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祭司
「沉默未必是逃避,有時是保護她們尚未能承受的真相。」
深夜,風從奧利斯校區東側的溫室吹過,葉影婆娑,細語如訴。
一道身影自黑暗中緩緩現身,披著漆黑長斗篷,兜帽低垂,遮掩了大半面容,她那白金色的頭髮僅留下前額與耳前顯現,剩餘部分則編成髮辮在後腦集成一圓球。
而那雙梅紅色的眼眸無聲審視前方。
她的光環是一道泛著白金色光芒的圓環,圓環兩側,各有一隻展翅的鳥彷彿正低聲吟詠,而圓環頂端則豎立著一道細緻的十字架,如皇冠般高舉,象徵著她不容質疑的虔誠與責任。
歌住櫻子──三一的大司教,亦是昔日修女會的領袖──無聲穿過無人守衛的舊通道。
這裡曾是戒備森嚴的聖域,如今卻因動盪而遍布裂痕與塵埃。她步伐穩健,像熟記每一道轉角的建築師,回到自己設計的迷宮核心。
她沒有帶隨從,也未通知任何三一成員。
這是一場只屬於她與另一人的晤談,一場沒有見證者的最後對話。
主教堂西側的偏殿,燈光昏黃、如同無聲低語。
那人已靜靜坐於舊石椅上,神情安詳,身披象牙白神袍,袍上衣角繡有象徵王族血統的古老紋樣。
她的髮色與二十年前無異,但如今那淡紫色長髮與以往寬鬆柔順地編成對稱雙辮的方式不同,現在則是自頭頂髮根綁起,沿著耳際垂落至頸部兩側,如儀式般嚴謹的編髮形式。
身為奧利斯的主祭與分校校長,那對辮子則綁得格外緊實,無一絲凌亂,彷彿她的意志與信仰也一併隨之收束。
那模樣,讓夏萊的老師曾經與之見面時,聯想起他自己的時代的史書中,那位後世所稱拜占庭帝國,為其父皇阿萊克修斯一世撰寫〈亞歷克西亞斯〉的安娜‧科穆寧娜。
既為帝國嫡裔,亦是歷史的見證與記錄者,她的身影,彷彿在今夜於敦子身上重現──
不因血統,而是因為那份選擇記下、承擔與傳承的意志。
她的光環在背後靜靜綻放──三道大小不一的潔白四叉星光依上下順序交疊,如神明降臨人間,無需言語便令人平靜。
她名為秤敦子,現任奧利斯分校校長、亦是奧利斯信仰的主祭。
但她還有一個不為人知的身分──奧利斯學生會的末裔,最後的血脈。
當她緩緩轉過頭,深紅色的雙眼看見來者,神情與語氣皆未改變,彷彿多年來無論世界如何變遷,那一刻從未遺失:
「……大司教猊下,妳還真是習慣挑這種時候現身。」
櫻子聽了,輕輕嘆了一聲。
慢慢地將兜帽拉下,露出整齊盤起的雪白頭髮與沉靜的雙眼。
「我今天不是以大司教的身分前來,」她平靜地說,
「我只是以一名修女,來拜訪一位老朋友。」
敦子微微蹙眉,剛想開口,她又補上一句:
「而且這裡也不是三一,我不喜歡總是被人稱呼『猊下』。」
她語氣柔和卻堅定,「我只是神的牧者,不是神。」
敦子一怔,旋即輕輕一笑,語氣亦如多年前:
「那我該叫妳什麼?歌住姐妹 ? 」
「妳怎麼叫我都可以,」櫻子回道,「只要妳記得,我始終站在妳這邊。」
她走近幾步,緩緩跪下,行了一個極古老的跪禮──那是為了保護古老三一學生會系譜而誕生的修女會秘儀。
或者說,起源於「優斯提娜聖徒會」的秘儀。
她曾在學生時代接受過這樣的訓練,卻從未想過,有朝一日這份誓約會落實於她真正認識的一個人身上。
「我這一跪,早該在多年之前完成。」她低聲道。
敦子靜靜看她,沒有阻止。
那記憶仍鮮明地銘刻在櫻子腦海裡──那年她剛接任主事不久,意外翻閱到被層層密封的古老檔案。
文件中記載著:優斯提娜聖徒會的創建目的,不是為了信仰,而是為了守護某一血脈。
起初她不信,甚至以為那是某種錯誤編纂的偽史。
然而當她親自查證、拼湊出那些支離破碎的斷簡殘篇,並在一次不經意的對話中從敦子的口中聽到真名──那個與歷史記錄重合的姓氏──她才真正明白。
「秤敦子,是奧利斯學生會系譜最後的直系血脈。」
那一夜她無法入睡。
自己信仰至今的修女會,竟是為了守護眼前這位總是溫和、不多言、不願自稱高貴的女子所設。
那份震撼如同信仰崩解,她曾一度懷疑一切,但最終選擇了承擔。
不是因為命令,而是因為那個人──敦子。
敦子從不以神的代言人自居,甚至連「領導者」這個詞都讓她感到沉重。
作為主祭,也僅僅是她認為──總得有人先站出來,去重建那場內戰與那位「夫人」的恐怖統治下,被棄如廢墟許久的奧利斯信仰與社會秩序。
她不曾獨斷,也從未將信仰當作命令施加於人。
相反地,在數年的流浪與見聞後,她選擇返回奧利斯,不為恢復昔日的權威,而是為了讓這片飽經戰火與極端思想撕裂的土地,能再次擁有共鳴的文化與情感紋理。
透過櫻子的引薦,她找上了古關憂──曾任學園圖書委員會會長,現為三一的歷史學者。她與憂一同整理散落各地的傳統資料與祭儀紀錄,重新梳理奧利斯的文化脈絡。
不只是為了文藝復興,更是為了讓信仰回歸人群,成為連結過去與未來的溫柔語言,讓創傷得以被看見、被理解,而非被消音。
即便奧利斯的信仰,與三一傳承已久的教義之間存在著不少差異,但在多方溝通與反覆研議下,櫻子終於找出了足以將兩種信仰觀揉合的經典與註解,並以自身作為大司教的權威與影響力,促成這場包容性的轉譯與理解。
在櫻子與敦子的調和下,奧利斯信仰終於得以被世人接納。
奧利斯信仰不再只是某個戰後廢土的遺緒,而是活在人們心中、能與現世對話的精神根基。
而敦子做為校長常說:「如果有一日,學生們可以不再依賴我,那才是我最想看到的結果。」
她在學生面前從不高聲,她寧願以微笑解答問題、以親筆筆記回覆學生寫的每一封信、以柔軟安撫被權力壓得喘不過氣的年輕靈魂。
櫻子第一次對敦子產生真正信念的時刻,是在某個寒冷的深夜。
她偶然撞見敦子坐在空無一人的講堂裡,抱著一封學生寫給她的長信,讀到一半,眼眶濕紅,卻仍一筆一劃地寫回信。
那不是王室的氣度,也不是主祭的威儀。
那是一位人母的慈愛──即便她沒有孩子。
那一刻,櫻子明白了。
即便沒有那層血脈的秘密,她也仍會選擇效忠並崇敬這樣的人。
不是因為對方是誰,而是因為對方「怎麼成為她自己」。
「我從未說出口過,敦子。」櫻子看著她。
「當年發現那個真相時,我真的很害怕。不是怕妳,而是怕我自己不知道要怎麼繼續相信下去。」
「所以妳選擇相信我。」敦子輕聲說。
櫻子點頭。「我守那個盟約,是因為命令與責任;但現在,我幫妳,是因為我自己選擇了妳。」
敦子睜著眼望著櫻子,像是想說更多,卻終究只化為一句低語:「謝謝妳。」
那是她難得失去冷靜語調的一刻,藏著過往無數說不出口的心情。
窗外傳來夜鳥的聲音,校區仍沉睡不醒。
兩人間的沉默,反而如同聖歌般和緩、堅定。這場晤談不會留下紀錄,也無需見證者。
她們所守的,不是王冠,而是一群還在黑夜中摸索的孩子。
「她將祕密留在沉默中,不為權威,只為信任。」
星星
「光不總是在高處閃耀,有時也藏在低語裡,等待被看見。」
夜色低垂,奧利斯分校,學園後棟的副校長辦公室仍亮著燈。
錠前沙織梳洗完的短髮仍稍有凌亂,髮絲自然貼在露出的頸側,顯得格外安靜。她穿著白色輕便長袖襯衫與黑色休閒長褲,坐在書桌前,身形略向後靠。
指間的鋼筆旋轉半圈,然後停下──並非壓力驅使,只是習慣性地延續白日的節奏。
她的後腦勺浮現的青色圓環,與兩道叉狀星芒組成的八芒藍星,平靜地隨著其主人的氣息緩緩浮動,與二十年前銳利刺眼的光芒,和近期事件那天如天狼星般耀眼的星芒不同。
如今那道光環的光色相對柔和許多,如清澈夜空中的軒轅十四(Regulus)般穩重優雅,不會輕易刺痛眼眸。
即便夜已深,工作早就結束,她仍習慣坐在這辦公桌前,靜靜地與自己對話。她面前擺著一張照片。照片上是一群學生在操場上奔跑,其中一位女孩笑得特別燦爛。
那孩子曾對她說:「我長大後,想成為像副校長一樣帥氣的老師。」
她記得當時只是笑著揉了揉對方的頭髮,說:「那可要吃很多苦喔。」
但那個孩子,後來死在了奧利斯五年前內戰的火線上。
她甚至來不及見她最後一面。
這件事,加上美咲的離開,讓沙織一度無法從自責中走出。
──她也曾經,在某個夜裡,想過結束。
因為太多生命在她眼前熄滅,以及以往傷害過老師的自責感再度復發,她開始懷疑,自己這點溫柔是否有意義。
那段時間,是敦子將她從深處拉回來的。僅僅是每一天晚上,泡一杯剛好的熱茶,在她的靈魂暗夜裡守在門口,等她開門,陪她一起把茶喝完。
就是那樣無聲的陪伴,一次、兩次、無數次,把她從破碎中一步步拼回來。
她永遠記得美咲無聲離去的那天夜晚,自己哭到失聲,卻仍抬起頭沙啞問道:「妳為什麼不責怪我?」
敦子沒有立刻作答,只是靜靜坐在她身旁,披著一頭尚未梳整的長髮。
髮絲因夜裡的潮氣微微打結,貼在肩頭與頸側,顯得凌亂而真實──看得出來,她是急忙趕來的。
那晚她沒有穿神袍,也沒整理儀容,只穿著一件單薄的居家長衣,連身上的氣息都還帶著室內的溫度,像是放下了一切,只為坐在這裡陪她。
最終,敦子才輕聲說道:「因為我知道,妳不會原諒妳自己。」
那一刻,她不是主祭,也不是校長,只是一位不忍見她崩潰的愛人。
沙織一直記得那句話,像是黑夜裡唯一不滅的星光。
她們兩人早在年幼時,還是內戰中逃難的孩子時,便彼此相依為命。
從那時起,她們就學會了在動盪與飢寒中為彼此遮風擋雨。
後來當沙織知道敦子擁有「王室」血統時,她並未感到距離,反而更加堅定了那份從小就萌芽的守護意志。
如果敦子注定背負那麼多,那她願意成為她身邊的騎士,無論未來會有多少風雨。
她不是立刻知道敦子的出身,而是在一次疏散作戰中,無意間聽見上層軍官提到「王室血脈必須優先保護」的機密命令。
那一刻她才驚覺,原來那個總是默默陪她在破屋裡分著罐頭,冷得直發抖還會先把外套讓給她的女孩子,是這個世界碩果僅存的某個象徵。
她沒有質問對方,也沒說破,只是在那之後,總是習慣走在敦子的前面。
無論是街角的槍聲、地下道的爆破聲,還是糧倉奪取時的近戰,她總是第一個撲上去。彷彿只要她擋住,敦子就能繼續活下去。
有一次,敦子終於忍不住問她:「沙織,妳為什麼總是站我前面?」
沙織當時笑得有點不自然,只說:「因為我比較結實啊,當肉盾剛剛好。」
但只有她自己知道,那不是因為義務,而是因為選擇。
在這個世界還能由自己決定要守住什麼的時候,她想守住的,就是眼前這個總是為他人著想、卻從不替自己多說一句話的女孩。
她從未以臣僕自居,也未將這視為誓約或信仰,只是單純地想成為敦子可以依靠的盾與光。
在她無法開口求援時,也能悄悄站在她身旁。
後來她們情同姊妹,再後來,成為靈魂深處的棲所。
那不是某天突然發現的愛情,而是多年相處後,自然而然地理解了彼此,選擇不再分開。
她與敦子共居至今,不曾公開,也不曾遮掩。
她不在乎他人如何定義她們的關係,只知道那人就在那裡。
就是她走過風雪,仍會伸手去握住的方向。
她站起身,走向窗邊,推開窗扇。遠處校舍的燈光一盞盞熄滅,唯獨她的窗前仍亮著微光。
她想起那個女孩,最後曾對自己說的那句話──
「老師,如果我真的變成老師了,妳願意跟我一起上課嗎?」
她輕聲回道:「當然願意。」
即便那對沙織來說,是天各一方、遙不可及的事情,但她相信,在那沒有戰火的無數平行世界中,必定有一個是自己作為學生,而那孩子成為教師的世界。
「她不再只是夜空的星,而是將星光縫進黑夜的人。」
戀人
「有些人選擇的不是誰,而是那段一起逃過風暴的日子。」
事件結束三星期後。
午後陽光正暖,天氣好得近乎不真實。
與二十年前綁著側馬尾,穿著奧利斯特殊小隊制服的模樣不同。
如今穿著黑色西裝外套、白色襯衫,搭配下身為藍色牛仔長裙與綠色平底鞋的槌永日和,已將頭髮剪短至後頸。
那如螢光綠般的短髮前額上掛著一副黃邊墨鏡,就像是特地留給兩段記憶的一份紀念。
或者說,是兩段兩人份的記憶──因為這個髮型,正與二十年前美咲那頭俐落的黑棕色短髮如出一轍。
她抱著一袋新鮮水果,在夏萊大樓外那條少有人經過的公園小徑上緩步前行。
而那灰綠色的雙眼隨著時間的洗練變得炯炯有神,且左眼不再被瀏海遮住。
而她頭頂上的光環──由白色與灰綠色各五顆的四芒星交錯形成的星環,於過往總作為意志不堅的象徵,如今則成為連結過往與現在情感的證明。
如今日和身為奧利斯分校的教務長,經常出外前往D.U的聯邦學生會與夏萊交流與同步各大事項,作為奧利斯的旗幟之一,雖然不比沙織、敦子等人亮眼,但作為建立連結上起到非常大的作用,大大小小的溝通經常由她出面處理。
這次日和並非以奧利斯分校的教務長身分,以洽公前往夏萊大樓一帶,而是作為個人身分,以老師曾經照顧過的學生之一探望。
此處僻靜安穩,正適合與過去見面。
遠遠地,她看見那位熟悉的身影正坐在長椅上,低著頭,慢慢翻閱著一本泛黃的醫學筆記。
「老師──」日和一見到她,眼睛便亮了起來,開心地舉起右手,向那道身影揮了揮。
那人抬起頭,皺紋堆在眼角的笑裡,還是一樣溫和。
「妳的步伐比以前穩多了。」
日和在他身邊坐下,手中的水果袋輕輕放在腳邊。
「沒想到你還會留著我當初給醫生看診的病例筆記。」她笑著戳了戳那本書的封皮。
老師合上書,「最近我在整理辦公室,原本以為遺失了但沒想到能找到。」
「為什麼想留下來那個呢?」
「因為那記錄的不只是病,而是當時的妳們。我認為留下這些還是有必要的,作為後續再有類似的事件可以做為借鏡。」
他們談了很久,聊到她們還是學生時,一行人前往海邊度假意外被捲入地方紛爭,以及日和第一次吃到冰棒,卻不小心弄掉在沙地上,哭著央求老師買第二個的畫面。
「妳當時臉皮厚得很啊,」老師開玩笑說,「明明是自己不小心,還哭得跟天塌下來一樣。」
「妳還不是買了。」日和有些不好意思地傻笑。
「誰叫我是老師呢。」
笑聲停歇後,日和微微沉默了一下。
「……美咲的情況如何?」
老師望著遠方的斜陽,點了點頭:「她的情況,比妳們知道的還複雜一些。」
「她還是不願見我們嗎?」
「我的回答還是一樣,是的。」但是跟以往講到此事的老師的嚴肅語氣不同,這次語氣輕柔許多。
「但最近她改變了不少,我想離妳們能見面的時間,很接近了。」
日和點點頭,垂下眼睫。
她知道,美咲總是那樣。
就算已經崩壞得快撐不住,仍會選擇把所有人擋在外面。
「她啊……」她低聲說:
「以前即使我什麼都做不好,她從來沒丟下我過。」
「我記得有一次,我哭著說自己不想再參加戰鬥訓練,她也沒逼我,反而在我房門外坐了一夜……那時候我才知道,原來有人會不帶理由地守著我。」
「那妳現在要做什麼呢?」
日和輕輕吸了一口氣,望向天邊的光線:
「……她曾經守著我,現在換我去找她吧。」
老師沒說話,只是從口袋裡拿出一張舊地圖。
「妳還記得這裡嗎?奧利斯校區東南角,有個廢棄的小廣場。」
「其實那裡,有一個人在這長眠。」
她接過地圖,神情一點一點收斂成沉靜。
「也許,妳能在那裡再見到她。」
日和看著那張地圖,指尖微微顫抖。
她想起當年伊甸園條約事件後,沙織為了尋找自我選擇離隊,留下她與敦子、美咲三人四處流亡。那時她們身上背負著戰犯的標籤,無法久留於任何據點。
但美咲從不曾表現出遲疑。她不只照顧她們的安全,也照顧她們的心理,甚至讓兩人能在暫時的喘息中記得什麼是歡笑,即便她自己一度忘記如何去笑。
她們去海邊的那一次,是三人終於存夠錢、偷偷訂下的短暫度假。
日和還記得那支掉在沙裡的冰棒,那片遼闊而安靜的海,那一天的陽光,以及悄然發現沙織也在此處打工。
那是她這一生中,第一次真正意識到──
自己想保護的不只是敦子以及沙織,同時還有總在默默守護她們的美咲。
現在,她終於能夠選擇了。
這一次,她要主動去找美咲,而不是被動等待著。
「她從未擁有答案,但這一次,她想去追尋那個人留下的腳印。」
審判
「當審判來臨,真正需要回答的,是我們對自己的交代。」
事件結束一個月後,美咲為她心中立下的承諾兌現,那就是為曾經在她心田中成為太陽的馨,種下向日葵。
不僅是想讓那片她長眠的地方開滿花朵,也代表自己就是那朵向著太陽的向日葵。
她踏上旅途的時候,天還沒亮。
白色襯衫外罩著黑色連帽外套,藏青色牛仔褲與黑色軍靴被清晨的薄霧沾染了微涼的水氣。
她的重型機車拉基布的後座上,綁好幾束用塑膠花瓶護住的向日葵苗,一旁是鏟子、手套和一包乾淨的水。
那是她特地找人訂製的土壤包,適合這片荒地,適合這個地方重新開出光來。
拉基布的引擎聲在空曠路上顯得孤單,卻不悲傷。
這是事件發生後第二次前往此地,此次路程並非哀悼,也非憑弔,是她下定決定不再忽視記憶的日子。
那裡──在奧利斯學區廢棄建築旁的一角,長眠著一位沒人知道名字的女孩。
至少,對這個世界的人而言,她早就無名。
但對美咲來說,她有一個名字,早已刻進心口。
馨。
那是她曾失去,又在某個地方重新遇見的名字。
她下車時沒有特別的凝重表情,像是早就練習過無數次。
但當雙腳踩上這片不再有記號的土地,她還是忍不住微微顫了下。
她把工具一樣樣卸下,動作極輕,生怕驚動了誰。其實這裡什麼都沒有。只是她自己的記憶還活著。
她剛拿起第一把鏟子,卻聽見草叢那頭傳來細微的腳步聲。
美咲回頭,第一眼便看見五年沒見的槌永日和。
灰色襯衫外套著綠色連帽外套,灰綠色七分褲下是一雙沾著露水的迷彩登山靴。
對方沒有說話,只是微笑著,默默提著另一袋向日葵苗,和她對上視線。
美咲也沒有多問,只是微微點頭。
她們沒有寒暄。一人種一邊,一人灌溉一邊。
泥土帶著清晨的濕氣,指尖的觸感卻意外安穩。
一小時半後,兩人才坐在草地上,一起看著種好的幾排苗。
風吹過時,那些還沒長大的花搖晃著,像是在試著伸展脖子。
「……五年前妳離開的那天,我其實有收到妳離開的訊息,只是晚了一點。」日和先開口了。
「我知道。」美咲聲音很輕,「我那時候想,如果沒人追上來,我就不再回頭了。」
「妳還真的狠的下心。」
「不狠不行。」
日和沒有立刻回應,只是靜靜望著那些花。
「妳知道我留下來之後,最常聽到別人說什麼嗎?」
「說戒野老師對我們失望了。」
「說我們這些活過伊甸園事件的人,徹底失敗了。」
美咲聽見那句話,臉色不自覺地沉了下來。
「我曾經嘗試恨妳,恨妳拋下我們離開……但怎麼都恨不起來。」日和轉過身,看向她。
「因為我知道,妳離開,從來不是因為我們不夠好。只是……那時候的妳,真的太痛了吧。」
美咲低下頭,沒有回應,像是在躲避那雙清澈的眼睛。
「我怕我留下來會讓妳們也變得像我一樣。」
「我不是為了妳們才走的,我是為了自己。我當時撐不下去了。」
「我知道。」
日和點點頭。
「所以我今天來,是想讓妳知道一件事。」
「我們過得沒有妳想像中那麼糟,也沒有妳想像中那麼好。」
「但至少,我們活下來了,也慢慢學會站起來。」
她笑了笑,看著那些新種下的花。
「妳看,我現在也會種花了。」
「我小時候從來沒想過,會有一天用這種方式跟妳說話。」
美咲終於轉頭,眼裡多了點光。
「謝謝妳願意來。」
「我來,不只是為了妳,也是為了她。而且也是為了我們。」
日和拍了拍手掌上的泥土。
「妳還會回來看她嗎?」
日和選擇不詢問任何關於馨的事情──至少絕對不是現在,她會耐心等待美咲開口說出的那一天到來。
但至少眼下,她可以用這個方式告訴眼前的美咲,自己注意並在意到美咲曾經在乎過的人了。
「會。不是因為愧疚,是因為我想看到她開的樣子。」
「那就好。」
她們一同起身,看著整齊的一排排向日葵苗。
陽光從雲後透出,落在兩人身上,也落在那片剛翻過的新土上。
花還沒開,但土已鬆動,陽光已經照進來。
那一刻,戒野美咲終於明白:
所謂的「審判」,不是對過去下達裁決,而是為未來留下一道門。
她不再是那個只會審判別人的人。
而是終於肯審視自己的靈魂,並放過它的那個人。
她輕聲說了一句:
「……我也想重新長出光來。」
而那些話語,在陽光與微風之中,靜靜播下了新的種子。
「那些種子終將迎來豐收之日,縱使不在可預見的未來,總有一天也會破殼而出,茁壯成嶄新而綿延的現在。」
世界
「世界從不完整,但我們終將成為那遺缺的拼圖。」
美咲前往奧利斯舊地種植向日葵的數天後,星期三的午後。
這日,美咲來到老師的辦公室。過去他們總是隔著桌面相對而坐,如今卻並肩坐在桌旁的舊沙發上。
那張白色沙發自最初搬入便維持著同樣的角度與距離,彷彿歲月從未動搖過它的堅持。
戒野美咲身著與花子見面時相同的洋裝,姿態端正而謹慎,卻流露出前所未有的鬆弛。她與老師各自捧著一杯熱咖啡,如同老朋友般安然放鬆,目光一同投向正前方那面漆成白色的牆。
「老師,我想說的,是這段時間以來的事。」
「不是戰鬥,也不是政局,而是我自己的事。而我……已經準備好了。」
老師沒有作聲,只是輕輕點頭,目光如昔般溫和,不帶評價。
美咲深吸一口氣,緩緩開口。
「那天早上,我只是覺得頭暈。」
「我回到辦公室,準備處理完例行事務後再出門。卻在開啟電腦前──昏倒了。」
「再睜開眼時,眼前是一扇電梯門。」
語氣平靜得像是述說別人的故事,然而她的手指卻不自覺緊扣在膝上。
「那不是普通的電梯。每一次門打開,我就到了不同的地方。」
「有時是過去的戰場,有時是陌生的世界,有時……則是我內心最深處的幻影。」
「我看見了不同的自己,看見了小時候的我,看見了被遺忘的人,看見了那些我以為早死的情感。」
「我甚至……看見了小時候,我失去的同齡好友──馨。」
這是她第一次在他人面前,說出那個藏在心裡很久的名字。
「老師,那不是幻覺。那些記憶是活的,是還沒有腐爛的東西。」
「我在電梯裡見到她兩次。一次是跟我現在年紀相同的她,另一次的她則與當初她逝去時的年齡一樣,但她成功活下來了。」
老師的眼神微微一動,卻依然沉默。
「第一個『她』活下來了,與那個世界的『我』在一起。她們甚至還有一個孩子。」
「我知道那不屬於我。那是另一個我──一個被接住、沒有放棄自己的人。」
「我不嫉妒,但……我沒辦法不羨慕。」
美咲的聲音逐漸放輕。
「老師,你還記得我第一次來這裡時說的話嗎?我說:『我不想當老師,我沒資格。』」
「而你回答:『資格不是擁有什麼,而是願意開始學習什麼。』」
「現在我懂了。那台電梯,不是試煉,也不是懲罰。」
「它只是讓我學會,把心底的話說出來。」
她抬頭望向老師。
「我一直不肯說,是因為我怕──怕在承認的那一刻,就意味著那些事真的發生過。」
「但現在,我想說了。」
「因為如果連我都不承認,那些記憶的重量才會真的消失。」
老師終於開口,聲音比她記憶中更緩、更輕:
「那是妳的『世界』。妳不說,它便不完整。而現在,它完整了。」
「當妳選擇直面虛無,用光驅散那片黑暗,那便是完整的開始。無論何時開始,都不嫌晚。」
「自伊甸園事件後看著妳走到今天,我真心為妳感到高興。」
這些話像一道光,在美咲心底最深的幽谷點燃微火,而那火焰隨即落入厚重的柴薪,燃起溫暖的營火。
美咲低聲回應:「……雖然我走得很遲,也很慢,但至少,我已經踏在這條路上了。」
「那就足夠了。不必在意快慢。」老師緩緩回應,「更何況,我一直相信一件事。」
「什麼事?」
「世上根本沒有快慢,時間亦然。每個人的經歷都是無數個『現在』。當妳決心走下去時,妳已經確定會成為那個走到終點的自己了。」
「……我不太懂。」美咲歪著頭。
「嘛,現在不懂也無妨。總有一天,妳會用妳自己的方式理解。或許妳心裡留下的不是我這句話,但意義上必然殊途同歸。」
曾經,她討厭老師這種似笑非笑、不給答案的話語。但如今,她不再抗拒,甚至覺得安心。
因為她明白,老師真正想要的,是讓她自己去領會。
潛意識裡,美咲也希望自己能成為這樣的老師──為學生指明一條,只有他們自己能走的路。
「老師,我可以問一個問題嗎?」
「請說。」
「如果這個世界本來就不完整,那我們該怎麼看待,怎麼活在這樣的世界裡?」
老師沒有立刻回答,只是抬頭望向辦公桌後方的窗。窗外有雲,有光,有風。
「我們每個人……都是那幅拼圖裡缺少的一塊。」
「只有我們自己,才能決定它要補上的位置。」
「但就像我說過的,那是我的答案。妳要去尋找妳自己的答案。」
那天之後,美咲再也沒有夢見過電梯。但她記得每一扇門開啟的聲音,記得每一段旅程的重量。
那是「世界」給她的答案:妳還在這裡,妳永遠都有選擇。
「那是一條沒有指引的路,但我們選擇走了下去──因此,世界被開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