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樓未塌,心中廢墟早已斷垣殘壁。」
美咲於本次前往奧利斯的勘查任務目標,是那棟原為奧利斯分校校區外駐防區域的軍械庫,如今這棟建築已經年久失修,武器早就搬空。
校方經過商討後,打算把整棟拆掉,重新蓋棟新校舍出來。
照理說這種例行現地勘查,根本輪不到她這個已經跟奧利斯撇清關係,現在又掛著夏萊教師身分的自由教師來處理。
更何況對她來說,那棟大樓本身就像一道還沒結痂的傷。
雖然曾為奧利斯特殊「小隊」的每個人,對那棟樓都有些不好回憶,但對美咲來說,這塊地真正讓她難以面對的,是附近那座小山丘。
那裡,是馨長眠的地方,而那棟大樓充滿著她們曾經共患難的回憶。
馨是她從小的玩伴,與她同年。
和她、沙織、日和、敦子一樣,在戰火中輾轉躲藏。
不同的是──馨真的死了,在她八歲那年,死於兇手不明的虐待與重傷。
那是她們第一次見到「死」這件事,還太小,根本承受不來。
也就是從那時候開始,美咲開始自殘。
那是一種近乎純粹的衝動──想用疼痛來堵住內心那個無聲擴大的黑洞。
但那個洞很久很久都沒有被真正填補,只是在近十年來,才勉強以一道薄薄的擋板遮住,好讓自己暫時不去看、不去想。
伊甸園條約事件落幕十五年後,奧利斯分校那場內戰爆發。
那場混亂,談不上壯烈,甚至稱不上「戰爭」──
只是一些彼此不信任的人,互相推諉、各懷鬼胎,並在外界分離主義勢力的推波助瀾下,將一個本可修補的系統親手撕裂。
對美咲而言,那並不是她第一次站在崩壞的現場。
卻是她第一次,真正產生了「我該離開了」的念頭。
這場內戰的規模,遠不及她年幼時所經歷的戰火,卻成了那道積年裂痕的決堤點。尤其是當她親手觸碰到那個與馨有幾分相似的孩子 ── 早已冰冷的體溫,彷彿直接將她拽回過去。
而那些自以為已經癒合的舊傷,此刻竟再度潰爛滲血。
她發現自己已經無法再對這座學校、這套體制,甚至那個曾經稱作「同伴」的小隊,抱持任何信任。
事件落幕兩天後的清晨,天色陰鬱的初春,彷彿有人替整片天空蒙上了一層灰色濾網。那天,正是幾位無辜者的葬禮日,她沒有出席。
美咲身著一襲漆黑長裙,將那一頭黑棕色但帶有幾絲白髮的中長髮,簡單以低馬尾豎起,如赴喪之人般靜默無聲。
清晨第一班電梯緩緩上升,她獨自站在行政大樓內,望向窗外遠方正舉行著葬禮的會場。
儀式莊嚴肅穆,卻彷彿與她再無關聯。
她眼神平靜,彷彿只是確認某段人生的結束。
這並不是她第一次搭上這座電梯。
她記得,那個夏日午後,也曾有人與她一同搭過這部老舊的升降梯 。
那是一個長相與馨極為相似的女孩,年紀輕輕,帶著些不合時宜的拘謹與膽怯。當時的自己本來打算無視她,卻被對方突如其來的問題逗笑了。
「那個……老師,這個樓層是不是可以看到星星?」
「白天當然看不到,在想什麼呢?」她不帶情緒地說著。
「那晚上可以嗎?」小女孩期待地詢問。
美咲聽到這句話,忍不住笑出聲來:「妳……想在學校熬夜偷看星星?」
「不是偷啦……我只是想看看,老師妳說的那種光是什麼樣子。雖然不比太陽,但不刺眼,而且可以認路的光。」
美咲聽到這句話後,便蹲低下來直視眼前的女孩,一轉先前冷漠的樣貌,對女孩露出發自內心的微笑。
「這樣啊……那老師晚上陪妳去看好了。」美咲向這位小女孩承諾並微笑著。
「好的 ! 謝謝老師 ! 」小女孩開心的笑,露出因乳牙脫落而尚未長齊的牙齒。
當時她沒多想,只當是一段短暫卻美好的插曲。她也確實陪著那女孩在學校行政大樓的屋頂看著星星,並且教她認識星座,以及夏日的夏季大三角。
但那之後,她們的緣分卻像是被某種看不見的絲線纏繞,越扯越緊,也越來越深。如今,那座電梯內只剩她一人,空氣中只聽得見機械運轉的微鳴。
那日歡笑猶在耳邊,卻早已成為無法回頭的過去。
電梯抵達,她悄然步出,穿行於尚未有人上班的空蕩樓層。
她拿出鑰匙,熟稔地打開那扇門──那是秤敦子的校長室,一間她曾無數次進出,卻從未如此沉默地踏入的房間。
室內一如既往地整潔。她沒有多看一眼,只俐落地將一張白紙放在辦公桌上。沒有信封,沒有落款,紙背僅書「辭呈」二字。
那短短數行,冷峻地宣布她將卸除教職、歸還一切職責,簡潔交代各項業務後續處理,如刀鋒般銳利、毫不拖泥帶水,沒有解釋,也沒有告別的語氣。
她隨即離開校長室,回到自己的辦公空間。
從書架到抽屜,從文件櫃到桌上那些零碎用品,她一一整理,將所有個人物品妥善裝入紙箱。動作俐落卻細膩,如同替一場早已策劃妥當的告別式畫下最後句點。
接著,她前往那間曾視為「家」的宿舍房間。
門一關上,她沒有片刻遲疑,立刻開始動手收拾。
書桌、衣櫃、洗手台邊的毛巾,還有床邊那只多年未動過的置物箱。她像是在翻閱自己的過去,卻沒為任何一件東西停下。
陽光漸強,時間步入中午,那間房裡早已不見一物,只剩空盪與沉默。
就在這個她選擇離開的清晨,她親手切斷了所有聯繫的線索,不帶一句道別,也未留下只言片語。
但美咲並沒有真正從這個世界上消失。
她只是靜靜地、從某個人們熟悉的位置,悄悄退場而已。只是對於曾經的隊友而言,要再找到她,已如同大海撈針。
少數知情者如白洲梓,以及那位夏萊的老師,彼此之間沒有明說,卻都默契地為她守住了這份沉默。
美咲什麼也沒拜託,他們卻什麼都替她守住了。
就像她從未開口說出的那句話──「請不要來找我」──早就已經被他們理解,並安靜地遵守。
既非憤怒,也非任性,而是一種幾近冰冷的決心。
她當然知道這樣處理太過衝動,太草率,甚至連一句「對不起」或「再見」都沒有留下。但她不後悔。
她寧願自己成為無聲的背影,也不要再看著重要的事物,在她的沉默裡死去。
但美咲知道自己不會是那種「什麼都能放下」的人。
她看著其他人選擇忘記、選擇相信體制會變好,卻發現自己早就沒有那種信心了。
如果馨的死只是個意外,為什麼那些本該負責以及有能力負責的人,至今一個都沒為她說話?
如果她留下來,只是為了睜著眼看第二個馨再死一次,那她寧可現在就離開。
美咲之所以決定接受這個任務,並不是因為心軟,而是一場來自夏萊老師長久以來的懇請,作為一紙被奧利斯分校默許的「單純任務」,以及無數個夜晚的反覆思索後,最後由老師一錘定音說服同意的結果。
她終究點了頭,但那更像是一種權衡下的妥協,而非選擇。
她還記得點頭答應的前一天,那天也穿著跟今日勘查一樣的衣服,在辦公室裡和夏萊的老師的談話。那天夕陽漂亮得太過頭,讓她整個人反而不太舒服。
「你……這是第幾次來求我了?應該是第十次了吧,要纏著人也該有個限度吧,老師。」美咲平靜無表情的臉龐,許久地露出久違的怒火。
「既然這樣,請容我再說一次──我,拒,絕。反正自由教師又不只我一個,你要找人去做這種事不難吧。」
她的語氣帶著幾分不耐,像是剛準備下班卻又被叫住催繳報告的上班族,疲倦中夾雜著明顯的火氣。
留著西裝式短髮,穿著長袖白襯衫與西裝褲的老師,那棕色的眼眸望著眼前有些不耐的美咲,只淡淡地說:「我能理解。」
她冷笑了一聲。「你能理解 ? 不,你不能理解。你永遠不,會,理,解。」
「而我,也不需要你,理,解。」
美咲一字一句地講完這些話,這或許是美咲對老師最生氣的一次,因為連續數次的請求,多次觸碰到她的地雷,這次可說是真的把她惹火了。
對美咲來說,她等著老師再說一句話去觸碰自身逆鱗,她就能名正言順地翻臉走人,不需要感到介意。
「我知道妳很生氣,但我希望妳知道,我……真的找不到比妳更適合處理這件事的人了。」老師也察覺到美咲的怒氣,趕緊放低姿態,緩和下來話語。
「你少來這套老派說服術,二十年前我還年輕不懂事,還會當成是你的命令說服自己同意。但現在對我沒用,而且現在我沒興趣聽你廢話。」
雖然語氣稍微和緩,美咲依舊帶著怒氣說著。
「好吧……那我提個條件,一個──妳絕對會認真聽我說的條件。」
「我先聲明,我不接受命令,我也不收禮物,要說就快說,我快下班了。」
老師笑了笑。「好,如果妳接這任務……接下來一個禮拜,妳原本處理的三一事務──我來接手。妳可以先放下這些重擔一陣子,好好休息沒關係的。」
美咲原本已經準備好用言語把怒氣直接發洩在老師身上,並直接拂袖而去。
她最狠的台詞早已準備好,在喉嚨邊排好隊等著吐出。
卻在那一瞬間,彷彿有人在她腦海裡按下了暫停鍵──所有思緒戛然而止,連語氣也跟著凝結。
美咲低下頭,咬緊了牙,像是正在與什麼東西奮戰。
她沒回話,只是手指在膝上頓了一下。不是動搖,是那種微妙的「不想承認自己心動了」的停頓。
這不是什麼了不起的交易,甚至稱不上誘惑。
但她太清楚,這幾年來,她沒有真正休息過哪怕僅僅一天,同時也沒有教師敢接手她自己的事。
而現在,竟然有人願意說:妳先放下吧。
美咲表情沒變,語氣也平淡,只有自己知道那一瞬間,心裡像是鬆了一口氣。三一的事務、學生們的事務她不是不想扛,而是真的太久沒放下了。
一個月前,從赤冬聯邦學園長途跋涉歸來、接下三一的職責開始,她就幾乎沒真正停下來過。日復一日地工作,只因為習慣了向前,也因為從沒有人對她說過:「妳可以休息了。」
她原以為自己只是習慣孤獨,直到那天,在社團大樓樓下,遇見了那個女孩。
新島馨。那個像是不經意間闖入她生活的名字,卻讓她開始願意為人停下腳步。比起作為負擔,反而更像是一種療癒。
美咲在教導那孩子的過程中才驚覺,原來「照顧別人」不只是責任,也可以是讓心靈得以安放的方式。她從未對任何人說過,那段日子,是這些年來最接近「安靜」與「完整」的時光。
但即使如此,過度疲憊的身心,仍舊渴望一段真正屬於自己的休息時光。
而當老師說出那句「妳可以先放下」時,她才發現自己並不是想逃離什麼,而是想好好守住那一點點來之不易的平靜與牽掛,
以及屬於她自己的,療癒時光。
美咲想起這些事情時沒有說任何話,只是重新坐回椅子,頭靠著椅背,閉上眼
隨後將辦公椅轉向老師方向,睜開眼睛直視他。
「我答應你,但接下來的事情請你負責到底。」
美咲不帶任何怒氣與喜悅說出這句話,但老師能從她的反應中,看出她真的心動,並決定把這責任暫時交給自己。
「我會的。交給我吧。」老師說。
新島馨,十五歲,是三一學院高中部一年級生,兩個月前隨著本年度第一學期開始,她正式入學。
但她本來不該進得了這間學校。
不是因為學業或能力的問題,而是她整體給人的感覺,跟三一這種講究秩序與規範的學校格格不入。
她有一頭天生的奶金色長髮。要是穿得正常一點,再加上那張五官端正、氣質出挑的臉,要說是哪家名門的大小姐都不為過。
偏偏,她一點也不像。
長髮亂剪,髮夾隨便夾,穿著邋遢得像剛打完一架,扣子沒扣、裙子歪斜,且在裙底下還藏著一把小短刀,整個人一臉「誰敢多看就找你麻煩」的模樣。
她的個性也不是那種乖乖聽話的類型。
說白了,她就是太會替別人出頭,也太不懂得收斂。總是有人在背後說她「惹是生非」,但美咲聽得出來,那些事多半都是她為了替人擋事才惹來的麻煩。
問題是她惹的那批人,大多都不是什麼該被惹的角色。
像是三一的學生會,也就是茶會成員,那群人在校內是絕對碰不得的存在。
馨卻一次又一次直接對上去,讓她很快就成了學生會的眼中釘,也成了校方的重點盯防對象。
照理說,這樣的學生根本不該被錄取。
她能入學三一,說穿了全靠老師的嘴皮子硬,把校內高層磨到點頭,還自願當擔保人,才讓馨破例入學。
美咲與新島馨初次見面當時,正是開學至今滿兩周時間,在三一學院的社團大樓樓下廣場。
那天美咲穿著的服裝,除了外套暫時掛在辦公室以外,與這次勘查任務一樣。
那只是個普通的午休時段,陽光斜照,學生們三三兩兩地來回走動。
初次見面時,美咲對這位跟她自己身高相仿的年輕學生原本沒什麼特別感覺,直到她感受到那道光環──
那是一圈荊棘形狀的光,輪廓銳利卻不顯攻擊性,向外擴張,整體泛著向日葵黃的色澤。
光環的中央則閃著如太陽般的核心光圈。
那道光,溫暖明亮,但在美咲的靈魂中藏著無聲的痛。
那不是任何一個學生,會輕易具有的光環──而是屬於記憶中某個早該遠去之人的痕跡。
她愣住了,像被什麼從時間的裂縫裡拉回過去。
然後──
「我說──妳這傢伙一直盯著我看,該不會……是對我有意思吧?」馨笑著開口,語末的語氣帶著幾分調戲,神情輕浮得像是在看一場戲。
但那雙棗紅色的瞳孔飄忽不定,嘴角的笑意也似有若無,悄然掩飾了她內心深處的猶疑與不安──甚至連她自己都未必察覺。
美咲差點就回嗆:「妳這傢伙──」
但她忍住了,只是深吸了一口氣,把那句話嚥了下去。
她只是簡單地用手刀敲了馨的頭一下。
聽見後者喊了聲「好痛」後,語氣一沉,嚴肅地不帶怒氣地說:
「講話最好有禮貌點,別沒大沒小。我可不像夏萊的那位老師好說話,搞清楚自己面對的人是誰。」
美咲隨後說:「下次敢再這樣沒大沒小,不會這樣就算了。」
「然後新島馨同學,我的名字是戒野美咲。請妳叫我戒野老師。別用『妳這傢伙』或是其他名詞去稱呼,對其他人也是一樣,這很不禮貌,聽懂了嗎?」
美咲自己清楚講到最後火氣都上來了,但看在還是初次見面,不想搞壞氣氛,還是決定忍住。只是話講出口後,自己仍覺得自己表達的情緒有些太重。
而這時她才注意到,不知何時開始,走廊上已經圍起了一圈學生。
三一的校服整齊筆挺,每個人幾乎都像按標準答案長出來似的,個個站得筆直,眼神卻全都落在她們倆身上。
有人在小聲竊笑,有人則露出一種「果然是她」的表情。馨倒是一臉毫不在意,還理所當然地把自己當成焦點人物。
在人群的後方,一名看起來略顯拘謹的學生緊貼著牆角站著。
她留著整齊的黑色短髮,髮尾映出一抹淡淡的淺藍,雙眼也是相近的淺藍色,可以從她標呼的眼神感到渾身不安。
她就是西村優里亞,原本來自奧利斯分校的國中部,畢業後獲准升學進入三一。此刻身為一年級的她根本不敢靠近,也不敢轉身離開,只能緊張地站在原地,偷偷瞥向同為宿舍室友的馨,一邊緊握著制服的下擺。
彷彿只要稍一鬆手,就會被點名般地暴露在目光之下,只能屏息凝神,默默看著眼前發生的一切。
而人群另一側,則站著一位看起來優雅無比、如同畫中人般的茶會學生。
她正以手輕掩唇,眼神觀望著場中兩人。
那是細川琉璃,聖父派的領袖之一,目前身為茶會三巨頭之一。
在三一學園內擁有不容忽視的影響力。她梳著紫羅蘭色的波浪長髮,眼眸也是同樣的紫羅蘭色,顯得既優雅又難以親近。
氣質端莊,舉止從容,每一個動作都像經過細緻雕琢,彷彿她從來沒有失過分寸,也不容許自己失誤。
她的目光掠過新島馨,不帶敵意,卻也沒有太多好奇。
在這場鬧劇般的交鋒裡,她只是靜靜觀察著 ── 衡量著這位出身不明的新生,是否會成為棋盤上的變數。
以及是否值得讓她親自出手,推動局面一絲一毫地朝著「可控」的方向前進。
「蛤?少──在那邊要求我用敬語對妳客氣啊,妳又不是什麼大小姐還是貴族。別以為妳看起來大我十幾歲還是二十幾歲就想要我對妳客氣,妳這個臭老太婆。」
馨聳聳肩,語氣懶洋洋的,像是在打哈欠。
美咲聽到這句話當場青筋暴露,講話聲拉高不少:「妳再嘲諷我一句,信不信我──」
「信不信什麼?有種妳打我巴掌啊,來啊。」馨說完這句話還往自己的臉上輕輕甩了兩下反手巴掌,就像是說「有種妳就真打下去試試看。」
這句話一出口,旁邊幾個學生都倒抽一口氣,有人甚至輕聲驚呼了一下。
美咲在這一瞬間,是真的想直接釋放怒火直接朝著她臉上用力來一記。但後來她還是忍了下來。
沉默良久後,她眼神平靜地看著馨,然後收回本來想要直接打巴掌,舉起來的左手。
「今天我先放過妳,新島同學。以後我們會很常見面,做好覺悟吧。」
她強忍怒火說出這句話後轉身離開,步伐穩定。
但額角的青筋大概已經快要爆出來。
人群自動讓開一條通道,不少學生都忍不住偷偷回頭看著她的背影。
馨見她走遠,立刻從那微不可察的驚恐中恢復過來,吐了吐舌頭,還順手對著她的背影比了個鬼臉,像是在為自己剛才的緊張找個出口,也像是在逞一點小小的強。
「什麼嘛,明明挺有趣的。」
人群散去時,美咲已經走遠了,但腳步其實不快。
她不想讓對方發現自己在發抖,更不願讓那兩位站在旁邊的學生,看見她臉上哪怕一瞬的猶疑。
一個纖細得像風吹即倒,另一個則冷靜得過頭,而後者彷彿能從眼神裡拆解局勢──美咲不容許自己在這樣的學生面前失態。
至少,當時的她是這麼想的。
如今的她,面對著馨,以及那兩名學生──優里亞與琉璃──心境早已大不相同。
馨的模樣與神態,與一個月前相比,幾乎判若兩人。
那股直來直往、替人打抱不平的個性依舊未變,但她已學會將過往的鋒芒收起,終於開始打理自己。
而那頭曾經亂糟糟的長髮,如今已整理成順貼整齊的中長髮,瀏海輕柔地旁分至左右兩側,整體看來不僅清爽,更添幾分標緻與沉穩。
後來在與同宿舍室友優里亞的談話中,在對方的推薦下,於右側瀏海別上了一枚向日葵造型的髮夾。
或許是因為,馨、優里亞、美咲在這段不算長的時光裡,都意外地觸碰到了一些,仍值得相信的東西。
而也就在那之後,馨開始喜歡上向日葵──彷彿是在某個瞬間察覺到,自己也可以成為那樣的存在,才終於學會愛上它。
而優里亞則在某次事件之後,與馨之間產生了深厚的連結。
作為她的室友與最早的朋友,雖然一開始只是出於被保護者的心態靠近,如今卻似乎真正開始從那份溫暖中汲取了力量。
假以時日,她或許會是最先迎來真正覺醒的那一位。
至於琉璃,看似冷靜,實則隱藏著不得不為的謀略。
與其說是野心,不如說是求生意志驅動下的必然選擇。
與她交談後,彼此雖未成為盟友,卻也明白了對方並非可隨意忽視之人。現階段,就這樣放著即可,維持一種互相知曉對方存在的距離便好。
她思考良久後,走向勘查目標大樓1樓,在拐角樓梯處的電梯口側邊,按下電梯開啟按鈕。
耳機裡那首歌的旋律仍在延續,像是從她頭頂幽幽灑下來的光線。
The smell of air conditioning.
The fish are belly up.
Empty all your pockets.
Because it's time to come home……
她靠在電梯壁上,終於感覺到那一場回憶對話,讓她的神經又繃緊了一回。
可她沒說出口,只是閉上眼睛,把一口氣慢慢吐出。
今天只是個起點。
但她知道,一切從這裡開始,就不會那麼容易結束。
當她回過神時,電梯已經緩緩往上,她的手指按下了「3」。
那是這棟舊樓的最高層,也是她今天要完成的最後一項檢查。
這只是一份簡單的任務。例行勘查、舊樓巡查、交報告、然後結束。
理論上是這樣。
但她心裡很清楚,真正麻煩的從來都不是任務本身,而是她踏進這棟樓、這片土地的那一刻起,就註定會被翻出來的記憶。
她知道自己還沒準備好,也知道沒有「準備好」這回事。不過她還是來了。
耳機裡的那首歌此時正好播到最後一段,彷彿命運特意設下的背景音:
Today is the first day,
Of the rest of your days ……
她靠著牆,深吸一口氣,彷彿想讓這些空氣沉到記憶最深處。
電梯尚未抵達,她卻已感覺自己被拉回某個曾經的自己。
她一直都說不上那是什麼樣的感覺。
從很久以前開始,她就隱約察覺,身邊的同伴與她曾對上的敵人,有著一種說不出口的不同。
不是氣味也不是聲音,也不是什麼具體的能量──而是當她與同伴們並肩時,「共鳴不對」的違和感會悄悄消失。
她曾以為那只是習慣,或者是經驗積累出的直覺。
直到遇見馨。
她才明白,有些人是「特別中的特別」。
那種特別,會讓自己靜下來,不由自主地想:「這個人……是誰?」
她記得第一次見到馨時,腦中沒有響起警鈴,也沒有任何戰鬥本能。
只有一種說不上來的靜默包圍了她──像某種久遠的聲音,忽然從腦後的空白處輕輕響起。
那時,年幼的她還看不見馨的光環。什麼都看不見。
只是感覺到:她,是「特別中的特別」。
直到馨死的那天,她才真正「看見」了。
不是用眼睛,而是用記憶。用失去的痛苦,用那一晚整個世界都靜止下來的寂靜,去浮現那個樣貌。
那道光,自腦海深處緩緩浮現,並非用眼睛,而是以心靈直接成像。
像一圈由荊棘編織成的王冠,色澤是深沉而溫暖的向日葵黃;
中心如太陽般明亮,卻一點也不刺眼,反而柔和無比。輪廓銳利得幾近不可思議,卻從未讓她感到刺痛。
那是一道奇普托斯人根本不會清晰認知到的光環,卻讓她這一生都不會忘記。
她從未跟夏萊的老師提起過這件事。也未曾對任何人說過。
因為她明白,這不是能說出口的東西。那是自己欠她的,是她留著的。
她不知道這一趟會遇見什麼、改變什麼,或會在這裡留下什麼。
她只知道一旦電梯門打開,那些她以為早就封死的東西,就再也關不回去了。
而耳機裡的那首歌,也正好播完最後一句:
So lighten up, squirt.
「她背過身離開,卻帶走了全世界的重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