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只是幫人,也是幫自己。」
直美的吉普車在剛啟動後,駛離廢棄工廠門口沒多久就拋錨了。
車頭冒出白煙,引擎發出幾聲掙扎的聲響後便徹底熄火。直美皺著眉下車查看,螢站在一旁滿臉無奈地拍了拍車門,試圖補救,但沒成功。
實現正義部那邊只剩下一台可載人的小車,要保留作為押送犯人的用途,眼下只勉強擠得下三人。
麻衣看了看人數,再看看還未上車的幾人,語氣乾脆地說:「這樣吧,我們三個這邊能湊一車,剩下一人就交給妳了,美咲老師。」
沒有人異議。她們默契十足地把那個座位讓了出來。
美咲看了眾人一眼,也沒多說,只是點頭。
美咲戴著安全帽,騎著她那台重型機車「拉基布」,馨則坐在後座。
「拉基布」如一道赤紅色的流星穿梭於空曠無車,通往三一自治區的高速公路上,引擎聲不大,但從遠處望去,那道赤紅的光特別明亮,引擎呼嘯的聲音如同狼嚎般響徹雲霄。
她沒有急著加速,卻也不是在拖延,只是將速度控制在剛剛好的節奏。
對她來說,騎這台車就像是呼吸的一部分。
每個轉彎、加速、收煞,幾乎都不需思考。
馨則輕扶著車側,感受那台機械的穩重與強勁,終於忍不住問出口:「這台重型機車……是特別訂製的嗎?」
紅燈前,美咲稍稍偏頭:「嗯。三年前我請人打造的,一個月前才完工正式領到。」
「請誰打造的?」馨好奇地詢問。
「白石詠葉。以前是千年技術學院的工程部部長,後來自己開了間設計公司,叫『四面體 (Tetrahedron)』。是老師幫我牽線找到她的。」
「是因為當自由教師要代步嗎?」馨從美咲背後輕聲問道。
「老師是這麼說的。雖然他也可以載我,但我不想欠他太多。」她語氣平靜。
「那為什麼要特製?」
「存的錢夠了。」美咲淡淡地回答,「這些年沒買什麼東西,也沒打算為自己置產。既然如此,不如乾脆給自己一台順手的載具。」
她說得平實,沒有多作解釋,彷彿這一切只是順理成章的選擇。
但實情遠比語氣中來得複雜。
離開奧利斯後,美咲曾在夏萊大樓暫住了一段時間。那段期間,她對外從未提過一句話,只由老師簡單地說:「她需要休息一陣子。」
而她自己最清楚,那不是什麼平靜的休養。
美咲在奧利斯事件的最後階段燃盡了所有心力,無論是身體還是靈魂,都已破碎不堪。
她花了一個多月才重新把自己拼湊起來,接著默默搬出那座大樓,在城市某個角落找了間廉價而安靜的租屋處。
自那以後,她經常作為自由教師在各地奔波,一年真正回到那個住所的時間少得可憐。也因此,她從未想過購置真正屬於自己的房子。
但她最深處的理由從未對任何人說過。
那不是因為「沒有必要」,而是她不相信自己有「根」。
她認為自己是個失根者 (Deracine)。
那是某次任務後,一位曾隸屬「七囚人」、曾為狂獵藝術學園學生、有「慈愛的怪盜」之稱的清澄晶,在她幫助對方脫離罪犯身分後,對她留下的評語:
「妳啊……與其說是老師,不如說是個失根者,這稱呼對妳比較貼切。無論失根者再怎麼走,永遠都會有無法踏實地走在路上的感覺。」
美咲沒有否認。
那一刻她明白,那不過是對自己早已習慣的空洞下了一個名字而已。
「我原本只打算要求性能穩定,結果詠葉她問了一大堆細節,從坐墊到排氣聲,連『喜歡什麼樣的震動感』她都問。」
馨笑了一聲,美咲也跟著笑。
「這台車原本是白色未塗裝,我覺得這樣就好。但她偏說太沒靈魂。還說它不能沒有名字。」
紅燈轉綠,她繼續騎著,語氣也變得輕了些。
「她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我當時到千年接任務,那時她幫我維修過我的舊武器──導彈發射器『聖徒獵殺者 (Saint Predator)』。」
「然後,她有發現那把武器側面刻著名字──『拉基布』。」
「這車難不成……就叫那個名字?」馨繼續詢問。
「嗯,她說,既然妳現在不用那把武器了,車子也不叫『聖徒破壞者』,那就讓這台車繼承『拉基布』這個名字也好。」
「那為何不取名『聖徒獵殺者』?」馨有些疑惑。
「那個名字是我很想擺脫掉的一段過去……故事講起來有點複雜不好講,之後有空我再跟妳解釋。」
美咲講到這裡時語氣有些無奈,因為那個名字,早已與她如今的想法格格不入,不再適合拿來形容現在的自己。
「那『拉基布』是什麼意思?」
「喔,拉基布,是記載善行的天使,與記載惡行的天使『阿提德』(Atid)是一對。在奧利斯信仰中,人們會拿來形容兩位天使為守望者,或是記錄者。」
美咲頓了頓,語氣像是在補上一段已經埋藏很久的念想:
「在那種地方,拿著那樣的武器……總得提醒自己還是人。那名字,是我給自己的提醒。」
馨沒有說話,只是默默收緊了她搭著的手。
到了宿舍樓下,美咲停下車。
她剛將車架撐穩,便蹲下身檢查後輪的卡扣,卻因為動作過猛撐地時失去平衡,手掌撐在地面多了一道紅痕。
「我來就好。」馨趕忙扶她一把。
「……我沒事。」美咲語氣淡淡,但站起時步伐明顯慢了一拍。
上樓後,她仍照舊地坐在馨房間的地板邊,把槍袋卸下後,便從背包中翻出隨身攜帶的小針線包,將馨制服下擺被拉扯開的裂縫細細縫起。
「妳以前常幫人縫這種東西嗎?」馨低聲問。
「是的,但不只是幫人,也是幫自己。」美咲頭也沒抬地說,指尖熟練地將針線收進最後一道線口。
馨看著她的手──指節微紅、掌心顫抖,額角甚至還帶著汗。
比起熟練的從容,那更像是極力維持表面的平靜。
馨突然明白,美咲剛剛的一切,並不是輕鬆完成,而是靠著意志「硬撐」下來的。
等一切都忙完,夜已深。美咲原本只是靠著牆邊坐下,想著再休息一會就走,卻在下一次眨眼之後,便再也沒有睜開眼。
外套仍穿在身上,戰鬥服與胸前的防彈衣也未卸下,整個人彷彿還停留在待命狀態,只有那微皺的眉頭、略帶疲憊的唇線,洩露出她早已撐到極限。
她原本只是靠著牆邊坐下,想著再休息一會就走,卻在下一次眨眼之後,便再也沒有睜開眼。
她的赤紅荊棘十字架光環仍靜靜浮在頭上,像是不願放下戒備的守衛。直到主人深沉入眠,才終於一縷一縷地黯淡下去,如同掙扎過後才願意退場的光。
馨從洗手間出來時,看見她肩背仍挺直、雙手自然垂落,臉上有一種難以言喻的疲憊。
她走近,蹲下身,望著那張沉睡的臉──這樣的人,即使疲憊,也從不讓人看到她脆弱的樣子。
她輕聲嘆氣,取來薄毯替她蓋上,又悄悄坐在她身旁。
「不只是幫人,也是幫自己。」她在心中重複了一遍。
不久後,同宿舍的室友優里亞得知馨已經回到宿舍,立刻從實現正義部的社團辦公室趕回來,卻看見馨與美咲一同倚靠在牆邊。
美咲輕輕依偎著馨的肩,而馨在看見優里亞進門的瞬間,抬起左手食指放在唇前,卻沒有發出「噓」的聲音。
優里亞頓時明白——美咲已經成功將她救了回來,一切都沒事了。
她注視著馨,點了點頭,強忍著想衝上前擁抱她的衝動,與幾乎奪眶而出的眼淚,默默走回自己的位置,開始準備梳洗。
夜色緩緩流淌過來,兩人的呼吸逐漸合拍。縫合完成的不只是制服上的裂口,也許還有她們之間那道無聲的縫隙。
就在那一刻,她不再想說什麼。
只是靜靜地靠著她的肩,一同沉入夜的寧靜裡。
「夜色無聲地蓋上薄毯,將那道縫補過的裂痕,輕輕收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