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雲隱曆6年・盛夏
地點:暮土・神殿外荒原
心情:如果真相已深埋,那我願在風塵之中,為它刻出屬於那個時代的符號。────
暮土的風拂過側臉,一如記憶裡那般冷冽。
厚重的雲層籠罩在上空,讓這裡終年處於灰暗,而那些隱藏砂土之下的輝煌過往,又還有多少人記得?
我在午後抵達,此番前來不過是憑著一種近乎直覺的引領。向那片荒原走去,神殿遺跡遙遙矗立,似是被時間折痕遺忘的一頁,而在它腳下,竟有幾座帳篷與旗幟悄悄地在風中搖曳。
那不是旅人,而是一群學者。
他們穿著略顯厚重的裝備,忙碌地在砂礫間記錄、掘土、分類。我一度以為自己走錯了路,直到一位看守向我點頭致意,問我是否願意協助搬運補給。
我沒說話,只是點了點頭,然後放下行囊加入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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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很快便融入節奏。他們大多寡言,但空氣裡瀰漫著一股專注與平和,是我在旅途中鮮少見到的氣質。與他們零散的交談幾句後,我才知道原來這是一支由雲巢與霞谷合組的考古小隊,近期在暮土進行一項關於「王國末期」的系統性挖掘。
「我們想知道,那場疫病真正的樣貌,還有……那些失落的過去。」一位中年樣貌的學者在整理文物的間隙向我低語,「你知道嗎?這裡曾是王都。」
我一愣,看向遠處被風沙吞蝕的牆體。
「王都?」
「是的。」他頷首,「這些高牆,原是內外城的分界線。當年,軍人帶著重兵把守藏身於神殿與內城的王和祭司們,而那些為求庇護的平民,則在牆外自建聚落……他們渴望得到解藥與醫治,也等待一次得以被接納的機會。但多數人,最終沒能等到。」
他說這話時,手指輕輕撫過一塊浮雕石板,上面刻著一行殘破不全的符文。我看不懂那是什麼,卻忽然覺得耳畔風聲似乎更喧囂了些。
關於疫病,我也曾有所耳聞。五年前剛完成試煉、離開預言山谷時,照顧我的前輩曾向我分享過一點他聽過的說法。
前輩說學者們考據過的資料大多零碎,來自歷代傳承下來的壁畫、少量的文字記載以及口述傳說。正確的疫病名稱早已遺失,他們稱之為「蝕光」,因為那是一種受到黑石侵蝕後光能會緩慢衰退,最終徹底失去生命的絕症。聽說,連光之生物都無法倖免。
「蝕光……願過往不失其義,願重生不忘其源。」
我默默地重複著雲初祭的悼詞,只願當初那些沒有等到救治的無名之光能在輪迴裡尋得一片淨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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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我再次提著水袋與簡單的乾糧返回營地時,遠遠看見一抹熟悉的身影正站在高地邊緣,背對著營地,望向暮土的遺跡線條。
那是一道與荒原格格不入的身影——長披風被風帶起,卻看得出布料材質相對硬挺,銀灰色的兜帽微斜,一如我記憶中的模樣。那不是學者裝束,也不是屬於這片挖掘隊伍的風格。
我頓住腳步,沒有上前。
過了幾息,他轉過頭來,目光落在我身上。
「……原來真的是你。」前輩的聲音仍如舊,低沈而清澈,如風穿越塵封已久的神殿縫隙。
我揚起一抹笑說:「好久不見,昀川前輩。」
許久未見,我們卻沒有敘舊或閒話家常,而是默默地在高地邊緣並肩坐下,看著風將腳邊的黃沙一層層揭開。
他的目光落在遠方遺跡,語氣輕得更像是說給自己聽:「你知道嗎,這裡曾經是王都。」
我點頭,「聽學者們說過一些,但聽起來都還只是推測。」
昀川笑了一下,似是在回應那句「推測」,又似是在嘲諷什麼他自己曾經執著的事物。
「我年輕時也到過這裡一次。那時還沒什麼人來挖掘,只覺得這些殘垣斷壁像故事未說完的一半。後來才知道,它們連故事的前言都未曾保留。」他輕聲說。
我轉頭看他,我們的眼神沒有交會,而他,只是望著那神殿之外的廢墟間。
「你覺得當年的王都,會是什麼模樣?」我問。
「盛大、沉默,但終究無人記得全貌。」他語氣平靜。
我低頭輕笑:「這樣形容也算精準。」
昀川轉頭看了我一眼,似是想說什麼,卻又止住了。
我們沉默了一會兒,直到風聲稍緩,他才輕聲說:
「我年輕時也嘗試過書寫,固執地認為只要留下細節,就不會忘。但後來才明白,有些記憶,需要時間自己說話。」
他停頓了片刻,「你與我不同,更安靜、也更願意等待。我想,這些已鮮少有人知曉的光,你會願意寫下它們吧?」
我沒立刻回答,只是讓指尖劃過衣袖內的筆套,摸到言光筆冰涼的尾端。
「會的。」我說,「不過現在的我,不介意讓一切慢一點。畢竟,有許多微光值得細細品味。」
昀川沒有多說,只是點了點頭。
「很好。」他最後說,「看來你終於學會和記憶並肩,而不是讓它們傷害自己。」
這話像是他終於可以放心一樣。
我忽然覺得,有些關心,是過了好久才繞回來的回音。
他起身前拍了拍披風,說:「學者們既然找你幫忙,那你就在這裡多留一陣子吧。他們會需要記錄的人,而你也需要一個可以重整思緒的位置。記得,我們掘的不只是遺址,更是當年無人敢撼動的那一層沉沙。」
我點點頭,看著他背影漸行漸遠,走向黃沙與暮光交界的那一端。
他沒有回頭,但我知道,他仍像從前一樣,默默守著自己相信的風景,也在適當的時候,提醒我:
「怎樣記住這一切,由你做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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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落時,我獨自站在城牆殘垣外,望向那片風中未醒的遺址。空氣裡沒有鳥鳴,只有沙粒被風攜起,落在石縫間的低語。
也許,這裡不該被封印為「末日之地」。
也許,那些在疫病中消失的名字,本也值得一場正式的悼念。
我從衣袖中取出言光筆,捧在掌心片刻,才緩緩寫下一行字:
「如果記憶真的能穿透沉沙,那請讓它,在這風中留下聲音。」
我不確定是否會有人看見這句話。但,我願記得他們。
或許,我們終其一生追尋的,不只是被記住,還有——為誰記錄過的痕跡。
哪怕蝕光已將過往覆蓋,仍願為他們拾回屬於那微光的本名。
若連過往都無處安放,那就讓筆尖成為風的延續,為他們刻下一道不會再被吹散的痕跡。
就像我記得你一樣。
即使你未說出口,光也從未朝我點亮,
但我仍願記得你原本的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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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記錄:
今日,在暮土神殿外遇見被風掩埋的故事。
曾有一群平民,在疫中等候庇護,將盼望築成聚落。
而今,唯有文字與微光,仍在風中尋找能安放記憶的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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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都聽過那些被風帶走的傳說——崩毀的國度、來不及告別的疫病、無名的等待。
有些被載入歷史,有些卻早已沉入沙土。
你呢?那段未說出口的記憶,你還記得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