六午後,天氣晴朗。
三一學園四十公里外,D.U.白鳥區的郊區小道蜿蜒伸展,沿途少有人,僅有幾處工廠與修繕鋪散落在低矮山丘與廢棄設施之間。
美咲停好機車後,取下安全帽,轉頭看向坐在後座、尚有些不安的馨。
「這裡平常不對外營業,不要亂跑。」她語氣淡淡地說。
「嗯。」馨點點頭,抱緊了自己那個剛剛才領到的半硬質槍包,像是抱著一份還不知該如何承擔的責任。
眼前是一棟低矮的鐵皮建築,門口掛著一塊鐵牌,上頭的油漆早已斑駁,只能依稀辨認出「司」這個字。
美咲抬手敲門,一聲、兩聲,節奏穩定。
不久,鐵門「咿呀」一聲打開,一個高大的身影出現在門內。
那便是兩人眼前的工房的主人──齋藤司。
她身材壯碩,肌肉緊實的輪廓隱約透過無袖背心與工作圍裙顯現出來。
她的個頭比兩人都高,頭髮已是斑白與灰混合的色調,左眼上方一道深刻的傷疤自眉尾延伸至顴骨下,幾乎將整個眼窩劃成兩半。
她的左眼早已失明,只餘一片灰霧。
司用餘下的鉛灰色右眼打量兩人一眼,開口便是:「妳又帶人來了?這次是什麼類型的問題學生?」
「是我在三一的學生。」美咲語氣如常,指了指身旁的馨。「她叫新島馨,需要一把能自保的槍。妳知道我不會亂推薦人。」
司發出一聲像是悶笑的嗤聲。
沒有馬上讓開門路,而是雙手環胸地打量馨一番。
「看起來軟得像豆腐。確定不是來做精神療養的?」
馨本想出聲,卻被美咲搶先一步回道:「妳信我眼光就對了。」
「……進來吧。」
司嘆了口氣,側身讓開工房大門。機油與金屬的氣味隨即迎面撲來,裡頭堆滿各式改裝武器與零件,牆上掛著的是經年未洗的作業手套與舊式火器樣本。
美咲與馨一前一後地踏入其中。
工房內光線昏黃,僅靠天花板上的幾盞吊燈照明。機具運作時的餘聲仍微微嗡鳴,四周擺滿各式武器零件與半成品,整潔中帶著一種職人獨有的凌亂。
馨低聲驚呼了一下,目光掃過牆角堆疊的彈匣與舊槍,彷彿踏入了什麼禁地。
司瞥了她一眼,又將視線投向屋內深處的一道樓梯口,語氣不帶情緒地補上一句:「樓上有人,別上去吵她。」
美咲略微挑眉,沒有多問,只輕輕點頭。
馨則收起了原本的好奇,乖乖跟在她身後。
司沒再解釋什麼,只走向一旁的工作台,重新戴上手套,開始檢查架上的槍械部件。空氣中傳來金屬交錯的聲響,與她身上那種沉默的殺伐氣質融合得恰到好處。
這裡不是學校,也不是避風港。這裡是齋藤司的地盤,也是那些從戰場上走下來、還沒學會如何停下腳步的人,暫時棲身的地方。
司走向靠牆的金屬櫃,邊翻找邊問:「她原本用什麼?」
「一年級配發的制式手槍,」美咲回答,「不夠穩,手感也太輕了。她力氣不小,但還沒有實戰經驗。」
司挑了挑眉,把一支銀灰色的短型衝鋒槍從櫃中抽出,甩了甩槍身上的防塵布,放在工作桌上:「那這把應該剛好。」
馨上前一步,看著那把武器,眼神中帶著陌生與小心。
「UMP9,和妳現在那把UMP45算是姊妹款,」
司轉頭看向美咲。
「射速高,後座力比起45低很多。剛入門的人會比較好控制。」
「妳不是一向不喜歡這把槍嗎?」美咲語帶調侃地說。
「我不喜歡那種一拿就以為自己很會打的傢伙。」
司冷哼,「但這孩子不一樣,她還沒開始裝模作樣,還來得及學。」
她轉向馨,示意她將槍拿起:「來,握看看。」
馨愣了半秒,才小心翼翼地伸手。
槍身剛入手掌,那股冷冽的金屬重量便順著手腕壓下來,並不算重,卻意外地有些沉。
雖然槍械在奇普托斯是再平常不過的日用品,但這份重量不只是來自先前使用手槍的重量差距,而是包含著一份更重大的責任。
「比我想像中重一點……」她喃喃。
「真正的責任都是這種重量。」司說得乾脆。
她接著從一旁的工具架上取下一個小盒子,打開後展示裡頭幾個改裝部件。
「我會幫它裝上低震彈匣,初學者專用握把,再搭配簡化版的識別模組。」
「基本型,能應付近距離交火,後續妳要練成什麼樣的射擊法,看妳自己。」
「我……真的能用這種武器嗎?」馨忍不住問。
「不能也得能,」司說,「不然妳的老師這趟就白來了。」她語氣不帶責備,卻也沒有安慰的成分。
美咲在旁輕聲補上一句:「這不會讓妳成為殺手,是讓妳能保護妳該保護的人。」
馨點點頭,卻沒有馬上鬆開手,只是靜靜握著那把UMP9。像是試圖從金屬冷度中讀出一點什麼。
她偷偷看了眼眼前這位身材壯碩的前輩,一開始只覺得她像某種野外生存節目裡會出現的傢伙,直到視線掃過她左眼上的傷疤時,才發現那不只是外傷,而是一種歷經死線之後仍選擇站立於世的痕跡。
她的眼神下意識地往上抬了些──
那是馨第一次清楚地「看見」齋藤司的光環。
與其他學生們明亮、變化多端的光環不同,司的光環沉靜、幾乎不發光。銀色透明的骷髏頭垂懸在下,上方則是一座銀白色的天秤,靜靜地保持著完美平衡,既未傾向罪,也未偏向罰。
整個光環以骷髏頭為中心,被三道鎖鍊式的圓環層層包裹,那比起守護,而像是某種封印。
馨忍不住屏住呼吸。她從未「見過」這樣的光環──彷彿一整段戰爭與判決的歷史,被封存在一個人的身後,只待必要時再次揭開。
她正想轉頭問美咲,卻被後者一個輕微的搖頭制止。
「不用問。」美咲語氣很輕,像是預知了她的反應。
「她已經不站在舞台上了,這只是提醒我們,她曾經站在那裡。」
「她是……前輩?」馨壓低聲音,小聲問美咲。
「嗯,齋藤司,前奧利斯學生,」美咲語氣平淡。
「我十三歲那年正式受訓,是她親自教我怎麼活下來的。」
馨一愣,轉頭重新打量司的背影──那個正在低頭拆卸彈匣的高大身影,每個動作都準確得近乎冷酷。
「後來她退休了,沒再過問學園的事,只接我們幾個熟人的單。現在這工房是她一個人打理,武器維修、改裝、配件調整全包。」美咲小聲地說。
馨下意識吞了口口水。
這樣的人,曾是奧利斯最早一批的「活教材」,後來卻選擇從戰場抽身,躲進這處幾乎被遺忘的角落。
「……她為什麼選擇退役?」馨忍不住問。
「她知道繼續下去,只會毀了自己與周圍所有她重視的一切。」
美咲回答得很快,卻沒有情緒。
馨看著兩人之間的氣氛,總覺得有種說不出的距離感。
並非陌生人般的冷淡,也非上下級的主從關係,更非傳統的師生關係。
像是兩個曾經一同經歷極端之事的人,如今在歲月的對岸,再次短暫重逢。
齋藤司並沒有多看美咲,卻很自然地將另一張椅子踢給她坐。美咲也沒客氣,坐下後從隨身包裡取出幾張筆記紙,夾在一個小鐵夾裡推過去。
「她的身高體重、握力、反應速度都在這裡。」美咲淡淡說,「另外我推測她偏向近戰反應型,不會馬上進行戰術射擊訓練,先求穩定精度。」
司接過筆記,看也沒看太久,只說了句:「妳倒是認真得像幫人挑訂婚戒。」
「我可沒給誰配過戒指,只配過槍。」
美咲回得很平靜,卻讓馨聽得滿頭霧水。
她原本以為老師一貫冷靜,沒想到在這裡也會講出這樣的話。更讓她意外的是司竟然笑了一聲。「我記得第一次見妳的時候,還是個踢不出一腳力量的紙娃娃。連拆彈都能把自己搞進醫療室。」
「那是十三歲。」美咲補了一句,語氣沒什麼情緒,像在陳述歷史課本裡的一行註腳。
「是啊。那時候就知道妳遲早會超過我。」
馨偏過頭看著她們──一個是曾經站在火線最前端,如今隱於世的槍匠。
一個是仍背負著無數責任,卻努力將火炬傳下去的人。
她開始理解,為什麼齋藤司會讓她進門,為什麼這個地方不接受別人,卻接受了美咲與她。
那是一種「知道彼此走過什麼」的默契。
「跟我來。」
司將UMP9拎起,轉身便朝後門走去,腳步穩健得如同行軍時的領隊。馨愣了一下,趕緊抱著槍跟上。
後門推開,是一片半室內的靶場。左右牆面以鋼板與吸音材加固,前方靶紙排列整齊,地面劃有數條試射線。
這裡不像三一的訓練設施那樣高科技,反倒多了幾分戰地臨時基地的感覺。
司將UMP9擺在試射桌上,語氣平淡卻清晰:「上彈匣,退保險。打三發。
「第一發隨便打,第二發調整節奏,第三發給我想清楚再扣扳機。」
馨點頭,雖然雙手微微出汗,仍盡可能照著流程操作。
彈匣插入,拉機柄上膛,安全裝置推開。
她舉起槍,槍口略有些抖,視線透過瞄具落在十米外的靶心。
「呼── 」
她深吸一口氣,幾乎是下意識地扣下扳機。
「砰!」
第一發打歪了,子彈撕破靶紙的邊緣。
她咬了咬唇,兩指調整握法,重設站姿,槍托更穩地抵上肩膀。
「砰!」
第二發稍微穩了些,接近靶心右緣。
她深吸一口氣,記住司說的話,不是逞強,是「想清楚再打」。
第三發,她沒有立刻射出,而是將視線真正對準靶心的圓心,靜止了整整兩秒。
「砰!」
彈道命中紅圈正中稍偏上一點。
她身體微微一震。
一種奇異的「實感」回饋在她身上,除了反應在她肩上的後座力,也是反應在他的心識上──槍聲仍在耳中回響,而自己,竟真的打中了。
「……呼。」她緩緩吐氣,手指緊握著槍柄,久久沒有鬆開。
「還不算太遲。」身後傳來司的聲音。
「反射神經算不上好,勉強算的上中流,但不是最差的那種。」
司側頭望去,雙手插在圍裙口袋中,並未顯出驚訝或讚賞,只是客觀地評估。「這槍不會讓妳變強,只會讓妳知道什麼時候該退一步,什麼時候該站出來。」
馨點了點頭,將槍口朝下、推回保險,緩緩放回試射桌。
那一刻,她忽然覺得,手裡拿著的比起作為日用品一般的武器,更像是被迫面對選擇的證據。而站在觀察窗後、一直沒出聲的美咲,則靜靜看著這一切。
她沒有露出微笑,也沒有鼓掌,只輕輕按了按左胸口,像是在確認什麼。
「去裡頭把槍擦乾淨,桌上有布。」
司朝馨揮了揮手。語氣聽似隨意,實則帶著某種習慣性的命令口吻。
馨點點頭,抱著UMP9走進工房內側的維修區,只留美咲與司站在靶場邊緣。
鐵門闔上,四周一時只剩風聲和牆上防音棉被風吹得輕響的聲音。
「她是妳帶過最乾淨的學生了。」司先開了口。
「……這是妳對她的評價?」
「也是對妳的評價。」司偏頭看她一眼,「近十年前的妳啊,總看到妳帶些鋒利又破碎的小孩,每一個都有傷。」
美咲沒說話,只是默默地從口袋裡取出煙盒,但看了看又放回去。
司也沒笑,聲音放得很輕:「我記得第一次教妳拆彈,是在礦坑那次。妳那天手在抖,還死不承認。」
「結果是妳把線剪錯,讓我進了醫療室。」美咲淡淡地回應。
「妳到現在還記得?」
「忘不掉。妳的左眼就是在那次救我才──」
她停住了。她知道司不喜歡提這段。
司沉默了片刻,終於歎了口氣,「那不是救,是賭。我只是想讓妳多活幾天,看看妳會不會想活下來。」
「結果我現在還活著。」美咲低聲說。
「而且還活成了個讓人想跟隨的樣子。」司轉過身,雙手撐在試射桌上,「我原本以為妳會像我們這些人一樣,撐不了太久,然後找個理由離場。」
「我也這麼認為。」美咲望著不遠處那道鐵門,「但後來我遇到她了。」
她沒說出「她」是誰,但司知道。
「那孩子的眼神跟妳以前不一樣。妳以前是揹著什麼東西來學怎麼殺人,她則是……想學怎麼保護別人。」
「……這是我現在能為她做的剩下的事,讓她有能力真的去保護他人。」美咲淡淡地說。
「不,妳還能做的事多著呢,」司回頭,眼神銳利如往昔。
「只是妳要先學會分辨:什麼是該多放手的、什麼是該教的以及不該去教的,什麼是多該讓她自己跌一跤的。」
她頓了頓,補上一句:「別再什麼都自己扛了。就算妳是戒野美咲。」
美咲望著她,好一會兒才說:「妳老了,開始講這種話了。」
「我不老,我只是退休。」司咧嘴一笑,露出犬齒。「老兵不死,只是逐漸凋零。但離我凋零還早得很呢。」
兩人相視而笑。這一刻不屬於戰爭,也不屬於任何任務,只屬於曾經站在修羅場中的兩人,在時光推移後仍保有某種彼此理解的默契。
短暫的笑意過後,兩人一時都沒再開口。
風從靶場外繞了進來,吹得地板上的彈殼輕微滾動。
「……最近還好嗎?」美咲終於開口,語氣沒有什麼起伏,但是真心的。
司聳聳肩,擦了擦手上殘留的火藥味:「老毛病還在,這裡潮濕,關節痛得早上得等半杯黑咖啡才能動。」
她頓了一下,補了句:「但還沒到該睡進地底的年紀。」
美咲失笑:「別講得跟準備交代遺言一樣,前輩。」
「那妳呢?」司斜了她一眼,語氣看似隨意,眼神卻不放過細節。「最近怎樣?沒繼續裝死吧?」
「還行吧。」美咲語氣平淡,「我開始理解老師了。雖然拖了很久,也為此付出了一點代價。」
司一挑眉,嘴角咧開一個大笑:「唷,這可不是小事啊。妳這種人居然會說這句話──我的小女孩看來真是長大了不少。」
她拍了拍美咲的肩,語氣帶點戲謔,「改天找時間喝一杯,我有預感,妳肚子裡那些故事,比子彈還多。」
「可以啊,我近期忙完一件案子後我就有一周的休假。」
「我沒打算排任何事情,空出時間和妳一起喝一杯完全沒問題,不過……」
美咲輕聲說著,勉強勾了勾嘴角,像是想笑卻沒笑開。
「妳那邊,最近沒遇上什麼麻煩事吧……」
話語尾聲,她無意識地嘆了口氣,自己卻渾然未覺。
司沒馬上接話,沉默一會兒後,只是伸手從圍裙口袋裡拿出一個小紙包,從裡頭抽出一張摺疊的資料照片丟在桌上。
「三天前,奧利斯裡頭有人來找我打聽『老樣式』武器的事。她們說是留作訓練用,但說話的口氣不像是正常單位。」美咲低頭掃了一眼那張照片,是一個背光的監視影像,畫質不清,但確實不是司過往會接觸的面孔。
「我沒接單,只說看不懂文件。但她們能找到這裡,代表奧利斯內部的滲透比妳們想的更深。」司說著,語氣中第一次透出一絲警惕。
「……妳是說,她們還沒放棄重新滲入學園系統?」美咲有些驚訝。
「不只。奧利斯有人想回來,但不是以學生或合作者的身分。還有──」她停了停,看著美咲,「妳那群學生裡有幾個,已經被記上名單了。」
美咲的眼神瞬間沉了下來,但沒說話。
「我不知道是怎麼流出去的,但妳應該注意一下茶會那邊的動靜。聖父派裡頭有幾個人,最近動作多得很。」
「我一直以為她們只想保住自己地盤。」
「一開始可能是,現在不一定了。」司語氣變得凝重,「越靠近這種無聲無息的改變,越要留心那第一聲槍響會從哪裡來。」
她頓了一下,看著遠處靶紙上還留著馨最後那發子彈的彈孔。
「好日子不會太久了。這學期過得太平靜,反而讓人發毛。」
「妳想說什麼?」
「小心點,美咲。」司望著她,語氣罕見地柔了一些,「不只妳自己,還有那幾個學生,還有夏萊的老師們。我有預感,接下來三年不會太平靜。」
「如果還有人記得妳是誰,妳就還在戰場上。」
這句話說完,兩人陷入短暫的沉默。
風再度掠過靶場,靶紙輕晃,彷彿回應著她們之間尚未說出口的事。
「打掃好了。」
馨抱著已清理完畢的UMP9走回靶場時,語氣還帶著一絲不自覺的認真感。她小心翼翼地將槍放回攜行包中,壓緊拉鍊,整個過程一氣呵成,雖仍略顯生澀,卻看得出她正在努力適應。
「不錯。」司點點頭,語氣少見地不帶酸言酸語。
美咲站起身,將外套甩上肩,拉了拉袖口,對司點頭致意:
「那我們先走了。」
「下次如果還有學生要挑槍,記得提前一天通知,我這把年紀沒辦法隨時開門做買賣。」司冷冷地說。
「……妳又不是什麼老人。」美咲打趣望著司,半開玩笑地說。
「的確不是,但我現在得開始為我自己後半輩子好好著想了。你也一樣啊……可別沒幾年變得跟我差不多老了。」司拍拍美咲的肩膀,比起作為前輩關心後輩,更像是關心一個老戰友一切安好。
後來司沒送她們出門,只是站在靶場邊,望著兩人一前一後踏出工房的身影,像是在確認她們真的還活著。
離開白鳥區的道路蜿蜒曲折,「拉基布」在彎道中低沉轟鳴。午後的陽光被群山切成一段段斜斜的金線,映在兩人身上。
一路上馨沒有說話,雙手緊緊抱著槍袋,似乎還沉浸在試槍時的餘韻與緊張中。美咲專注於駕駛,但餘光始終注意著後座的女孩。
「很重吧?」她開口問。
「嗯。」馨點頭,「但……好像不再那麼害怕了。」
「那是因為妳知道,害怕本身不是錯。」
她沒有回頭,只讓風聲將這句話送到馨耳邊。
就在接近學園邊界時,兩人經過了一座已廢棄的小型崗哨。那裡原是五年前奧利斯分離主義勢力設置的檢查站,以供當時潛藏進三一的部隊集結。
如今只剩一根倒塌的鐵製路障與傾斜的崗亭。
馨無意間轉頭看了一眼,停滯的空氣與泛白的標語板,讓她感到一絲奇異的壓迫。「那裡……以前出過事嗎?」
「出事過,但活下來的人沒人想講。」美咲語氣很平,但左手在龍頭上的指節不自覺地緊了緊。
「……妳也在場?」
「嗯。」她只是點頭,沒有多說。
風帶著鐵鏽味輕拂過她們身側, 此刻陽光雖亮,卻不再那麼溫暖。
「馨。」
「嗯?」
「記住今天這段路。」
「為什麼?」
「因為妳會再走一次──只是下次,妳得走在前面了。」
這段路像是一條告別過往與走向未來的分水嶺。
而她們正站在正中間,一個回望過去,一個預備前行。
午後的陽光斜斜灑進三一行政樓最高層的辦公室,細川琉璃靜靜坐在那張總是乾淨得近乎苛刻的辦公桌前。她翻過報告紙的最後一頁,闔上手中的資料夾,眼神卻依舊深沉,絲毫沒有隨之平靜下來。
室內靜靜流瀉著黑膠唱盤的樂聲。韋瓦第的經文歌〈Nulla in mundo pax sincera〉,平穩地繞室而行,彷彿象徵著某種寧靜的信念。
而她,就靜坐在那信念中央,表面從容,實則心潮洶湧如未止的浪。
她感到不對勁。不只是違和,而是刻意的乾淨──太過乾淨。
被捕的學生、錄口供的主犯和從犯、現場留下的證據,全都止於「執行者」的層級。
沒有人提及主謀,甚至連口風都出奇一致。這種沉默不只是恐懼,而是組織的痕跡。
她心中浮現出幾個名字,皆為三一內部最具影響力的派系領袖。
聖靈派靜默如霧,聖子派冷眼旁觀。
至於她自己的聖父派──她早已察覺,有人正在暗中掘她的牆腳。
她很清楚,自己之所以被選為代表,不過是聖父派各大山頭為了平衡勢力、消弭衝突的產物。
那些看似奉承她的人,從來不曾真正站在她這邊。
但她現在不能撕破臉,還不到時候──絕對不到。
她緩緩從抽屜深處,取出一個羊皮紙包裹的小盒子──
那是一副年代久遠的塔羅牌,是她少有的私人嗜好之一。
琉璃從不用來占卜,因她從不相信命運的安排,而是用它來分析人心與局勢,構築權力的模型。
她將桌面清空,開始依序鋪展大阿爾克納的塔羅牌。
按照她所熟悉的邏輯,構築出這場權力棋局的雛形。
「節制」,她自己。
調和矛盾、掌控節奏、維持平衡。這是她在這場混沌之中的定位與責任。
「審判」,戒野美咲。
重回常軌的她,存在依然冷冽如鋼,沉重而不容忽視,敲擊著每一個人的內心深處。她不會允許這場陰謀繼續蔓延。
當機會到來時,她將毫不遲疑地伸手──讓審判落下,為此世劃出界線。
「太陽」,新島馨。
馨擁有難以忽視的光,尚未成熟,卻已足以驅散人心的陰影。
而她的存在本身,就是希望與動盪的交界點──能喚起信念,也足以撼動秩序。
琉璃很清楚,這樣的人注定會被捲入更大的風暴,無法置身事外。
所以她將馨納入聖父派,並非出於策略或野心,而是為了保護。
只因她明白,當真正的黑暗來臨時,能改變局勢的,不是任何老牌勢力,也不是過去的英雄。而是像新島馨這樣,尚未被玷污的光。
一張尚未出場的最終王牌。
「魔術師」,萩原螢。
靈巧、快速、不依常規。能打破死局,也可能帶來新風。
「戰車」,月形麻衣。
堅定目標、直線突破的意志。
她有作為「矛」的潛力,也有組織與帶領的本能。
「死神」,西村優里亞。
象徵轉變、終結與重生的執行者。她的覺醒已近在咫尺,懦弱只是蛻變前的舊殼。當她真正跨出那一步,便會如死神般將遲滯的秩序連根斬斷,為新的世界留下重塑的可能。
「愚者」, 新田直美。
不可控,但可賭。她從不按牌理出牌,也無長遠計劃。
若想拉攏她,必須放棄操控,只能讓她自己選擇走進來。
然後她望向已經被列為敵方的牌列,其中有一張牌亮著已經被橫置,代表其退出戰局。
「力量」,鬼頭葵。
這張牌已然退場,是過去某場劇終的象徵。
她的影子仍未散去,但預期很長一段時間她不再影響戰局。
疑似敵方的五張覆牌:
「惡魔」、「高塔」、「命運之輪」、「皇帝」、「女皇」尚未揭示。
而在兩軍之外,她另劃出一列中立牌。不屬於任何一方,但每一位的動向都可能成為決勝的臨門一腳。這些人無法掌控,卻必須持續監控。
而「吊人」這張牌則不被琉璃列進任何一區,僅放在局外,她清楚此牌的對應者為何,但決定暫時觀察一陣子,不進行任何分類。
「教皇」,歌住櫻子。象徵知識的傳承與智慧的引導者。
雖然細川琉璃沒有宗教信仰,卻對這位全三一最年輕的大司教懷有由衷敬意。
她在學生時期曾任修女會主事者,如今已成為整個學園精神與教義的象徵。
大司教言談之間總能引經據典,卻從不流於陳腐,對教條與傳統持開放而溫和的態度。且她那總帶著微笑的眼神,總讓人分不清,是慈悲,還是審視。
她的出現,意味著不只是信仰立場的表態,更可能是動盪時代終章的序曲。
琉璃無法揣測這位「教皇」將如何回應當前局勢,但若她選擇出手,必是意味深長的預兆。
「隱者」, 浦和花子。沉潛而觀,孤行於幽影之路的旅者。
琉璃對她所知不多,只知道她是伊甸園條約事件的直接見證者之一。她在十數年前曾是三一學生,如今經營著一間隱於鬧區的古董槍鋪。她總是笑容可掬,卻能讓人在片言隻語中感受到深不可測的過往。
琉璃不確定她的立場,但知道這種人若選擇插手,便絕非無意。
「月亮」,白洲梓。象徵潛意識與靈感,也代表迷霧中的直覺與不安。
她是個看似冷酷,實則溫柔的教師,曾是奧利斯的學生,也是伊甸園條約事件的直接見證者之一。對學生的理解,她往往不須太多言語,甚至不侷限於課堂之內;在戰術編排與判斷上,更展現出獨到的敏銳與經驗。
在美咲老師進駐學校的前一年,她曾擔任學校唯一的輔導教師,如今在美咲老師成為學校輔導老師後,她的工作量得以減輕外,也有餘力處理部分行政工作。
琉璃無法預測她的行動,因為她看得出來──白洲梓的每個決定,看似冷靜理性,實則始終與她情感深處有所連動。而這樣的人,一旦做出選擇,不論站在哪一邊,都是極為強大的盟友,亦或難以對抗的障礙。
「正義」, 齋藤司。象徵真理、公平與法律。
過去的戰場教官,現在的槍匠。她的正義不屬於任何派系,而是源自她對過去戰爭與學生犧牲的記憶。她曾是美咲的導師,也曾是讓許多學生敬畏的存在。
琉璃知道這樣的人若選擇出手,不會是為了權勢,而是為了結束某種失衡。
「女祭司」, 秤敦子。象徵直覺、神秘、知識和平衡。
奧利斯分校校長,沉靜、沉穩、知識深厚。身為伊甸園事件倖存者之一,背後守護著某個更深的秘密。
如今面對奧利斯內部逐漸被滲透,她選擇與三一聯手,為了保護學生與仍存的理想。琉璃將她視為少數可與之對話的奧利斯上層人物。
「星星」,錠前沙織。她象徵著精神與現實之間的平衡。
與敦子交情深厚,兩人同樣來自奧利斯,如今她身為分校的副校長,總是以溫柔與包容陪伴著學生,也悄悄撫平了許多人的傷口。
而沙織過去作為小隊成員的經歷,也讓她在訓練上有著自己的原則與堅持。
正因如此,她培養出不少支撐分校精神的中堅之力。
如今她雖不再活躍於第一線,但她一直都是那道在前線背後守望著眾人的光。
「戀人」, 槌永日和。語言與連結的象徵。
她是最能理解學生心境的教師,常被視為最溫柔的橋樑,就像是經歷滄桑的過來人一樣。
但琉璃知道,那份溫柔背後並非軟弱,而是有著比誰都強的選擇意志。
她與沙織並肩而立,如今已明確表態支持三一一側的行動與原則。
「世界」,夏萊的老師。象徵著圓滿、成就與完整的旅程。
至今仍無人知其名,卻是許多人生命中真正的轉捩點。琉璃僅聽聞過他的事蹟,知道他是那位把戒野美咲從廢墟裡拉出來、又推向光中之人。
他的存在象徵循環、整合、與終極的認識。
那不是會輕易行動的人物,但只要他動了,一切就會接近終結。
琉璃凝視這八張牌,沒有將它們歸類進任何陣營,只是在心底標下:
「不可預測之因果交點。不可操控,但必須觀察。」
她知道,這八人不會輕易出手。但一旦出手,就代表整局已然進入最終階段。屆時,自己能不能還坐在這張桌邊,都未可知。
她收起剩餘未使用的牌,正打算重新整理思路時,門外傳來輕輕的敲門聲。
「請進。」她語氣如常。
門被推開,西村優里亞小心翼翼的探頭入內。
懷中還捧著一壺熱茶與兩只瓷杯。
「打擾了……細川學姐,我們今天說好下午茶的,還記得嗎?」
琉璃一愣,旋即想起幾日前那場倉促的邀約。
她笑了笑,將桌上的塔羅牌收回木盒中。
「當然記得。進來吧,正好,我也想聽聽妳的看法。然後西村同學啊……在這種私下場合,稱呼我為『琉璃』就好,不用這麼客氣。」
琉璃講到後半句時特別強調自己的稱呼這點,讓優里亞有些不解,但隨即點頭不再過問。
她看向窗外逐漸傾斜的陽光,心中一絲想法浮現:戰局尚未揭幕,但棋局上的棋,已經開始自動走位了。
優里亞將茶壺與茶杯小心地放在茶几上,手指略微顫抖,彷彿害怕打破這樣一個不屬於她的空間。
「我帶了妳上次說喜歡的伯爵茶──還記得嗎?」
「記得。」琉璃點點頭,語氣平和,卻帶著一絲看穿人心的銳利。
「但我比較在意的是──妳這次是自己來的,沒人提醒妳,也沒人推妳一把。」
優里亞一愣,旋即小聲答道:「……因為我覺得該來。」
她將熱茶倒入兩人的杯中,微微低頭:「雖然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幫上什麼,但我一直在想……如果只是一直躲著,那就真的什麼都不會改變。」
琉璃沒有立刻回答。她只是端起茶杯,輕啜了一口。
「妳改變了,西村同學。」
「……嗯。」
「死神的牌,象徵的是轉折、結束、與重生。」琉璃將目光從杯中移開,淡淡地說道:
「它不是負面的牌,相反,它代表的是世界不再一成不變的那一刻──而妳,正在代表這一點。」
優里亞睜大眼睛,一時說不出話。
琉璃將那副牌盒重新推向桌面中央,但沒有打開。
「我知道妳還在懷疑自己,也不確定該不該繼續前進。但我也知道,妳已經不再是那個只會在牆角發抖的女孩。」
「……我還是會怕。」
「這樣是好事。會怕代表妳還知道事情的重量。」
她語氣不帶責備,反倒多了一絲像姐姐般的寬容。
「不過,下一步開始,妳會需要學會承擔責任,甚至是他人的命運。因為不是所有人都有資格成為那張牌,而我希望,妳不要浪費它。」
優里亞輕輕握緊膝上的雙拳,抬頭望向琉璃。
「……那我該怎麼做?」
琉璃凝視她幾秒,笑得像是剛剛棋盤上的某塊拼圖終於就定位。
「我們從喝茶開始就好。」
她重新放下茶杯,低聲補上一句:
「畢竟要讓死神走進牌局前,也該給她時間挑一把稱手的鐮刀。」
優里亞安靜地喝了一口茶,指尖還留著些微顫抖。
但那不再是逃避的顫抖,而像是在調整呼吸的節奏。
「……如果可以的話,我想更了解整件事。」她鼓起勇氣說道。
「我知道自己還不夠格參與決策,但如果能知道該注意什麼、該相信誰……至少,不會再像之前那樣什麼都不懂。」
「不是不夠格。」琉璃淡淡說道,「只是時機未到。」
她站起身來,走到辦公桌後的小書櫃前,抽出一份摺好的紙本資料,輕輕地放在優里亞面前的茶几上。
「這是我彙整的版本,沒有高度機密,但足以讓妳理解現在的局勢。只給妳,不許傳閱。」
「我明白。」優里亞小心地接下。
琉璃回到座位,靠著椅背,看著眼前的少女。
她仍舊稚嫩,仍舊不夠銳利。
卻在某些瞬間,讓她想起自己剛接任代表時的模樣。
「西村同學,我問妳一個問題。」
「嗯?」
「妳覺得,鬼頭葵該不該退場?」
優里亞明顯一怔,嘴唇微張,卻沒能立刻回答。
她感到這不只是一次測驗,而是一道真正的選擇題。
決定接下來,她會站在誰的身邊。
「我不知道她做了什麼,也不知道她為什麼會變成那樣。」她低聲說,「但我知道有人很信任她,也有人很痛恨她。」
「我沒有經歷那些事,所以我沒資格輕易下判斷。但如果她真的傷害了別人,或許,離開是她最後能負起的責任。」
琉璃聽完,只是輕輕頷首。
「不錯的答案。保留空間,不退讓原則──妳正在學會怎麼活在權力場裡,而不是被它吞掉。」
優里亞深吸了一口氣,點點頭。
「那麼新田同學呢?」她終於鼓起勇氣反問。
琉璃的目光停了一秒。「她是愚者。能用,卻難控。若妳想接近她,就不能像對一般人那樣發號施令,得讓她自己選擇走進來。」
優里亞眨了眨眼,沒完全聽懂。
「她不屬於任何陣營,也沒有長遠計劃,但她的每一步都充滿變數。能用,卻難控。想拉攏她,就不能用命令或威逼,只能讓她以身入局。」
她頓了一下,語氣更加輕柔些:「她和妳很像,都是不該被放進常規棋盤的人。也因此,我才要盡可能地先站在妳們身邊。」
優里亞靜靜地看著她,眼神裡終於多了一點清晰的決心。
「那我也想,站在妳這邊。」
午後陽光照在她肩頭,彷彿為這段話刻下一道安靜的印記。她原本微微顫抖的指尖,終於穩定了下來。
她的聲音依舊輕微,卻不再猶疑。午後陽光落在她肩上,那雙原本顫抖的手,如今正輕輕扶住了自己的膝蓋。
「很好。」
琉璃微笑,這一次是真心的,不只是策略性笑容。她站起身,走到窗邊,望著午後被陽光拉長的建築陰影,低聲說:
「一場新的局,才剛開始。敵人不會在明處出牌,我們也沒理由太早翻出底牌。」
「那我們……該怎麼做?」
「妳先別急著做什麼。」琉璃回頭看向她。
「妳要學的第一件事,是當一名沉默的見證者。知道什麼時候該說話,什麼時候該靜靜記下。」
「當那些在光裡說話的人互相矛盾時,妳就是唯一看見真相的人。」
她的語氣不再只是提醒,而是帶著一種近乎儀式般的莊重。
「我會記住的。」優里亞低聲回應,
指尖微顫地緊握膝上的資料,彷彿那是一份即將改變她命運的誓約。
琉璃邁步向前,站在她面前,神情平靜卻堅定。「當那些習於站在光中的人彼此矛盾,妳將成為唯一看見真相的人。」
她緩緩俯下身,將一隻手輕輕覆在優里亞的肩上,像是古老傳說中授與權柄的動作,語氣沉穩而清晰。
「唯有見證者,才能在混沌之中,為歷史留下真實的名字。」她的手停留片刻,隨後才緩緩離開。
回到書桌前,將茶一飲而盡,彷彿將過去一切猶疑與觀望也一同飲下。
「從今天起,妳不只是死神的象徵。」
她轉過身來,眼神如刃,直視優里亞。
「妳是這副牌裡,我親手選上的死神──我的第一張王牌。」
美咲與馨從司的工房離開半個小時後。
她們重新回到熟悉的三一學園外圍都市區域,正當美咲準備沿預定的最快路線完成這次行動後,背後的馨捏了捏她的腰。
「怎麼了?」美咲察覺後座的異樣,開口問道。
「這邊停車就好。」馨回應。美咲雖有些疑惑,仍順勢將機車緩緩停靠路邊。
「這裡離校區還有將近一個小時的步程,妳確定?」
她回頭看著馨,語氣微皺。
馨露出燦爛的笑容,雙眼彎成一道月牙:「我想吃個下午茶嘛~」
她望著轉身、戴著漆黑口罩的美咲,眼神帶著幾分撒嬌的俏皮。
「老師也該培養一點生活情調才行,不要總是工作、工作~」
若是放在一兩個月前,美咲或許早就翻了個白眼,要她自己下車慢慢走回去。
可如今,那個總是將情緒封鎖起來的她,似乎已悄然改變。
她靜靜吸了一口氣,像是放下了什麼,然後做出決定。
「好,我陪妳。」
她語氣平淡,帶著漆黑口罩的她臉上依然看不出太多表情,但那一句話,卻真切地傳遞出她的心意。
她是發自內心想陪著這個女孩,無論是去哪裡,做什麼。也許,是因為她終於明白,有些喘息與溫柔,不必等到那所謂的休假週,才配得擁有。
「好耶~~~~~~最愛妳了,老師!」馨驚喜地大喊,還試圖往美咲的臉上親,後者趕緊用帶著手套的手掌避開她的親吻。
兩人轉了幾條巷弄,最後進入一間藏在2樓的木質風咖啡店。
店裡放著不知名的後搖滾樂,裝潢偏簡約現代,座位不多,氣氛意外地安靜。
「那邊靠窗!」馨一眼就挑中最亮的座位,拎著自己的槍袋小心放進桌下。
她點了抹茶千層與莓果氣泡飲,美咲則照慣例只點了黑咖啡。
等飲料上桌後,馨很自然地用手機幫甜點拍了一張照。
「打算上傳到妳的MomoTalk?」
「不是啦,只是……想記得今天。」
她咬下一口檸檬口味千層蛋糕,眼神有點恍惚。
「今天能有人陪我去、跟我一起選槍,結束後陪我去吃下午茶……嗯,雖然是被我拖過來,但今天遇到的這些事情,對我來說意義真的很大。」
美咲沒有立刻回話,只靜靜看著窗外──城市天光透過玻璃灑下來,像懸在這些短暫時光之上的柔光濾鏡。
她忽然說:「當年我拿到第一把武器的時候,是在地底倉庫。」
「周圍全是瓦斯味跟鐵鏽味。沒有人給我蛋糕。」
「那妳有給它取名字嗎?」
「沒有。」她頓了一下,「因為我不想記住它是我人生轉折的起點。」
馨咬著叉子沉思了一會兒,然後說:「那我想記得。」
「記得今天?還是記得妳現在拿到的那把?」
「兩個都記得。」她眼神堅定,像下定了什麼決心。
「我決定要叫它『伊歐(Io)』。」
「為什麼是這個名字?」
美咲語氣平靜,像是在問一件技術選項,但眼神卻溫和得近乎柔軟。
馨沒有立刻回答,只是低頭看著放在座位旁邊,裝在槍袋裡的那把剛領回來不久的UMP9衝鋒槍。
那槍還沒有經歷戰鬥,槍身漆黑如夜,反射著她的倒影。
「……之前在圖書館,看到一本來自奧德賽自治區的上古神話集。」
她的語氣有些平緩,像是在小心地走過一段不穩的路。
「伊歐原本是母神赫拉的女祭司,但被主神宙斯『寵愛』後,為了掩蓋醜聞,宙斯把她變成一頭乳牛。然後交給赫拉看管,赫拉又派百眼巨人阿戈斯來監視她……」
她緩緩說著,眼神飄向窗外的遠方。
彷彿不是在對眼前的人說,而是對著記憶中什麼東西低聲傾訴。
「之後,宙斯派遣神使赫密斯來救她,雖然成功了……但赫拉還是不肯放過她,派牛虻一路叮咬她,讓她只能不停地逃,不停地跑……她逃過無數地方,幾乎跑遍整個大陸,卻始終沒有人真正保護她。」
說到這裡,馨的聲音頓了一下。美咲察覺到了她語氣中的細微轉折——那不是講故事時應有的語氣,而是藏著某種回憶裡的哽咽。
「她後來恢復了人形,在如今被稱作阿拜多斯的地方定居,還生了宙斯的孩子,成為女神……但她從來沒有獲得赫拉的原諒,一直到死,都還活在逃亡與羞辱的陰影裡。」
美咲看著她,沒有插話。
她的目光中,有理解,也有等待。
「……我以前覺得,這只是個很慘的故事。」馨低聲說,「但現在想想……我好像能懂她的感覺。明明什麼也沒做錯,卻只能逃。沒有人幫妳,神也不會真的來救妳。只能跑、只能靠自己撐過去。」
她沒有說,為什麼這段話會讓她語塞。
但美咲明白,那不是因為故事本身太殘酷,而是——太相似了。
她看得出來,馨有些東西沒有說出來——可能是過去,也可能是某些夜裡的夢魘,或者……是她從來不敢回頭看的那段空白記憶。
美咲輕輕將視線收回。
沒有追問,只是在馨的話停下來之後,用一種不動聲色的語調問道:
「所以,這個名字對妳來說,是什麼?」
馨沉默了一下,像是在尋找一個能說服自己的理由。最後,她輕聲回答:
「……是提醒我自己,就算這一生可能不會幸福,也不要放棄去找生命的意義。」
「我不想再逃了。但我也知道我不可能馬上就變得強。所以我才要用她的名字,提醒我,該怎麼活下去。」
那聲音不大,但清楚、堅定,如同火光下閃爍的劍鋒。
美咲點點頭,沒有多說,只是語氣極輕地回了一句:
「很好。」
她沒再追問。因為她知道,有些事馨還沒準備好說出口。她也知道——她會等。
等那天馨自己願意打開那些話題時,她會在那裡,好好地聽。
在那之前,這把名為「伊歐」的槍,就是最好的見證——見證一個從神話裡走出來的女孩,學會不再逃避,並決定開始活下去的證明。
馨低頭,轉換心情後擦了擦眼角的淚,隨後以右手拍了拍腳邊的槍袋:「那麼——這是我和『伊歐』的第一次下午茶。」
那天下午,她們多坐了一會兒。後來又被馨拉去看了一間書店與飾品小鋪。
走到夕陽將兩人的影子拉得好長,才慢慢往停車的地方折返。
拉基布發動時,馨沒說話,只是輕輕抱緊她的腰。
那是她第一次真正擁有什麼,而不是獲得從別人手中遺留的事物。
也第一次,把握了不再只是被保護的那一刻。
結束下午茶後,她們正式返回三一校區。
十五分鐘後,拉基布停在學生宿舍外的小廣場旁。
車身還未完全冷卻,機件仍發出輕微的熱縮聲。
美咲先下車,熟練地鎖上車鎖,摘下頭盔交給馨。對方小心抱著自己的槍袋,沒再鬧著要去哪裡,只是靜靜跟著她走進校園的小徑。
這條路她們都很熟,從警備隊通道延伸到宿舍側門。
不長,但夠靜,夠曖昧,也夠讓很多話在夜裡慢慢發酵。
走了幾步,馨才終於開口:「老師……妳的身體,還好嗎?」
語氣輕到像是怕驚動什麼東西一樣。她其實早就想問了,卻一直不知道該從什麼角度開口。
美咲略微側頭看她一眼,平靜地答:「謝謝妳的關心。」
這句話讓馨頓了一下。從對方口中聽見「謝謝妳的關心」這幾個字,是從來沒有過的事。
「雖然還有點肌肉痠痛,」美咲接著補充,「但多睡點就好了。」
她語氣裡既沒有多餘的硬撐與反駁,也不像過去那樣一概否認。
那是一種她自己也沒發現的鬆動。
馨沒有回話,只是默默低頭,和她肩並肩走了一段。
一直走到快靠近宿舍棟前的一個轉角時,馨才停下腳步,說:
「我好像……可以推測得到,妳有一個非常非常重視的人。妳會在我身上看到她的影子。」
美咲也停住了。她沒有回頭,但腳步清晰地停下了。
這句話在她心中炸開來的聲音遠比她臉上表現的要大得多。
她沒有驚訝得睜大眼,也沒有呼吸急促,只是語氣低了半分:
「然後?」
馨垂下視線,手指抓著槍袋的帶子。
「我想說……雖然妳現在有很多事情沒辦法對我開口,」
她語速緩慢,每一字都像費了很大力氣,「但我知道,妳一直都在關心著我,所以……」
她說到這裡嗓子突然卡住了。
「我想要說,如果她現在還在這裡的話,一定也會希望妳活得好好的……」
她的聲音開始發顫,「就算最後……能和老師走到最後的不是她,我想她也會很開心的……真的……」
眼淚像是找到了出口,隨著語尾碎裂的節奏流下。
「……對不起,我不知道該不該說這些……但我就是……很想讓妳知道。」
她話還沒講完,突然被一股熟悉的力量緊緊摟住。
美咲沒有給她任何準備,像是終於無法再克制自己,只一把將她摟進懷裡。
馨嚇了一跳,但什麼都沒問,只是回抱住她。
她感覺得到,美咲的手微微顫抖,胸口的起伏不比她好到哪去。
她沒看到老師的臉,只聽見那個平常總是冷靜到不近人情的聲音,在她耳邊低低地說:
「……我保證,我會告訴妳所有我的事情,還有她的事情。」
「但不會是現在。」
她們就這樣靜靜相互擁抱著。
風吹過夜裡的林間小徑,像是替她們守著這場無聲的和解。沒有理由,沒有時間表,只有一個承諾。
她鬆開懷抱,沒有讓馨看到她濕潤的眼角。轉過身時,她只是重新整理了外套,語氣恢復平常的冷靜:
「快進去吧,太晚會被宿舍管制叫去喝茶。」
馨點了點頭,鼻音還有些重:「……嗯。」
美咲沒有再多說,走向停車的方向。
引擎聲在這安靜的夜裡顯得突兀,但也真實。
她沒有回頭,只是讓夜風將那一點點還殘留在眼角的濕意吹乾。
這一夜,她第一次對一個人說出:「我會告訴妳,但不是現在。」
而那個人,沒有催促她,只是抱著她、相信她,然後在沉默中陪著她。
隔天,她穿上與那場電梯事件同樣的衣服,前往奧利斯。
任務的終點,也成了某些事情的起點。
這場從一開始便被打斷、被擱置、被夢與現實夾擊至今的勘查任務,終於在落日時分,悄然劃下句點。
戒野美咲站在最後一處觀測點前,記錄下警戒標高與地質概況,合上筆記本時,她的手指頓了頓,隨即收起。
沒有誰等她回報,這件事本就是她自願重啟的。而她結束後沒有立刻回學園, 她轉向另一個方向 ,一條通往奧利斯舊校區的舊路。
拉基布一路穿過廢棄的圍牆與風蝕的走道,直到抵達那座早已年久失修、靜靜矗立在斷崖邊緣的大樓。
那是馨的長眠之地。
石塚就在後棟小丘之上,無碑、無銘,只有一塊刻著「馨」的小石板,半埋在野草之中。
她站在那裡,風從廢樓的破窗中灌入,帶來記憶裡熟悉的寒意。
她沒有立刻說話,只低頭看著石塚,像是在等時間與心跳緩緩對齊。
過了很久,她才開口:
「妳知道嗎……我完成了,妳當初希望我完成的那件事。」
「雖然我花了很久,中間跌跌撞撞,也走了一大段冤枉路。」
「但我沒有放棄。」
她的聲音很輕,卻被山風一字一句吹往遠方。
「那時候我們還太小,我什麼都不知道,什麼都沒能守住。」
「現在的我,也還是搞不懂很多事。但我知道一件事──」
她輕聲吸氣,低下頭,閉上眼睛。
「我真的很想妳。」
風忽然轉向,吹動她外套胸口的一角。她的手像是被什麼牽引般地伸入口袋,摸到那封從夢中帶出、始終未拆的信。
美咲輕輕打開它。
那是另一個時空,那個早已與她同名之人共度平靜歲月、甚至已經有了孩子的新島馨所留下的文字。
同時她也終於發現,信封裡除了信紙外的內容物為何──
那是一個小巧的向日葵髮夾,與如今美咲見到的馨幾乎一樣的款式,向日葵如同真正的花朵般綻放,且還帶有一絲花香。
親愛的「我」:
見到妳的那一刻,我就知道,妳一定走得很遠、也受了很多苦。
所以我不問妳經歷了什麼,也不需要妳告訴我妳是從哪裡來的。
我只想讓妳知道,妳能出現在我們面前,對我和她來說,都是一份奇蹟。
也許這世界真的有什麼天意,讓我們在不同的軌道上,走過彼此的身旁。
既非錯誤,也非遺憾,而是某種深刻的連結──
謝謝妳走到這裡。
謝謝妳還能溫柔地擁抱過去,然後選擇繼續向前。
如果未來的哪天妳累了、迷路了、或者只是單純想要休息。
請記得,在某個妳曾經來過的世界,有一個我,和另一個妳,正過著幸福的生活,等著妳再度來訪。
信封中的這份信物,是我平日別在頭髮上的向日葵髮夾,當你感到迷惘、孤單或是困惑時,渴望一份擁抱時,希望這向日葵能帶給你些許溫暖,讓你能稍稍紓解些感受到的苦痛。
願妳平安。願妳永不放棄愛與希望。
──來自妳的平行世界的,馨
她讀完後,沒有馬上折回信紙,只是將那份從平行世界中得到的奇蹟之物,默默收進外套的胸前口袋裡,並靜靜望著眼前的山林。
忽然,她像是被什麼觸動似地,轉身望向石塚後方那座山峰。
她深吸一口氣,對著那座山,用盡全力喊出:
「謝謝妳,馨──」
回音在廢墟與山谷間層層疊疊地傳回來。
──「……謝謝妳……馨……」
──「……馨……」
然後,她聽見了另一道聲音。
──那是童年時,那個站在斷垣殘壁間、用最清亮的聲音笑著說話的馨。
──「謝謝妳,美咲。」
她低下頭,終於笑了。眼淚滑過她的臉頰,卻沒有讓她的聲音顫抖。這一次,她沒有逃。
那封信被山風捲起,像羽毛般在她身後飛旋片刻,最終落在青草間的陽光中。
在那無數個交錯的世界中,火光仍在燃燒、聲音仍在回響、名字仍在被記得。
願她平安。願她永不放棄愛與希望。
「即便遠方的戰火已熄,那份燃燒過的溫度,仍在她心中緩緩發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