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蒲柳歌】--foxflame(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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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年與狗兒並肩走著,直到有人擋住去路。

  「這傢伙我知道。」狗兒興奮地湊近青年耳邊,低聲道:「他白天到鑄劍山莊鬧事,跟大房奶奶幹了一架,打拳好像挺厲害。」

  青年點點頭,將燈籠交到狗兒手裡,團手一揖。

  「晚輩見過華老前輩。不知前輩深宵攔路,有何見教?」

  華冷蒼白眉一軒,抱拳回禮。

  「客氣。我聽說『小臥龍』諸葛真是野雲庵諸葛家新一輩的佼佼者,這兩年在江湖中闖出好大名頭,今夜一見,果然氣度非比尋常。」

  「前輩過譽了。諸葛真是後生小輩,出入江湖,還有許多待學的道理。霸王臺與敝庵同列世家,敝家主時時提起霸王臺,說是中原正道的擎天支柱;貴我素有淵源,還要請華老前輩慨然指點,得讓晚輩受益終身。」

  「諸葛真」正是青年的名字。

  在野雲庵,大家都依族中排行管他叫「十九郎」,反倒很少有人以他的表字「品觀」相稱。近幾年來,放眼諸葛世家的子姪輩裡,以排行老三的「逍遙公子」諸葛雲深、排行老五的諸葛寂聲名最響,這兩人都是諸葛世家家主「千載餘恨」諸葛問情的親生兒子;諸葛真以旁系的身份行走江湖,闖下偌大名頭,即使在以智謀聞名的野雲庵諸葛世家裡亦屬難能。

  「喂,窮酸!你說你們姓諸葛的是什麼武林四大世家之一,那你的武功一定很好囉?」認識之初,有一次狗兒這麼斜著眼笑問。

  「我十六歲以前手無縛雞之力,是個只會讀書的小窮酸。」諸葛真哈哈大笑:

  「我這身武功,都不是諸葛家的。」

  「為什麼?因為你不是你們家老大生的?」

  「是『家主』,不是老大。」諸葛真糾正他。「當然不是這樣。我從小體弱,練起武功來很吃力,我爹想我約莫沒機會出人頭地了,要我加緊讀史,看能不能混到『汗青閣』裡的好位子,也算爭口氣。我娘哭著不依,偷偷教我兵法詩書,希望能像三哥一樣做個天下聞名的絕頂智囊。」

  狗兒聽得糊里糊塗。他不知道窮酸嘴裡的「三哥」,便是武林中鼎鼎大名的「逍遙公子」諸葛雲深,也不知道諸葛世家的「汗青閣」是個什麼樣的地方;不過就是幢閣子麼?居然要弄得爹鬧娘哭的,嘖!

  諸葛真莞爾一笑,悠然道:「我那時還是小孩子,什麼也不懂,最崇拜的還是我五哥諸葛寂。他是個練功奇才,無論什麼功夫都是一會即精,還能悟出許多旁人想不到的變化,這是連家主都當眾讚過的。但大家越是稱許,我五哥便越顯沈默,家裡人覺得他難以親近,還真是應了名兒裡的那個『寂』字。不管怎麼說,我小時候真是很崇拜他,明知道身子不行,每天仍偷偷練功,希望有天和他一樣。」

  「去!」狗兒揮手,老大不以為然:「你也真傻氣。」

  「是啊!」諸葛真笑著,忽然嘆息。

  「後來有年庵裡的元宵燈會上,眾人猜完燈謎、家主論功行賞之後,又談到武學進境,大家你一言我一語誇著五哥,說他年紀輕輕,便練至『六爻劍法』中的『履霜冰至』之境,是諸葛家百年難得的奇才云云。他突然站起身,沉聲道:『諸葛家的智慧稱絕天下,我居然以武功聞名!』撇下眾人,獨自去了。」

  「那時,我才突然發現他的苦。」諸葛真淡然一笑:

  「若非十六歲上因緣際會,若許我會讀一輩子抄抄寫寫,做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

  「是麼?」狗兒搖搖頭,彷彿也有些感慨,忽地詭秘一笑:「窮酸,你這話也不全對。老子一樣不會武功啊!說到『縛雞』,可是把好手。這種事講天份的,光有氣力不行。」五指箕張,作勢往他褲襠抓去。

  諸葛真大笑聲中輕巧避過,兩人便這麼交上了朋友。

  

  

  華冷蒼沒料到他如此客氣,反倒無處發揮;微一轉念,乾脆揭明。

  「霸王臺在此有些買賣,不便牽連旁人。諸葛公子監視了大半個月,待要怎地,還請劃下道兒來,華某悉數奉陪。」

  諸葛真臉色凝然。

  「貴我同屬正道,豈敢無端冒犯?晚輩此行,是為了鑄劍山莊。」

  「原來野雲庵也對鑄劍山莊有興趣。」

  「華前輩誤會了。」諸葛真搖搖頭,直視著那雙鷲一般的銳利目光:「前輩見過焦宴春,可察覺他的容貌有何異狀?功力是否陰寒迫人?」

  華冷蒼心念飛轉,不禁悚然。敷粉一般的雪白面頰,紅豔得幾近刺目的薄唇,還有那與鑄劍山莊嫡傳的《烈陽寶鑑》大相逕庭,陰寒詭秘的奇異內力……

  「他的『牝母功』已練到了『五形俱失』的地步。」

  「長生洞府!」華冷蒼驚道。

  在武林之中,「長生洞府」四字實足以令小兒止啼,豪傑股慄。長生洞府是一個以奉男女合修秘術《合和經》開宗的邪道派門,與神秘的殺戮團體「無明宗」、盛行於閩浙一帶的「大光明教」等兩支勢力,合稱「西方三魔教」。長生洞府為禍江湖甚久,門人自稱來自「奼女山雲雨巖」,然其正確位置謎雲重重,難以廓清。

  後梁開平年間,江湖赫赫有名的魔頭「碧眼判官」崔一嵬即出身長生洞府,四處採補,殺害婦女無數。其面如敷粉、唇若塗脂、鳳目尖牙的異相,正是修練絕學「牝母功」的徵兆。

  當時崔一嵬橫行無忌,殘殺無數正道中人,直到一名自稱「寒江一夢女」的擺舟少女出現,所用之武功「夢幻天劍」恰為「牝母功」剋星,崔一嵬終於證惡伏法。

  爭問其來處,一夢女嫣然:「長生洞府。」不理諸人錯愕,嬌聲吟道:「容成不出,豈道長生無法?赤松隱下,別有玄素仙鄉。」飄然遠去,從此不再出現。有人揣測「長生洞府」是若干宗派合稱,內部彼此爭鬥傾軋,均無從證實。江湖流言所至,益發傳得長生洞府撲朔迷離、「牝母功」陰毒可怖。

  而這令人髮指的邪功,如今卻在龍泉山步光谷中復現。

  華冷蒼震驚之餘,不禁起了疑心:「諸葛賢姪是如何發現此事?鑄劍山莊與野雲庵素無瓜葛,難道諸葛世家關心天下正道,隨時隨地派人監視?」

  「晚輩曾在附近的青牛峪受業,每年都會來浙東祭拜恩師,總在這步光谷外的小鎮集歇宿。」諸葛真淡然道:

  「數月前偶遇焦宴春,見他五形漸失、陰氣竄流,分明是修習『牝母功』的徵兆,因此特意留下來監視。霸王臺與敝庵歷來交好,晚輩手中並無實據指證,恐難取信於前輩,故意留下向風月盟購買情報、留下形跡,使前輩有所驚覺,或許能對鑄劍山莊一事有所提防。」

  華冷蒼暗忖:「諸葛世家子息,居然也拜外人為師。」隨即轉念:「鑄劍山莊由來已久,想不到居然是邪教的勢力暗樁。我若將焦宴春引入霸王臺,豈非在自家後門開了個鼠穴?」背脊不禁出了陣冷汗。

  「這焦宴春練『牝母功』多久了?」

  「據我推測,約莫不超過半年。這半年來,鎮集裡有四名女子意外身亡,一人於溪邊洗衣時溺斃,一人失足跌落山崖,一人絞心症猝死,另一人則是傍晚回家途中被野獸咬死。這四人都不超過十六歲,均是閨女,發現屍體的時間必在每月十五之後。」

  「你懷疑她們因採補而亡?」

  「不是懷疑。」一指狗兒:「靠我這位朋友大力幫忙,晚輩悄悄開棺驗屍,四人死前均已非完璧之身,死因也不單純,極可能是死後才遭人扔進山溝溪流,或被陰勁震斷心脈,又或偽裝出獸咬痕跡。這小小鎮集裡沒有名醫仵工,幼女夭折也是常有的事,故未引發父老疑心。」

  狗兒得意洋洋,用手肘推他幾下:「別說這些小的。要說,挑危險的說。」

  諸葛真一笑。

  「晚輩這位好朋友天生鬼眼,夜裡視物如白晝,我特別商請他於這幾日間監視鑄劍山莊。在下也於鎮中四處打聽,接觸山莊下人,發現焦宴春數月間未曾離開步光谷,無論在何處廝混,每逢十五必定返莊,事情絕不單純。」

  華冷蒼陷入沈思。

  「『牝母功』須以處子元陰練功,尤以月圓時為佳,這都是聽說過的;若於功成圓滿前與婦人交合,必受陰火反噬,輕則全身功力俱廢,重則有性命之憂。既有四名閨女受害,焦宴春至少練了四個月。」

  「據敝庵『汗青閣』中秘卷所載:『牝母功』初練時,受害女子並沒有身亡之虞,至少要至五形俱失的地步,才會將其蹂躪致死。所以晚輩大膽推測,前頭至少還有幾名女子受害。焦宴春一向花名在外,就算對哪家閨女下手,也不奇怪。」

  「汗青閣」是諸葛家匯集武林史記秘聞、整理謄繕的所在。為避免被後人濫用,諸葛家先人立下嚴規:凡進入汗青閣掌事者,終身不得離開野雲庵一步,也不許與外人接觸。諸葛家子弟在外揭破秘密、得獲奇聞,可依自己的判斷逕送汗青閣保存,不必稟報家主;進入汗青閣查閱資料,其觀視的權限、程度均由閣內主事決定,連家主也不例外。

  因此,被選入閣的均是能斷是非、公正睿智之人,在族內享有連家主亦無權干涉的自主與榮耀,沈浸於武林百年來各家各派的興衰秘辛之中,隨時可以得到最新、最難以想像的驚世奇聞,代價則是一生困守高閣,註定與世間俗務無緣。

  諸葛真於閣中的「長生洞府」一部極有研究,所知當然在華冷蒼之上。

  「方才修習六個月,背後必有操縱之人。」

  「晚輩正想去會會這位主謀,前輩可有興趣一觀?」

  「老子也去!」狗兒大拍胸脯。

  三人轉過幾條黑街,來到「暖香閣」前。

  推窗而入,濃重的血腥味迎面撲來,諸葛真心頭頓起不祥。

  蠟淚堆裡,即將燒盡的燭火劇烈搖晃,床邊伏著一具婀娜有緻的玲瓏嬌軀,頸部以上空空如也,地上血漬不多,黏稠稠的尚未凝乾。趨近觀察,斷首處切口平齊,骨肉一起分離,更無半分遲滯;若非兇手出手極快,便是鋒利無匹的寶刀寶劍所為。身體猶溫,但傷口肌肉泛青、鮮血凝結,觸手冰涼,僅有少量出血。

  「是誰殺了牡丹?」

  諸葛真搖頭,伸手撕開屍體的左袖,尚有彈性的雪白肌膚上紋著個鮮紅如血的徽記,似蝠非蝠,又有點像是符籙文字,看來十分詭秘。

  「她是『地煞』。長生洞府的七十二名『煞人』之中,有八名女子相偕行動,稱為『銷魂八仙』,這女子應是八仙之一。」

  長生洞府的成員詭秘迷離,目前於江湖上行走者,以「地煞」、「天罡」與「四象星宿」等較為人所知。餘下的組織支系則更為隱晦,若非親身遭遇,那是連數都數不出來。

  焦宴春既不能與尋常婦人合歡,豈有天天跑妓寨的道理?這牡丹必定是長生洞府之人,平日藉廝混之名授以修習秘術,再造焦宴春——華冷蒼在和諸葛真談話之後,早已推出牡丹的身份,怎知主謀者反被砍了腦袋。

  「聽說長生洞府的行事超乎常理,組織內彼此傾軋,手段兇殘。牡丹會不會是被自己人所殺?」

  諸葛真低頭無語,在牆角桌下四處翻找。狗兒指指他的背影,對華冷蒼悄聲道:「你別往心裡去啊,一會兒就好了。他就這個樣子,書呆。」華冷蒼名重江湖,在霸王臺內隨從簇擁、一呼百諾,威福慣了,今天居然被個小乞兒稱兄道弟地勾熟起來,頓時有些哭笑不得。

  諸葛真突然起身。

  「找到了!」

  「找到什麼?」兩人忍不住趨前。

  「證據。」諸葛真指著牆角一個硃砂勾勒的奇特符號:「是『天罡』來了。」

  華冷蒼本要開口,突然間靈光乍現,一時無語。他說「證據」。只有在指證某個人時,才需要證據……

  兩人目光交換,心中默契已成。

  「狗兒,你聽我說,」諸葛真按著他的肩,神情嚴肅:「今晚要發生大事了,我恐怕保護不了你。你別回客棧,別去鑄劍山莊,到青牛峪等我。如果三天內我沒出現,你就拿這封信到襄陽城外的野雲庵去,交給一個叫『諸葛問情』的人。聽明白了麼?」

  「喂,你看我像這麼不講義氣的人嗎?老子……」

  「這事我只能拜託你。」諸葛真一笑,眼中和光閃爍:「你做得到罷?」

  狗兒一怔,微微聳肩。「行啦!誰教我交友不慎、遇人不淑?」

  連華冷蒼都被那句「遇人不淑」逗笑了。狗兒覺得莫名其妙,神情有些氣惱。

  「很高興認識你,狗兒。」諸葛真笑道:「你真夠朋友。」

  兩人拉著狗兒躍下閣樓,轉身聯袂疾行,片刻即消失蹤影。

  望著他們離去的方向,狗兒眼中閃過一片光。

  

  

  老祖宗坐在堂上,望著三人。

  「這宅子破落了,長房、次房和外房只賸空殼,再提也沒意思。宴春,我把阿雲交給你了,以後長房和外房就合成一支。你媳婦兒那要安排妥當;要不,就休了她。知道麼?」

  焦起雲蒼白的臉上飛起一抹淡淡紅暈,神情卻不甚扭捏,雙眼直勾勾地望著對面的焦宴春,閃動著喜悅的光芒。焦宴春俯身道:「多謝老祖宗成全。」臉色平靜,看不出特別的欣喜雀躍。

  老祖宗轉向另一邊。

  「香蒲,妳始終是我的孫媳婦兒,鑄劍山莊就是妳的家。」老人笑得慈藹:「妳想不想再嫁?一個人到底是清冷了些。既然喊我一聲『老祖宗』,我就當妳是自己的孫女,可以為妳招贅。」

  香蒲茫然搖頭。

  「那也好。次房沒有男丁,香蒲又不招贅,就一塊兒併入長房罷,反正都是一家人。」

  焦宴春越來越覺得不對勁。休了何若君?讓起雲嫁給自己?叫香蒲招贅?三房都併成了一房,長房只賸自己這個當家,肯定就是鑄劍山莊的莊主了,再沒次房、外房的爭奪顧忌——老頭子若非得了失心風,便是另有陰謀。

  當老祖宗一出現,焦宴春就知道牡丹已經失手,那一群婊子!他早看出長生洞府非是上算生意,才轉而與霸王臺合作,誰知牡丹和她的姊妹淘竟連最後一點利用價值也無,令人大失所望。老頭子到底再打什麼主意?

  老祖宗輕咳幾聲,展開手裡的軸幅,掛上身後的屏風。

  那是杜工部的《閣夜》詩,懸在閉室裡的鎮莊之寶。

  「這首詩裡嵌了十三樣兵器的名字,兵器裡藏著一樁驚天動地的大秘密。」老祖宗娓娓道來,焦宴春的心思卻飛到了別處。他並沒有對華冷蒼說實話——「閣夜十三絕」,不過是晉身霸王臺的階梯罷了,焦宴春根本就不知道什麼兵器裡的通天之秘。坦白說,他自己早就不信這一套。

  記得年少時,眾人心目中樣樣比不上弟弟焦振平的他,曾發了瘋似的發掘「閣夜十三絕」的秘密,甚至因此頂撞老祖宗,被打得賸下半條命。

  「我……會讓……讓爺爺知道……」趴在潮濕黑暗的地窖裡,嗅著腐臭的泥土氣,浮腫的眼裡其實根本看不見東西,勉強動著充滿血塊黃水的牙齦,吐出含糊不清的字句。焦起雲拿著清水布巾按住他破碎的嘴角,冰雪般的小臉淌著淚。

  「不……懂……打鐵,也……能……出……人頭……地……」

  (而老頭子現在……居然要說「閣夜十三絕」的秘密?)

  焦宴春幾乎放聲大笑。

  老祖宗剛把十三件兵刃描述完畢,頓了一頓。

  「鑄劍山莊找這些兵器很久了,但其中的秘密,我卻直到廿五年前才知曉。有一天,有個受了重傷的人闖進步光谷,交給我幾張破紙,上頭密密麻麻寫滿了字。那是篇講火工秘術的抄本,原本的圖樣已亡軼,篇名叫〈鑄魂〉,是教人如何把精魂灌入兵器裡,飛禽走獸與人又有若干區別,須得如何注意云云。」

  三人聽得面面相覷。

  「我當時的反應與你們一樣,覺得是寫這鬼玩意的人是個瘋子,偏又說得頭頭是道,俯拾皆是玄奇妙想,令人嘖嘖稱異;只可惜是殘本,很多地方看不明白,我研究了幾日,已到難以釋手的地步。那人傷癒後對我說:『我來自與你難以相容的派門,請你不要過問,這抄本是我冒死攜出,來與你商量一件大事。』

  「照他所說,那幾張破紙乃出自一部名為《摶經》的奇書。這《摶經》又名《金火集》、《返還書》,來歷全然不知,只知號稱記載『救世馭人之大道』。這部書的擁有者均捨不得將之毀去,又無人敢讓它流出,幾經輾轉,竟多於各種離奇的秘藏之法中;最後一位持有者封藏這本《摶經》之後,把秘密藏在十三樣兵器裡,就是這『閣夜十三絕』。至於經書是分藏在兵刃中,或兵刃裡有藏寶圖或開啟方法的記載,須得找齊後方能知曉。

  「那人告訴我,他的門派裡也有部博大精深的武功典籍,只是流傳日久,遺失了許多重要訣竅,漸漸難以發揮;直到得了《摶經》的些許殘篇摻和補強,終於突飛猛進,卻也成了陰狠淫邪的路子。他在門中持正不阿,反對繼續研究殘篇,因而招致怨恨,形勢日危;但另一方面,他又覺得以《摶經》之精深絕妙,應非邪道才是。那人在武功方面找不著答案,把心一橫,拼死盜出殘篇裡關於火工的幾頁,來找我鑽研印證。

  「『如果你能證明《摶經》是正非邪,解開疑惑,我倆便將那十三柄兵器找齊,起出這本救世寶典;如若不然,就將這幾頁焚燬,咱們帶著秘密進棺材,教這本覆世邪書永遠都沒有會齊的一天!』那人是這麼說。於是我便對外宣布封爐退隱,專心研究那幾張紙頭,那人便在我們莊裡住下,一待就是二十五年。」

  焦宴春猛然醒覺,忽地腹間熱流隱現,背脊裡陰陰刺痛,腦中烘然,一時間無法開口,卻聽焦起雲輕聲驚呼:

  「啊!是丁師傅!」

  老祖宗點頭:「正是丁一。他始終都沒告訴我他的姓字名號、來歷師承,我也就沒問。現下我老啦,不知道還有多少日子好活,這部《摶經》裡據說有武功、兵法、火工、經世與致富之法等,是千古獨步的奇書,我讓你們繼續追尋答案,完成我與丁一未竟之功。」

  「聽好了,」老人緩緩道:

  「丁一告訴我的秘密是:將有『十三絕之首』之稱的『歲暮陰陽催』,插入有『十三絕之末』之稱的『寂寥經』裡,就能開啟『寂寥經』。找到《摶經》的指引與十三柄兵器的使用之法就藏在其中。」描述首末兩樣兵器的形貌尺寸,如何組合、轉動機簧等細節,鉅細靡遺。

  信口雌黃變成事實,焦宴春應該高興才是;至少在面對傳聞中的當世霸者、可怕的「西川小霸王」孟無由時,他不必再擔心有謊言被揭穿的危險。但焦宴春隱約覺得不對,即使體內飽受熱流失控亂竄的煎熬,他還是無法忽略那種不安的感覺。

  老祖宗休息片刻,再度開口:

  「宴春,現在鑄劍山莊只有一房啦,你身為莊主,負有重振家業之責,不可懈怠。我決定派你去尋找這十三樣兵器,列祖列宗留下許多兵器圖譜文書,其中應有關於這些兵器的記載,線索必多,你要早日完成任務,讓鑄劍山莊之名再次傳揚天下。」

  焦起雲變了臉色。

  焦宴春注意力漸漸渙散,好不容易才會意過來。「老祖宗,家中豈能無長男理事?再說現下莊裡人手短少,依孫兒之見,還是先以那七百鋌黃金招募天下火工巧匠,重新翻修莊子;等山莊規模恢復了,再派人去尋找,方為上策。」

  老祖宗淡然道:「那也不必。找東西需要時間,況且你不在莊裡,難道我不能理事麼?我雖已封爐,可還硬朗著,最多收幾個徒弟調教調教,給重九幫手就是了,這有什麼打緊?」

  「阿爹,我要和宴春一起去。」

  「唉!也罷。路上……多個照應。」老祖宗猶豫半晌、終於點頭,焦起雲的神情稍稍緩和了些。

  焦宴春陡然醒悟,一顆心沉到了谷底。

  如果老頭子知道霸王臺的事,那麼一切就都說得通了。讓香蒲招贅、收徒弟、三房合為一房,還有著自己外出尋找「閣夜十三絕」……

  「老祖宗,」他深吸了口氣,站起身來。「孫兒明日就出發。」

  「好。」老人笑開了:「爺爺果然沒看錯人。」

  

   

  三房合為一房後,焦宴春、香蒲與起雲同為長房之人;除他以外,兩女都失去了原本次、外房的當家身份,不具備繼承山莊的資格。這樣做的目的,正是為了安他的心。

  「老祖宗,孫兒另有個請求。」

  「說。」

  「孫兒想討那幅《閣夜》捲軸放在身邊,時時提醒自己。」

  老頭子必是看上了某個人。用香蒲的名義,讓那人入贅到鑄劍山莊來,成為長房的一份子,授以畢生絕技,栽培成像振平一樣的理想繼承人——這些事,都必須乘焦宴春在外頭四處奔波、找尋根本就不知是真是假的兵器時,悄悄部署完成……

  「難得你有這個心,我就把它送給你罷。」

  「多謝老祖宗恩賜。」他躬身上前。

  如果焦宴春無法如期帶鑄劍山莊投入霸王臺,形同欺騙華冷蒼、愚弄霸王臺,勢必要付出慘痛的代價,以維繫霸王臺在武林中好不容易建立起來的威信。獨自踏上旅程的焦宴春,正是霸王臺要殺剮以立威的獵物……

  一步步走近老人,焦宴春低著頭,強忍體內熱流翻攪,初次湧起悲哀的感覺。

  (你要殺我,我沒話說,我倆的樑子早已結下……可起雲是你最疼愛的女兒啊!怎麼忍心讓她一起送死?)他突然又開始嫉妒起振平來了。連死都死得好運——如果振平斷去手腳,或瞎了眼睛回來,從此不能打鐵,會在老人的眼裡變成什麼樣的東西?

  老人把卷軸交到他手裡。

  「孫兒會好好保管,請老祖宗放心。」

  「好、好!」老人欣慰點頭,笑著湊近他的頰畔:

  「下次要偷襲時,不要這麼早凝氣。老遠就聽見了。」

  焦起雲、香蒲還來不及反應,老祖宗倏忽扣住焦宴春的手腕,面掌熾光大盛;焦宴春痛苦嚎叫,手裡的紙幅木軸「轟!」冒起濃煙烈焰,被掐住的腕部嘶嘶作響,傳出陣陣炙肉的焦臭。他運勁急奪,誰知卻紋風不動,眨眼間左腕已被熱勁燒得皮焦肉爛。

  焦宴春單膝跪倒,突然拔出佩劍削去,老祖宗「咦」的一聲,鬆手躍開,屏風頓時平平分成兩半。焦起雲飛身來救,虛招一晃,將焦宴春接回位子。

  「阿爹!」她尖叫:「你不能殺他!你答應過的!」

  老祖宗冷笑。

  「若非我先察覺,這會兒死的就是我。妳不信,看看他的佩劍!或者妳也是這下流畜生的同謀?」焦起雲低頭望去,焦宴春手裡的劍明如秋水,整間廳堂的燈火燭焰加起來,都及不上其炫亮奪目,一望就知道是柄萬中無一的好劍。

  「『片光』怎麼會在你手裡?」

  「若……若非早將『片光』掉換過來,」焦宴春強忍疼痛,怒道:

  「方才誰能救我?」

  焦起雲頓時語塞。

  老祖宗冷笑:「我是你的親祖父,你和你爹都是我的血脈所化,不聽我話已是萬萬該死,還敢幹逆倫弒親!你以為你指使那些女子伏擊我,我會不知道是你幹的?尋常夜襲,都是乘黑動手;我練有『羅漢功』之事江湖上無人知曉,若非是你指點,那些妖女怎會利用月明之際狙殺?」

  焦宴春無話可說,突然躍起,一劍刺向老祖宗!

  一道藍光閃過,「叮!」劍芒從中分成兩段,焦宴春提著半截「片光」,愕然看著刺入自己腹中的青色匕首,不禁瞪大了眼睛。焦起雲面色慘白,咬牙撲來,但那奇詭的身法卻全不管用,老祖宗輕輕揮袖,正好擊中她腰間空門,穴道被制,倒地不起;時間、方位拿捏之巧,彷彿兩人練習過千萬次一般。

  「這柄匕首叫『冷月』,是我將那幾頁〈鑄魂〉融會貫通之後,秘密鑄造出來的。我花費無數心血,造出了這柄融有高手精魄的神兵,不但削鐵如泥,更具有人所難敵的怨氣與靈性。」老祖宗笑得猙獰:

  「可惜他自己是看不到了,否則必會覺得沒找錯人,我『火手神龍』焦應天確是天下最好的火工。鑄造『冷月』最困難處,在於如何以篇中所載『活殺』之法取出高手生魂。丁一修為奇高,著實費了我好大功夫;當年的長生洞府卅六天罡之首、『天雄星』歐陽震北,確實不凡。」

  焦起雲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阿爹!你……你殺了丁師傅。」

  「那有什麼?他是魔道中人,本就該殺。我鑄劍山莊是武林正道,收容他廿五年已是仁至義盡,要他一條生魂來煉劍,也是天公地道的事。」不再理會目瞪口呆的焦起雲,逕對焦宴春道:

  「我與天罡之首打了廿五年的交道,底細摸得乾淨透徹,你居然找長生洞府的人來殺我?你才練了幾個月的『牝母功』,怎及得上歐陽震北數十年的功力?鬥?你這沒用的東西,憑什麼來和我鬥!」

  順著眼角餘光望去,屏風後面放著一套疊好的黑色夜行衣,衣上置著張黑檀木雕成的恐怖鬼面,作工與「銷魂八仙」相彷彿,卻猙獰得多,應是「天罡」的面具。面具旁置著一柄長劍與兩個首級,其一是牡丹,另一顆首級竟是在客棧內歇息的傷將「赤羽鵰」商震海,那柄劍自然便是「洗霜」了。

  「看見了沒?我的東西,誰也不能拿去。」老祖宗獰笑:

  「若有來生,你要好生緊記。」

  「我記住了。」焦宴春忽然一笑——

  當老祖宗察覺不對時已然遲了,焦宴春雙掌挾著奇寒無匹的凶猛內勁,結結實實擊中他的胸膛,瘦小身軀以奇異的角度弓起離地,帶著下半截屏風摔入內堂。這掌蓄含的力道絕不在當年的丁一——或說「天雄星」歐陽震北——之下,但老人瞬間的大意卻足以致命,這又是歐陽震北所沒有的優勢。

  焦起雲一怔之間,已明白是怎麼回事,猛推身畔簌簌發抖的香蒲:「快!快走!大爺要來害妳了!」聲音雖低,卻有種尖嘯般的淒厲之感。香蒲驟爾回神,顧不得手足發軟,趕緊爬出「鑑秋水堂」。

  「牝母功」本就是雙修之術。習練之人追求進境,想從採補一途取捷徑,殊不知已偏離了行功的道理。焦起雲自五歲起修習「牝母功」,有十幾年的修為,雖無男子修習時每逢月圓陰陽交衝的問題,但也無過人的功力。

  這一切從她將身子交給焦宴春後,起了驚人的變化。

  焦宴春受惠於她修習「牝母功」多年的處子元陰,陰質根基異常渾厚;每逢十五,牡丹指點他四出採補後,焦宴春便返回莊內與焦起雲合修,雙管齊下,功力更是突飛猛進,遠遠超過牡丹、諸葛真、甚至老祖宗所料。

  而他整夜故意裝作不敵,也就是為了等待此刻。

  眼看老人躺在地上,漸漸沒了氣息,焦宴春卻沒心思享受勝利。

  咬著牙猛將「冷月」拔出,他扯下衣帶連繞兩匝,束緊傷口,將焦起雲抱起:「香蒲在哪兒?」焦起雲看著那雙脹得赤紅的眼睛,知道他體內的陰陽交衝已至臨界。

  隨著焦宴春的功力飛快進步,焦起雲已無法像初時那樣,藉由一次合歡便能為他抒解痛苦。這意味著焦起雲所扮演的角色從「合修」變成了「消耗」,等於取代那些被採補的對象,即使不斷損失功力,她還是願意如此。

  「你解開我的穴道,我來助你。」焦起雲柔聲道,像哄孩子似的。

  焦宴春咬牙眥目,額上青筋賁起。「不行!我受了傷!需要元陰滋補,老鬼的劍有花樣,傷口痛得特別厲害……我今天很奇怪,很……很不舒服,妳受不住的。快告訴我!香蒲在哪裡?」說到末尾,已咬得牙關格格作響;不等焦起雲回答,驀地仰頭狂吼一聲,一把將她擲在地上,抱著頭衝了出去。

  

  

  諸葛真與華冷蒼奔進「鑑秋水堂」時,遠方的鑄煉場已濃煙沖天,吞吐的火舌猶如惡龍飛竄,順著風勢往院落建築這邊撲來。

  堂裡橫七豎八倒著十來個人,男子中有霍重九那圓睜著眼睛、頸歪手折的屍身,其餘人幾乎都是被震斷心脈或捏碎喉管而亡,可以想像所有人奔入堂內、正要閉起門窗禦敵的瞬間,卻被人一舉格殺的慘狀。幾名僅著單衣、披頭散髮的少女半身赤裸,顯然生前曾遭玷辱,閉目吐舌的死狀令人不忍卒賭。

  兇手居間端坐,面色雪白,更襯得唇紅如血,鳳目斜飛,笑得有些癡傻。

  諸葛真拔出長劍。

  「怎麼回事?這……」華冷蒼瞥見屏風後的頭顱,面色驟變,卻被諸葛真一把攔住。焦宴春低頭看著自己修長秀氣的十指,華冷蒼頓覺眼前白影一晃,胸膛已濺出鮮血;身邊一團劍光陡然炸裂,只聽一聲尖亢的怪叫,白影倏地退回原位,影風颯颯,又疊合成焦宴春玩弄指頭的認真模樣。

  華冷蒼甚至還沒來得及出手。

  諸葛真挺劍護在他身前,不敢分神回頭。

  「前輩!您沒事吧?」

  「皮肉傷。」華冷蒼咬牙切齒,緩緩提運功力,全神戒備。

  諸葛真正要舉劍,才發現劍尖陷入兩隻手指間。一抬頭,焦宴春雪白的笑臉赫然已在眼前;「鏗!」一聲劍已賸下半截,華冷蒼的掌風怒吼方至。諸葛真不敢後退,施展畢生絕學「星羅雲劍」,半截斷劍快若流雲翔風、密如繁星驟雨,猛然撲向身前那團白影!

  一聲長笑,焦宴春如游魚自兩人間從容滑開,倏忽退開兩丈餘,諸葛真等要追擊都來不及,攻勢頓時停止;劍、掌才稍微偏開,白影「颼」的又掠回身前,兩人慌忙抵禦,被逼得不住倒退,身上、臂上爪痕激增,濺開點點鮮血。華冷蒼掌力沉猛異常,卻怎麼也打不到焦宴春,全靠「星羅雲劍」的綿密攻勢與只攻不守的拼命打法掩護,堪堪支持。

  若非焦宴春莫名其妙退了開來,這一輪兩人可能會斃命於斯。

  「這……這就是『牝母功』?厲害,真是厲害!」華冷蒼搖頭喘息,忽見諸葛真唇色灰敗、汗流浹背,幾乎喘不過氣,分明是內力耗竭之兆,低聲道:「諸葛老弟,你受了內傷麼?」

  諸葛真直搖頭,甩了滿地汗珠,片刻才道:「晚……晚……輩內力平淺,不……不耐……久……久鬥……」大口喘息,神光渙散。他習武是半路出家,根基平平,「星羅雲劍」固然奧妙無方,卻也是快劍絕技的一門。自來快劍不久鬥,實因焦宴春速度太快,諸葛真施展「星羅雲劍」時片刻未停,完全沒有感覺;稍一休止,竟然無以為繼。

  華冷蒼莫可奈何,低聲道:「你儘速調息,我來纏他。」不等諸葛真答應,雙掌一錯,逕朝焦宴春衝去!諸葛真心裡暗暗叫苦:「兩人聯手都打不過,難道一人還神勇些?」可惜有心無力,難以援手,趕緊爭取時間盤膝調息。

  華冷蒼身形未至,焦宴春已轉到背後,朝他頸間呼口涼氣,伸出濕涼涼的舌尖嘻嘻一舔;華冷蒼急忙轉身,焦宴春呆滯的眼神驟寒,五指已「噗」的插入他胸口!

  一聲悶哼,華冷蒼咬牙冷笑:「你還不中計?」左臂倏地纏住焦宴春,右手三指曲成鷹爪,悍然扣往咽喉。兩人近纏短打,「牝母功」趨避如鬼神的好處全然無用,眨眼已換過數十招。

  諸葛真拄劍站起,忽聽腳邊有人輕聲道:「快幫我解開穴道。」低頭望去,只見那女子蒼白的面容俏麗脫俗,神情甚是冰冷,兩頰卻隱有淚痕,正是焦起雲。

  「姑娘可是焦氏家眷?」諸葛真將她扶起,隨手拍開穴道,忽聽華冷蒼大叫:「不要解!她與焦宴春是一夥的!」諸葛真肩頭劇痛,已被一掌打飛出去,撞倒門扉,似絆到了什麼物事,兩個筋斗滾下五階月台,口鼻溢出鮮血。華冷蒼稍一分神,也被焦宴春轟得跌入內堂,恰好滾落老祖宗的屍身邊。

  火勢沿著迴廊燒到「鑑秋水堂」,四壁沾上零碎火星,倏地燃起,將木柱布簾都捲入火舌裡。紅光照亮了大半個天空,被撞倒的門扉邊翻開一口大紅木箱,一條纖細苗條的人影冒了出來,顫抖的手中緊握著柄短匕。

  焦宴春雙眼一亮。

  在他走火入魔、失去清醒意志之前,「香蒲」是他最後所殘留的一絲執念。諷刺的是:被這個焦宴春念茲在茲的「香蒲」,既非所愛、也非所恨,對另一個野心勃勃、機關算盡的焦宴春而言,其實只是強採元陰以供療傷的工具而已。

  焦宴春吃吃怪笑,倏地掠出,猶如巨大的蝙蝠般撲向香蒲。焦起雲橫裡撲至,張開雙手攔阻,卻被一掌打得嘔血飛出。

  焦宴春十指箕張,咧開貪婪的癡笑,眼看便要將蒼白發抖的香蒲攫入手中;忽然一聲虎吼,華冷蒼由後堂躍出,挾著一道銳光直撲焦宴春背門,但終究還是慢了些。焦起雲掙扎站起、諸葛真翻上月台,誰也來不及趕上。

  一條小小的身影飛快衝來,攔在香蒲身前,速度快得不及瞬目。焦宴春暴怒而止,左爪一閃,來人胸前迸開五片血幕,如虹影斜斜灑開,餘力所及,瘦小的身軀被狠狠摜至一旁,撞地後猛地彈起,才又重重摔落。

  原本來不及的終於趕到。

  半截利刃「噗!」透出焦宴春的胸膛,華冷蒼死命將劍鍔抵緊背門,沾血的劍尖幾乎戳中香蒲的臉;諸葛真掠過她身邊,一把搶過短匕,搠入焦宴春腹中,新創舊傷一起迸裂開來,倏地將腰帶染成深赭色。焦起雲失聲尖叫,將傷重力竭的華、諸葛兩人打倒,搶過被一長一短兩柄利刃貫穿的心上人,轉身竄入濃煙滾滾的堂內……

  呼喊聲、木頭燃燒的嗶剝聲、哭聲……大樑傾倒的轟隆聲……風聲……鎮民趕來救火的吵嚷聲……

  

   

  (狗……狗兒呢?狗兒在哪裡?)

  

   

  (噓——狗兒睡著了。)

  

   

  香蒲睜開眼睛。

  土堆上已長出青草,在風裡輕輕搖曳。她將剛摘下的鮮花放在墳頭,擺了幾個花樣,很滿意地吁了口氣,迎風輕掠髮鬢。身後的男子默然站立,頭臉、肩背都纏上了包紮傷處的白巾,一隻右臂還吊在胸前,模樣有些滑稽。

  香蒲站起身,笑著打招呼。

  「諸葛公子,多謝你天天來看狗兒。」

  男子頗為尷尬,搖頭不語,轉向土墳的目光又變得深長。

  「妳有什麼打算?」半晌,他才打破沈默。

  半個月前的那場大火已將鑄劍山莊燒成一片白地。分隔很遠的院落本就是為了要避免火災蔓延,弔詭的是:那蜿蜒曲折、足以通往各處的迴廊,以及院落間的疏落矮牆,卻意外成為導火的引子,乘著獨步天下的強勁風勢,終將整座步光谷吞入火海。

  大房奶奶何若君意外躲過了浩劫。焦宴春走火入魔、肆虐整座莊子時,不知怎的卻沒到長房院裡;火起之際,何若君立刻收拾細軟逃出山莊,叫喚鎮民起身救火。

  張羅老祖宗與莊人的後事完畢,她乘著輛小小的篷頂驢車離開了步光谷。「我要回京兆府。」這是她倆那些天裡所說過的第一句話,香蒲幾乎要脫口:「妳娘家的哥哥嫂嫂會不會為難妳?」但始終還是沒問。

  她還是一樣倨傲優雅,眼裡微帶煞氣。

  臨上車前,香蒲輕輕說了聲:「保重。」從前香蒲很怕她的目光,現在卻不怎麼害怕了;覺得可憐,彷彿又太看不起她,實在不知該說什麼好,但至少可以打從心裡笑得坦然。何若君看了她一眼,微微點頭,眼光似乎柔和了些。

  此後香蒲再也沒見過她。

  放下遮簾,小驢車喀搭喀搭地晃出了香蒲的視線,也將大房奶奶、振平、老祖宗等帶出了她的生命。

  她在谷口最靠近鎮集的地方蓋了座小茅屋,在屋後種菜養雞,打算以後拿去與鎮民換白米針線。不管多忙,每天都會摘些新鮮的花,提著水桶到狗兒的墳頭給青草澆水,希望草也能像狗兒一樣長得自由茁壯,早日綠油油的一片。

  「我想明年春天在谷裡灑些花草種子,看看能不能長回原來的樣子。」她微側著頭想了想,笑得有些害羞:「當然需要很久的時間啦!我對花花草草還有點信心就是了。」

  但諸葛真想問的不是這個。猶豫半晌,他問得還算直接:

  「香蒲姑娘,妳要不要和我一起回野雲庵?」

  與其說害羞,香蒲倒真是嚇了一跳。

  諸葛真望著墳頭的青草,神情卻很認真。

  「野雲庵附近也有很多花草,諸葛家人很多,也有些規矩,不過都是好人。我想妳一個人總是少了照應,如果妳願意,可以和我一塊兒回野雲庵。」

  香蒲微微一怔,笑開了。

  「諸葛公子,你真是好人。我能照顧自己的;再說,這裡也需要我來照顧啊!」

  諸葛真思索片刻,彷彿在斟酌著該怎麼表達。「我從小常進出汗青閣——呃,就是一間放了很多武林記錄的大房子。關於『閣夜十三絕』的記載足足有三十幾卷,裡頭全都是殺人的記錄:誰因為這些兵器殺人,接著又被誰所殺……像這樣的東西堆滿了好幾櫃,反而說到兵器的部分非常少,幾乎等於沒有。」

  望著香蒲困惑的神情,他顯得有些靦腆,繼續說道:

  「我不太會說話。其實我想說的是,武林的歷史本身就是一部殺戮的歷史,沒什麼道理好講。妳知道了『閣夜十三絕』的秘密,就算不說,別人還是會找上妳,帶來殺身之禍。我想帶妳回野雲庵,諸葛家可以保護妳的安危,決計不會讓妳有半點不舒服的地方,希望妳能好好考慮。」

  香蒲想了片刻,突然抬頭看著他的眼睛。

  「諸葛公子,其實你真正想說的是:『因為妳保護不了自己,讓妳待在這裡,等於就是把秘密公諸武林。為了守住這個秘密,所以妳一定要和我去野雲庵。』我猜得對不對?」

  這回又輪到諸葛真滿臉通紅,支支吾吾半天,露出尷尬的苦笑。

  「我不懂江湖,也不想懂,即使鑄劍山莊還在的時候,江湖也沒找上過我。老祖宗說的那個秘密,其實我也聽不懂,現下早記不清了,要說也說不出。」香蒲微笑:「你看,我就是這樣普通的女人,還有點傻氣,別人一眼就看出來了。如果和你到野雲庵去,再也不能像現在這樣。就算諸葛家是銅牆鐵壁,只要知道我的存在,外面的人總有辦法把我弄出去。」

  「守住秘密最好的辦法,就是忘掉它。」香蒲看著他,流露出寬容與理解:

  「謝謝你,諸葛公子。你並沒有做錯什麼,你的考慮都是對的。我突然有個傻念頭:會不會所有製造或流傳秘密的人,其實心裡都很憎恨武林?恨得希望所有人自相殘殺,最後通通死掉?坦白說,當狗兒死的時候,我曾經這樣想過,還好怎麼都想不起那個秘密,老天爺待我真好。」

  看她掩嘴輕笑的模樣,諸葛真突然有種鬆了口氣的感覺。

  他蹲下來,伸手撫著木片刻的簡陋墓碑,微微一笑。

  狗兒,你真是好眼光。有她陪著,你會很高興吧?

  「明年我再來的時候,妳能請我吃一盤生炒蕪菁苗麼?」諸葛真站起身來,隨手拍拍塵土,將行囊上肩,和煦的陽光照亮了他略顯風霜的娃娃臉,以及眼尾的一抹笑意。

  香蒲怔了怔,隨即點頭,笑得比陽光更燦爛。

  「一言為定。」

  

  

  柏木參天,濃如墨色的樹蔭有著難以言喻的威壓之感。

  走過三百階的筆直山道,金瓦紅牆的雄偉建築赫然矗立眼前,巨大的橫幅上以粗厚如刀戟的厚重字體寫著「霸王臺」三字,氣象森嚴,彷彿壓得人難以抬頭。在鑲滿碗大銅釘的六扇中門前,今日來了一名不速之客。

  女子滿身素白,鬢邊簪著朵白茶花,蒼白的俏臉略顯尖削、脂粉未施,山風吹得她衣袂飄飄,纖細的腰肢與修長的腿似將被風吹折,難以禁受,更顯飄逸出塵,直如天人下凡。

  在踏上最後一級石階之前,她悄悄將繫在臂上的白綢解下,收入懷中,臨波般點足越起,輕輕巧巧落在大門前。

  守門的魁梧漢子一看來人是個天仙般的年輕女子,登時有些遲疑。

  女子輕輕一笑。

  當然這個笑容是生澀的,只因她實在太過清麗絕俗,明明那玉一般微帶透明的面頰毫無血色,剎那間大漢還是產生了「飛上一抹淡淡紅暈」的錯覺,不禁怦然,說話也客氣得多。「請問姑娘有什麼指教?這裡可不是遊山玩水的地方,還是請姑娘到他處去罷。」

  她低首嫣然,露出半截粉膩的細頸,白皙如雪的肩頭與胸口肌膚若隱若現,大漢的呼吸陡然間濃重起來。

  「這位大哥說笑了。煩請大哥替我通報一聲,我想見霸王。」

  大漢捱不過她微帶朦朧的企盼眼神,轉身開門之前,忽然想到個極有效的軟釘子:「姑娘,您總得給我個姓名字號罷?我家霸王日理萬機,沒時間見閒客。」

  「大哥說得是。請大哥轉告霸王,就說我姓焦,從杭州來。」

  美麗清冷的眼中迸出光芒,剎那間掠過一絲難以察覺的冰寒笑意:

  「我要告訴霸王,一個驚天動地的大秘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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