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蒲柳歌】--foxflame(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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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鏗!」巨大的鐵錘擊得砧上火花四濺,眼前陡地一片刺亮,耳邊迴盪著令人毛骨悚然的敲擊聲響。被逼到角落的少年卻未眨眼,蓬亂的長髮下射出兇厲精光,猶如一頭負傷的困獸。

  「信不信我殺了你?」漢子舉起鐵錘,眥目欲裂:

  「說!你在門口鬼鬼祟祟的瞧什麼?」

  漢子身量不高,肩胸卻十分寬厚,兩臂筋肉如鐵,在鼓風爐的火光掩映下直與廟裡的羅漢金剛無異。少年單薄的背脊緊挨牆角,身子微微瑟縮,目光卻絲毫不讓,抿著嘴狠狠回瞪,黃濁的眼瞳裡迸出血絲。

  「老子愛來便來,你管得著!」初發育的嗓音薄而尖銳,喉結隨語聲劇烈滑動,看來既突兀又可笑。

  這十二、三歲的小鬼言語粗鄙,鑄煉場的學徒們早已領教過了,若在平日,說不定還要互罵一陣;但今日霍師傅脾氣正大,眼看竟要殺人,這節骨眼上誰也不敢出聲。其中一人突然想起了什麼,趕緊招來個小學徒附耳幾句,著他飛奔出場。

  果然漢子雙眼圓睜:「放屁!你當『鑄劍山莊』是茅坑麼?光『擅闖』這條罪名,便能要你性命!」少年呸的一口唾沫:「闖個屁!這園子後頭是山,圍牆又破,貓狗都進得,能攔哪個?你不砌堵像樣的牆,卻來怪老子亂闖!」

  鑄煉爐依山而建,既牢固又省時,兼有鼓風之利,鑄劍山莊赫赫有名的「通天洪爐」也不例外。這龍泉山步光谷位於浙東,原是個名不見經傳的小山塢,周圍村落,方圓五十里內不產銅鐵。山莊立基於此,便是為了「地形絕佳」四字。

  「天下間最好的銅礦鐵砂也不在一處,遠近何妨?此谷風勢奇勁,不假鼓風器、活門木扇便能生純青之火,當煉步光、龍泉等絕世寶劍!就叫它『步光谷』罷。」鑄劍山莊的長房初祖「復現龍淵」焦若水如是說。

  在鑄劍山莊的全盛時期,莊子周圍的高牆是很宏偉的。

  前些日子,莊裡碩果僅存的掌爐師傅霍重九帶領學徒火工,零零散散拆去幾段老牆,拿磚給三姑娘蓋了間小佛堂。長房的大少奶奶頗不樂意,連著鬧了幾日,霍師傅沒奈何,便又拆了小半段,和著賸磚將長房院裡修葺一新,原先想給徒弟蓋住房的想頭也只得擱下,讓他們繼續將鋪蓋捲子擱在場裡的偏僻角落。

  更早幾年,為修補通天洪爐與老祖宗的閉室,拆除的牆段比現下多得多,那時還顧著體面,圈上幾匝塗漆竹籬遮擋,現在索性連表面功夫都省下了,反正沒有門牆阻擋,往來也方便些。只是近來礦砂進出的機會日漸減少,卻引來少年之流的閒雜人在附近打轉,鎮日不得安寧。

  那漢子霍重九被說著痛處,雙眼赤紅,暴喝:「找死!」

  「噹!」鐵錘落處火星激迸,牆角赫然崩塌,卻已不見人影!

  東拉西扯半天,少年就等這一刻。見霍重九肩臂微動,立往他脅下竄出;動作之快,周遭竟不及瞬目。鑽過腋窩,正自竊喜,突然有隻大手橫裡一抄,揪著他胸口猛向後擲,「砰」的一聲重重按在牆上,掐得他雙腳離地數尺,胸腔裡的空氣彷彿被那鐵鑄般的手掌一點一滴擠出;少年掙扎幾下,兩眼漸漸翻白。

  「住手!」

  發聲之人微帶輕喘,拎著棉布裙幅匆匆入內,突然掩口驚呼:「霍師傅!你幹什麼?快……快把人放下!」清瘦的面頰漲起淡淡緋紅,不知是急是怒,加倍襯得玉指纖蔥,膚色柔膩。

  霍重九渾身一震,不由得鬆開五指,回首吶然:「二……二少奶奶!您……您怎麼……」身畔倏地掠過一條黑影,少年手腳並用,飛也似的撲向大門,突然一個踉蹌跌趴在地,口中唔唔悶響,強支著細削的手臂,卻怎麼也站不起身。

  「再跑啊!氣悶使勁,教你脹破心脈,七孔流血而亡!」霍重九恨恨地淬了口濃痰,忽然想起二少奶奶在場,老臉一紅,分辯似的搓手嚅囁:「這狗東西三番四次在場外窺探,不給些顏色瞧瞧,早晚要幹出偷雞摸狗的勾當。」

  被稱為「二少奶奶」的女子不過十八、九歲,若非作荊釵布裙的少婦裝扮,猛一看還以為是哪家的閨女。「霍師傅,這孩子交給我罷。我保管他不會再到場子外頭晃蕩了。」

  霍重九也不意外,只是嘴裡咕噥:「二少奶奶,您再放多幾回,他一般來搗亂。我說……哎,算啦!您怎麼說怎麼是,我不管了。」她抿嘴一笑:「霍師傅量大,是給別人福氣,也給自個兒修福氣。」霍重九被說得有些發臊,伸手抓抓腦袋,鐵汁澆鑄般的五官頓時和緩下來。

  「二少奶奶跟三姑娘走得近了,說話一個樣,聽來像菩薩似的。」都五十好幾的人,笑容居然還頗為生硬,該是日常事多往心裡去的緣故。話剛出口,突然覺得有些不妥,趕緊補上一句:「良心好就能成菩薩,倒不必往庵裡去。」

  她微微頷首,笑得淡了,目光移至那堆被掃落地面的鐵器。

  尖端鋒銳,刃含秋水,烏沉沉的表面隱約浮映餘影,細看卻可辨纖毫。她嫁到鑄劍山莊雖只短短五年,仍可瞧出上頭淬火打磨的俐落精細,更遑論賦予器物外形如山石般森嚴,又似流水般洗練的鍛打手筆。

  儘管它只是柄鎲耙。

  霍重九臉色微變,衝著眾學徒一瞪眼:「看什麼!還不快收拾幹活!」俯身將那半截三尖帶齒、形如馬叉的鎲耙頭搶回砧上,遮也不是、不遮也不是,微低著頭,抓起繫在腰間的破皮兜猛擦手,面色鐵青得怕人。

  「閒得慌,隨意替莊稼打的。這玩意兒形狀奇,一般鋪子打不來……」越說語聲越是低濁,霍重九緊咬牙根,繃得兩頰下顎微凸。沈默半晌,頹然揮了揮手,露出自嘲般的苦笑。

  「算啦!二少奶奶,我年紀大了,看事情反而彆扭,不是拿您當外人。您別見怪。」

  「大爺知道麼?」她皺起眉頭,聲音卻很輕促,生怕被「大爺」兩字咬了嘴唇似的。

  「他呀,知道個屁!」場中來去不過七八人,聲音猛然迴盪,驚得學徒們紛紛回頭,又給霍重九睜著銅鈴怪眼一個個瞪得背轉身去,低頭沒命奔忙。「二少奶奶,真對不住。大爺要知道場裡的活計,焦家今日便不是這般光景了,真他媽……啊!二少奶奶,老霍是粗魯人,您別見怪。」

  她舉袖掩唇,「噗哧!」一聲,暈生雙頰。

  「兵器與農具一般的是傢生,只不過一個殺人,一個卻能活人。霍師傅,我婦道人家沒什麼見識,但若教我來選,我選師傅親手打的耙子,能多生幾畝莊稼,讓村裡的孩子吃得飽飯。」

  霍重九微微一怔。「二少奶奶說得是。我打了大半輩子凶器,是該積積陰德啦,打幾支鋤頭犁耙什麼的,也算供菩薩。」長長吁了口氣,容色平霽許多。

  當年香蒲嫁入鑄劍山莊,初到場裡便遇著開爐取劍的緊要時刻,那時指揮幾十名學徒火工汲水加炭、一手掌控全局的,就是這位人稱「神錘霍九爺」的霍師傅。後來,那柄名喚「片光」的長劍果然成為老祖宗指定的鎮莊秘藏,霍重九連著喝了幾天賀酒,逢人便說:「瞧,這是沾了二少奶奶的福氣!」

  (那……已是五年前的事了吧?)

  獨個兒披衣,數著窗外的花黃葉綠,數著屋裡的燭盡燈起,居然也就這麼過了五年。

  香蒲驀地從雜識中警醒,打起精神,指著桌頂的黑漆木盒。

  「是江陵府那邊的託付罷?幾時來拿?」

  霍重九「哼」的一聲,神情僵冷:「管他幾時來拿!鑄劍山莊從前規矩大,捧著錢來都不一定有,由得旁人囉皂?這回他愛要不要,總之我是不會重打了。要打,叫大爺自己打去!」

  這柄受人委託的劍,是鑄劍山莊大半年來唯一的一樁江湖生意。誰知卻遇上了惡客,屢屢開爐重鑄,眼下算起來是第六回了。

  霍重九初時看這門生意開價千金,又禁不住大爺低聲請求,只得耐著性子重來;到了第五度上,再也按捺不住,將五柄劍一股腦兒扔進通天洪爐,連著銅鈕銀飾、環珮絲絛、鮫皮木鞘等燒成一鑊烏七八糟的鐵汁,澆成粗胚,怒火騰騰地捶打五晝夜,差點沒把鐵砧給打崩了。劍雖完成,又接連發生幾樁怪事,霍九爺心裡未得舒坦,幾個火工學徒無辜受累不說,還險些賠上污衣少年的性命。

  香蒲走上前,將觸盒面的手指猶豫片刻,還是縮了回去。

  「霍師傅,這劍……」她微微側頭,困惑的模樣初次顯露出十八九歲的年紀:

  「真是逼人的冷啊!」

  突然門邊一陣騷動,原來少年已醒,正奮力與學徒們相抗。香蒲趕緊趨前制止,回頭道:「霍師傅,這孩子我帶走啦。」霍重九猛然回神,訥訥點頭:「二少奶奶,還是派兩個人看住小鬼吧?省得給您添麻煩。」香蒲笑而不答,對少年道:「你跟我來罷?還是要待在這兒?」逕自走出鑄煉場。

  少年躍起身,一溜煙出了大門,還不忘對場內諸人比了個粗魯的手勢,卻未往莊外行去,不遠不近跟在香蒲後頭。鑄劍山莊佔地廣衾,昔日盛時,長房、二房、外房各自結院,莊內有莊,山水錯落。後來人丁少了,樓臺拆的拆、破的破,偌大園中蔓草多過花樹,侵入假山水池,只有迂迴的長廊被保留下來,往往各院間要走上好一會兒,半晌難見人影。

  香蒲突然停下腳步。

  「我救了你這麼多次,總該知道你的名字罷?」

  少年懶憊一笑,伸手掏著耳朵。

  「上回就說過啦,我叫狗兒。妳怎麼都不長記性?」

  香蒲搖頭。

  「『狗兒』不是名字。你姓什麼?是哪家的孩子?」

  「老子是老天爺的孩子!生來沒爹沒娘的。妳別囉唆了,我就叫狗兒。」那污衣少年狗兒挑起半邊濃眉:「妳呢?妳叫什麼名字?」

  如果香蒲身邊還有使女僕婦,狗兒的無禮必定會引來喋喋不休的尖聲叫罵吧?記得初嫁時,老祖宗曾賞給她兩個梳頭的小丫鬟,一度引得大房奶奶私下怏怏,對次房的用度頗多留難;那些日子有振平陪著,香蒲倒也不覺得難過。沒多久振平不在了,家裡漸漸不如往日,香蒲趁著還有些銀兩積攢,稟明了老祖宗,將倆小丫鬟打發回鄉下,嫁人去了。

  「十三四歲芳華正好,別耽誤了青春。次……次房只賸下我,一切好打理,用不著丫頭伺候。」那時她還不習慣老祖宗的威儀,說話時頭低低的,只瞥見桌邊那黑溜溜的佝僂影兒。老祖宗捏著桌角,似乎望著神龕裡的新漆牌位出神,半晌才「唔」的一聲,當是點了頭。

  現在鑄劍山莊僅有的五名下女中,除了給外房三姑娘梳頭洗衣、收拾寢居的老僕婦外,多都聽大房奶奶使喚。名義上雖有三人照顧老祖宗的生活起居,但這幾年老祖宗頻頻閉關,一入石室便與外界隔絕,飲食都由一處兩尺見方的活門遞入,哪用得著丫鬟?說到底,也就是大房奶奶的算盤厲害。

  好在香蒲不是嬌生慣養的姑娘,凡事自己動手,沒事就翻些零碎花樣,免得成天胡思亂想。

  狗兒「喂」的一聲,髒污的臉上掛著輕佻的笑:「妳咧?妳叫什麼名字?」

  「要問,就問得規矩些。這世上可沒人叫『喂』的,該喊老爺就喊老爺,該喊夫人就喊夫人。」香蒲斂起笑容,白皙的臉蛋露出認真之色。「我娘家姓香,我的名字是蒲草的『蒲』。我丈夫姓焦,是這莊子的次房,所以你該喊我『夫人』。」

  狗兒努努嘴不置可否,也沒真的開口。

  與這骯髒的小乞丐相識,約莫是年前的事——他闖進廚房裡偷東西吃,而她讓下人們放了他一馬。此後狗兒便常在左近出沒,有時故意失風被逮,或砸壞水缸、放幾條野貓野狗什麼的,引得舉莊沸沸,好讓香蒲見著。

  起初香蒲覺得困擾,甚至難堪;日子久了,發現他天性不壞,慢慢摸索出一套相處的法子。她只管說她的,從來不勉強,好壞他都聽進耳裡,看似無動於衷,舉止卻漸漸不再像初時那般乖戾。平靜的日子不時被這來去無蹤的小麻煩攪亂一下,讓香蒲覺得生命裡好像又有了可以期待的東西,至少有這麼一小片刻不用數著漫長的更漏獨自發呆,不知不覺淌出兩行涼颼颼的淚。

  「妳的名字真怪。」狗兒故意岔開話題。或許是她每回提到丈夫,就特別嚴肅的緣故吧?香蒲想。

  「蒲草是拿來編蓆子的,難道妳爹想讓妳做個蓆子姑娘?」

  「我不是蓆子姑娘。我娘家是編竹篾的,該是篾子姑娘才對。」說著舉袖莞爾,輕聲笑了起來。狗兒陪著哈哈幾下,聲音頗為乾澀,精亮的雙眸直勾勾盯著她,彷彿她臉上開了朵花似的。

  香蒲笑著笑著,瞥見他蓬亂的長髮結滿垢膩,與破爛衫褲倒能湊成一套,不覺皺眉。狗兒看看她又看看自己,鼻腔裡濃濁的一聲「哼」,臉上陰晴不定。

  「妳看不起我,是不是?」

  「我只是覺得你偶爾該洗洗澡。」

  狗兒怪眼一翻,忽然笑得古里古怪:「妳嫌我邋遢,我還嫌莊裡不乾淨哩!」香蒲大吃一驚,忘了責備,追問:「你看到什麼了?告訴我好不好?」繃著身子,聲音有些發顫。

  事情是發生在三個月前。

  有夜香蒲怎麼也睡不好,輾轉半晌,被窗外一輪圓月照得心慌,乾脆披衣起身,忽見遠方閃過一抹黑影,飛快竄入洞門底下,快得讓她以為是花了眼。香蒲不敢貿然察看,回頭將門窗閉起,懷著短匕縮在床角,整夜都沒闔眼。想起自己孤伶伶僵在漆黑的房裡,兩年來好不容易稍稍平復的愁緒又被勾起,忍不住低聲飲泣。

  捱到天明,香蒲偷偷到院外的洞門下一比,終於斷定昨夜掠過的絕非狗兒——雖然她寧可相信是他。

  黑影足足比她高了大半個頭。那一整天,香蒲不時隔著洞門眺望數進外的彤紅樓閣,但長房始終沒傳出夜裡遭竊或遇襲的風聲,彷彿昨夜所見真是一抹陰魂,無意裡跨出混沌幽界,現身人間。

  鑄劍山莊的建築以長房居中,次房、外房朝向東南延伸,分佈猶如去點的「之」字,三房大院各有數進,次房恰好就是中間那一撇。長房背後西北靠山處是鑄煉場,東北方則是老祖宗的閉室居停,與鑄煉場遙遙相對。外人若要穿過長次兩院之間的洞門,勢必得先由外房入莊才行,但想無聲無息經過外房三姑娘眼下,恐怕不是件容易的事。

  「我瞧見一個人,」狗兒得意洋洋:「夜裡在莊內走來走去。」

  「你怎能瞧見?難道你躲在莊子裡?」

  「本來不是,後來為了瞧清楚那人的模樣,我溜進來住了個把月。」狗兒煞有介事,遙指次房大院牆邊的一株濃蔭大樹:「妳院裡看不清楚,那兒才有好瞧的。下回我帶妳看看。」香蒲聽得糊塗,正要追問,忽然迎面一名火工奔得氣喘吁吁,脹紅的臉孔似要滴出鮮血。

  「二少奶奶,不好啦!霍……霍師傅出事了!」

  香蒲滿頭霧水,陡然想起桌上那只漆盒:「江陵府來的客人?」

  火工用力點頭,半晌才迸出一句:「大……大房奶奶正應付著……」

  (那是大爺不在莊裡了。)

  香蒲有些著慌,倉促間也沒想到自己不懂武功,脫口道:「我去瞧瞧。」奔出幾步,突然回神,趕緊拋下一句:

  「你,快找三姑娘去!」

  鑄劍山莊的正廳名曰「鑑秋水堂」,可容兩三百人,整座廳堂建築在五階月台之上,正面六根鐵梨檐柱,根根粗可合圍,撐起穿斗疊樑、八扇明間的恢弘氣勢。如今烏漆斑剝,斗拱、照壁也已無復當初的粉金飾紅,透入窗櫺的光線稍顯黯沉,與堂中裸露的木色形成一種微帶焦黃的陳舊氛圍。

  香蒲隔著屏風,聽見前頭語聲此起彼落,忽然轉頭,盯著牆角那個形跡鬼祟的黑影。

  「快出去!」她撇不下心,忙不迭輕斥:

  「這不是你該來的地方。」

  「妳這人,就是傻氣!」狗兒眉毛一挑:「妳都來得,偏我來不得?說到底,我是怕妳給人殺了!」

  香蒲又好氣又好笑。十二、三歲的小鬼,哪來這許多江湖話!

  「你再不走,我以後就不見你了。」

  「我就待在這裡。只是待著,哪兒都不去。」狗兒兀自頑抗,倔強裡帶著副可憐兮兮的無賴相。香蒲還待駁斥,忽地前廳傳來一個尖亢的女聲:「姚老爺子以為鑄劍山莊是什麼地方!便是市井生意,也須講賓主分際,豈獨敝莊然?老爺子……」語調稍一周折,便顯得嬌脆悅耳得多,幾句燕呢鶯囀,漸漸難以悉聽。

  她匆匆叮囑:「你自己說的,可要做到。」急忙掀簾入內,一名俏生生的宮裝少婦背對屏風,翠翹金搖、烏鬟如瀑,豐腴的臂間搭著藕色的薄紗半袖,正是鑄劍山莊的長房孫媳婦、下人口中的「大房奶奶」。

  香蒲低頭行去,一邊走著,那張粉膩脂濃的瓜子臉蛋也逐漸浮現全貌:鼻梁高挺、鳳目盈盈,畫得彎細的蛾眉微略蹙起,透著逼人的煞氣。

  她瞥見香蒲,卻未轉頭,似乎輕哼一聲,衝著身前諸人冷笑:「姚老爺子,賤妾是婦道人家,說話未免不知輕重。只是家有家規,也不是賤妾說了算,您可別見怪。」

  廳裡兩排黑衣大漢,個個身形魁梧,顯是身懷武功。被稱為「姚老爺子」的錦衣人約莫五十,唇頷無鬚、白髮白眉,目光與踞座的架勢都像鷹鷲一般;另一名疤面大漢雙手抱胸,膚黑如鐵,髮梢濃髭微泛金紅,輪廓深邃。

  香蒲裝扮樸素,這些外客看她像普通丫鬟,無人置理。

  她走到霍重九身邊。「霍師傅,您怎麼了?」霍重九唇色灰敗,艱難搖頭,右手捂著胸口,似乎連吞嚥唾沫都頗為疼痛。

  「那個叫姚元跟我對了幾掌。另一個紅頭髮的自稱金鷦,說是江陵府『鐵蜈門』裡的好手。」他咬緊牙關,皺起深紋的黑臉帶著恨恨的笑:「哼,我活到五十三歲,江湖都見老了,從沒聽過這幾個萬兒。」

  昔年鑄劍山莊設有「鑄煉房」與「迎客堂」,前者專事打造神兵,後者卻是為了應付正邪兩道上門求兵的麻煩。霍重九出身河西火工流派「赤張門」,卅二歲即躍升鑄劍山莊鑄煉房首座,是老祖宗最信任的外姓之人,人稱「神錘」;除了打造兵器的本事,赤張門嫡傳的「玄黃液金手」也是內家一絕。若非連夜打出盒中的劍器後突然大病一場,真元猶虛,焉能在幾對掌間讓人打成重傷?

  香蒲取出手巾,替他包紮雙手虎口迸裂處。

  「但願大嫂能應付過去。」

  「難。」霍重九慘然一笑。「那姓姚的武功了得,大房奶奶內力遠不及我,恐怕連兩掌都接不下。找三姑娘了麼?」

  「去了。」香蒲悄聲回答,不禁愁上眉間。

  大廳中央,白眉老人姚元目光沉斂,打量著眼前的宮裝麗人,忽然一笑。

  「我聽說京兆府『桐葉秋臨』何家的何若君小姐,十五年前被譽為『河北第一明珠』,人稱『魚雁愁』,不知傾倒多少英俠。如今親見,才知還說得含蓄了些。夫人豔色逼人,果然不負『魚雁愁』美譽。」

  振平在世時,曾提過大嫂娘家姓何,是京兆府有數的名門。至於閨名「若君」、外號「魚雁愁」云云,香蒲今天也是初次得聞。霍重九「呸!」淬了一口,皺著眉咕噥:「說這些風花雪月做甚?沒的污了家聲!」

  大房奶奶何若君卻未聽見,雙頰微紅,容色和緩許多。

  「賤妾昔時少不更事,多承武林前輩關照,何足掛齒?像老爺子這般人物,那才叫闖蕩。」

  「夫人真會說話。」姚元撫眉微笑。

  「賤妾向來心直口快,有什麼說什麼,言語不甚好聽。」何若君含顰嫣然,嘴裡說得輕描淡寫:「得罪的人哪,多著了!堪取者也不過『實在』兩字。」

  「要是尊夫行事也似夫人這般得體,咱們也不致得罪。」

  與姚元並肩同坐的紅虯大漢金鷦臉色陡變,一拍紫檀扶手:「焦夫人!你家大爺收了我們三百金的定銀,卻交不出像樣的劍,這話妳怎麼說?」

  何若君神情驟寒:「外子不在莊裡,就算賤妾說了,也未必作數,金爺何必如此惡臉?況且鑄劍山莊前後交了五把劍,是你們退還不要,怎好上門生事?」

  「敢問夫人,」姚元緩緩起身:「那五劍現在何處?」

  何若君微蹙蛾眉,衝著霍重九一抬下頷,彷彿看的是條滿身瘡疔的老狗。「你自己同他說罷!場裡的事我不想理。」霍重九也不買她的帳,瞅著姚元狠笑道:「哪兒去啦?老子他媽全熔了,現下都在你手裡!」

  眾人眼光聚處,姚元左手邊的小茶几上置著一方黑漆木盒,正是香蒲不久前在鑄煉場中所見。何若君冷笑:「老爺子六度取劍,也算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了。鑄劍山莊好歹也有規矩,現今為了老爺子,不僅六度重鑄,還將五劍合為一劍,老爺子該無話可說了罷?」

  姚元低頭望著木盒,隨手掀蓋,取出口烏鞘長劍,右手搭上劍柄。「夫人,妳看好了。」劍身緩緩離鞘,一陣炙炭般的焦臭撲鼻而來,姚元擎著這柄黯淡如墨的新劍,臨空挽了個劍花,連周圍的空氣都被灼燒得有些暖熱,卻半點餘映也無,竟是毫無鋒芒。

  「這樣的東西,夫人以為值不值一千金?」

  何若君愕然,鳳目中威煞更盛,卻非衝著姚、金諸人。

  「霍重九!你鑄煉房裡養得好東西!這是存心與大爺過不去?」她咬緊銀牙,一字一句從紅豔豔的唇間迸出,眼神幾乎要將委頓的初老漢子撕成碎片。

  「若無好劍交差,夫人,」姚元冷眼旁觀,也一字一句緊盯著不放:「煩妳將下定的三百金還將出來。」

  說到錢,何若君反而寧定下來,伸手掠掠髮鬢,淡然一笑:「金子是外子收的,賤妾可拿不出來。姚老爺子不妨到谷外鎮上暫居幾日,待外子回來。說不定,各位在酒樓娼館裡還能早一步遇著,倒省了賤妾的工夫。」她氣到極處,連鑄劍山莊也一併恨上,言語間絲毫不為丈夫留什麼情面。

  何若君嫁入山莊不久,就遇著焦家家道中落最厲害的時候,全靠她豐厚的妝奩苦苦支撐。次房焦振平死後,連僅有的江湖生意都不上門了,老祖宗藉口閉關,什麼事也不管,舉莊重擔頓時落到她一人身上。夫婿耽於逸樂,鎮日流連風月,往往幾天都不見人影;即使收了定金也是中飽私囊,留下無數爛攤不說,反要妻子張羅全莊十幾人的生計。

  一想到這些,君就打從骨子裡恨。

  當年豔極無雙的魚雁仙子,多少少年英俠、成名豪傑傾心拜倒,爭相殷勤討好;又唯恐逼得近了,令心目中的天人稍有不快,寧可苦忍相思,由著她隨性來去、若即若離,翩然如花間蝶影……她到底造了什麼孽,才淪落到這個殺千刀的破落府第!

  姚元尚未開口,身旁的金鷦卻微一聳肩,嘿嘿蔑笑:「我們等了大半年,也沒什麼好等的了。鑄劍山莊這般光景,想來也拿不出三百金,倘若夫人再年輕幾歲,當能抵得這筆爛帳……可惜、可惜!現下抵這管劍鞘,已是差強人意。夫人若是心誠,服侍得殷勤些,或可再議。」身後的一干黑衣客紛紛哄笑附和,盡說些不堪入耳的淫猥穢語。

  騷亂方起,驀地眾人眼前一花,一團藕色粉影翻飛如蓬,挾著點點銀光,頃刻間將姚元裹入光團;叮叮咚咚一陣翩連急響,夾著一聲女子低呼,藕影如蜻蜓點水般向後躍開,足不點地,倏忽滑過大半個廳堂,還原成一雙粉彎間的半臂薄紗,以及薄紗那面色緋紅、輕喘微汗的豔麗主人。

  「好!好個名滿京西的『魚雁愁』!」姚元豎起大拇指:

  「何家的『秋色梧桐劍』果然不同凡響!夫人若是手持雙劍,姚某人此刻怕要見紅了,佩服、佩服!」

  何若君臉色煞白,強抑著胸臆間翻湧如潮,沒敢開口,白皙豐盈的胸脯繃得薄羅衫子不住起伏,與肌膚上的密汗香澤輝映,令人目眩神馳。

  那條藕紗半袖裡,藏著焦振平為她打造的「六月冰心」:兩條堅韌透明的天蠶琉璃紗,裁成寬約三指的柳葉形狀,鑲著細如鐵線的鋒利刃緣。何若君舞動半袖,眨眼間展盡「秋色梧桐劍」連環三十六式,威力實不下於手持兩柄利劍,誰知還是被姚元一雙鐵掌震得指臂痠麻,無功而還。

  稍事調息,何若君鳳目圓睜,額前垂落幾絡髮絲,狠笑裡帶著幾分淒豔:「今日之事,賤妾能說的都說完了。姚老爺子若執意為難,也只好奉陪,日後傳入江湖,自有各路英雄做個公斷。」

  「夫人無須激我。公斷尚遠,姚某人今日卻要個交代。」

  「很好。」君一咬銀牙:「小翠,拿劍來!」

  金鷦桀桀怪笑,起身離座,全身隱約傳出劈哩啪啦的爆骨聲響;隨手拈劍箝住,轉得幾轉,登時將一柄好好的青鋼劍盤成數匝,猶如蛇踞。

  「夫人取劍,可要取些牢靠的來。要是不小心傷了夫人,在下可就心疼得緊了。」醜陋的肉疤微微顫動,像極了一尾伏在黑瘢紅毛間的白色四腳蛇。隨從們盡皆大笑,鑄劍山莊諸人卻不禁變了臉色。

  侍婢小翠取來一雙彤紅短劍,何若君遲疑片刻,咬牙擎在手裡。

  金鷦捏著雙掌指節,怪笑:「夫人如未堅心,不妨考慮在下的提議。在下於風月場中聲名極佳,定會細細憐惜,保證夫人回味再三。」正要舉步,身後突然響起一把冷漠清脆的聲音:

  「死到臨頭,還起色心?」

  語聲未落,金鷦已掄拳回掃,「呼!」削開一輪緊密風壓!姚元身形微晃,左掌已至,在場竟無人看清他何時轉身、何時出手。眾黑衣客赫然發現眼前多了一人,呼喝聲中數十柄兵刃啷鏘出手,微暗的廳裡泛起一片耀眼銀光——

  來人輕輕躍起。

  半空中白影急旋,勁風過處,黑衣客們兵刃互擊,向外跌開。金鷦鐵拳落空,陡地左肩一沉,「肩井穴」被一隻纖纖足尖踏住,頓時半身酸軟;虎吼一聲,右爪向上急掠。那人下盤沉墜,右膝朝頸後「大椎穴」跪落,竟搶在金鷦前壓得他俯首脫力、雙膝觸地,迎面恰與姚元對了一掌。

  「碰!」雙掌交擊,反而是底下的金鷦渾身劇震,嘴角溢出鮮血。

  姚元猛然醒覺:「不好!這是被我所傷!」急忙撤掌,勁力忽如排山倒海般湧回,才一躍開,勁力又消失無蹤。便只須臾間,金鷦已被一把拖去,口邊污血淋漓,動彈不得。

  來人一襲白衫,粉緞繡鞋,襯得腰可盈握;微微一擰,轉過一張脂粉未施的清麗臉蛋,卻看不出年紀。白衣女子冷眼到處,除了角落的香蒲、霍重九外,彷彿堂裡沒有別人,清澄的瞳眸不知是倨傲或冷漠,總之靜若幽泓,半點波瀾也無。

  她的名字叫焦起雲。在這座日漸破落的莊子裡,人人都喊她「三姑娘」。

  「小姑姑!」香蒲忍不住呼喚,差點流下淚來。焦起雲微微一笑,白玉般的五指扣住金鷦咽喉,正要扭斷;一聲「且慢」,居然是大房奶奶君。

  「怎麼?妳想自己動手?」焦起雲似笑非笑,語氣不甚友善。

  何若君冷笑。

  「放了他。」

  「好讓他動手糟蹋妳?」焦起雲搖頭輕笑,帶著淡淡的憐憫:

  「我沒想到妳這麼賤。」

  此語一出,眾人皆愕。

  何若君粉臉漲紅,咬牙沉聲:「焦起雲!生隙死讎,聽過沒有?妳不懂的事多著了。快放人!老娘沒空陪妳囉皂。」江湖規矩只要沒鬧出人命,就算「小隙」,是抬出份量便能揭過的小事。如果殺了人,就是「大讎」,牽涉到江湖地位、立身處世的根本,即所謂「不共戴天」,絕非事主說了便了。

  焦起雲順著眼角餘光,見霍重九連連點頭,臉色鄭重;垂目半晌,倏忽扯脫金鷦的右肩關節,將他擲了回去。姚元穩穩接落,順手將右肩續駁歸位;金鷦始終不吭一聲,汗水浸濕金紅色的髮鬢虯髯,白多於黑的目光陰狠逼人。焦起雲視若無睹,逕自走到霍重九身邊,拉著香蒲並肩坐下。

  何若君有意無意睨了她二人一眼,嬌媚鳳目裡隱含煞氣,嚇得香蒲垂頸低首,不覺挪動身子縮進椅中。焦起雲握住香蒲的手,「別怕。」她低聲說,眼睛卻瞅著何若君,帶著淡淡的蔑笑:「有我在,她不敢對妳怎麼樣。」

  姚元心底犯疑:「依照情報,這焦起雲是蘇州虎丘『青鋒門』沈秋泓的么女,五歲過繼給焦應天,十八歲上繼承外房,卻無隻字片語提到她的武功。鑄劍山莊不以武功名世,青鋒門玩藝兒平平,如她這等修為,卻來自何處?」

  焦起雲的武功既非得自老祖宗「火手神龍」焦應天,更不可能是五歲以前由青鋒門所栽培,卻是昔日鑄劍山莊「迎客堂」首座丁一親授。這「丁一」之名幾近玩笑,當然不是真名,老祖宗收留這位白髮駝背的無名高手,委以重任,從未問其來歷。丁一感念之餘,廿五年間未讓任何不速之客越過山門,武功之高,實已到了匪夷所思的境地。

  丁一形貌醜陋、性喜獨居,莊裡人人避之唯恐不及,偏生焦起雲與他投緣,小小女娃竟然絲毫不怕,於是丁一花了人生的最後十年,將一身絕技傾囊相授。性情古怪的師傅,性情古怪的徒弟,再加上無數風雨晨昏的機鋒穎悟、心靜無波,終於造就了今日鑄劍山莊這默默無聞卻又武功奇高的「三姑娘」。

  香蒲從振平那兒聽來的,也就這麼多了。

  振平與這年紀相若的小姑姑很親,從小兄弟倆天天和她玩在一塊兒;照歲數算,大爺還比這位「小姑姑」大著幾歲。香蒲嫁入山莊時,大爺早娶了大房奶奶,小姑姑也成了外房當主,一家人連吃飯都不在一張桌上,自然無從想像。

  要說到親,香蒲還是從振平過去以後,才慢慢感覺冰心冷面的小姑姑對她越來越友善,雖然說話的口氣還是冷冰冰的,但兩人相處的時間長了,香蒲仍能體會這些善意背後愛屋及烏的心情。

  就像她花了許多時間與淚水,終於慢慢適應了「寡婦」這個字眼一樣。

  何若君收起雙劍,理了理髮鬢,原本難堪的紅潮迅速褪去,又回復成那個姿容自勝、精明幹練的焦家大奶奶。「姚老爺子,貴我兩方都是平肉之傷,也算扯平了。所謂『買賣不成仁義在』,依賤妾看,老爺子先將此劍留下,在鎮上稍停幾日,鑄劍山莊必定給您一個交代。」

  姚元搖頭。

  「這柄劍姚某人不要了。鐵蜈門剋日再訪,請貴莊準備準備。」這話出口,鐵蜈門與鑄劍山莊的樑子就算結下了,「再訪」云云,便是登門討公道之意,已無轉寰餘地。眾黑衣客紛紛轉身,便要走出大廳。

  「且慢!」

  大喝聲中,一人自廳外緩步而來。香蒲吃了一驚,卻不知該歡喜還是擔憂。

  

  

  狗兒的眼睛都亮了起來。

  他自幼沒有父母,懂事以來便混跡於山林與城鎮之間,連「狗兒」這外號都來得不知不覺,到底是哪裡的誰最先叫出口的,坦白說還真沒有印象。

  今天,是他第一次看見「江湖」。

  江湖人與尋常百姓有什麼不同?還不都是一隻鼻子兩眼睛?走在通都大邑也好、林間獸徑也罷,每天能撞見一百幾十人,哪個臉上寫著「江湖」兩字?就算真寫了,狗兒也不認得。

  江湖對狗兒來說,其實只是個掛在嘴上、卻從來碰觸不著的平行世界。

  透過這扇陳舊的糊紙屏風,狗兒突然來到了連接他的黑街荒嶺與這個平行世界的罅隙,窺視著那些令他咋舌的奇妙人物、眩目的兵刃光華、鮮血搏鬥、光怪陸離的飛躍與騰擊……連那個他所熟悉的名叫香蒲的好看女人也置身其中——這更讓狗兒有種急著推倒屏風、闖進彼端的衝動。

  當然,他也看到了其他好看的女人。尤其衣服鮮亮、披著透明布疋的那個,妖妖嬈嬈的背影,白皙的胸口沁著汗珠的模樣,瞧得狗兒口乾舌燥,下腹湧現熱流,非得彎著腰才能舒坦。還有穿白衣的那個……狗兒想著想著,趕緊扯著褲頭彎腰開胯,臉上烘烘發燒,險些漏掉了白衣女人打架的精彩畫面。

  在他看來,還是香蒲最好。乾乾淨淨的,教狗兒打心底喜歡。

  (嘿,他也來了?)

  挨著漏縫,小心翼翼不碰著屏風。走進廳裡的男人是早已見過的,但狗兒沒瞧過他錦衣華服、人五人六的樣子,不覺湊近了些,渾未察覺那無聲無息來到身後的一抹黑影。

  

  

  君臉色丕變,而姚元等的卻是此人。

  「姚老爺子,何必這麼大火氣?」

  男子拱手一笑:「拙荊若有得罪,在下給您陪不是。來,坐、坐!小翠,還不給兩位貴客重新沏茶?」

  「哼!」三聲恚怒,姚元叉手而立,金鷦怒目相對,這第三聲卻是君所發。

  暮前餘光透窗而入,映出男子蒼白的臉色,唇上頷下的鬍青渣子格外顯眼。一身錦衣玉帶,可惜髮髻歪斜、雙頰消瘦,眼下黑印宛然,顯是連夜飲宴,方才酒醒。除開逸樂過度的痕跡,其實他還算是頗為好看的男子,眉目清秀,薄唇紅若塗脂,頹廢得都別有一番味道。

  何若君神情木然,抬頭斜睨著男子。香蒲見她嘴唇微微歙動,似是說:「現在回來幹什麼?」鄰座的焦起雲握著她的手,望何若著君微微冷笑,彷彿正享受著這位大房奶奶的挫折與氣惱。

  姚元撫摸漆盒,嘴角抿著一絲冰寒笑意。  「焦宴春,你總算捨得出來啦?」

  鑄劍山莊名義上的主人諂媚陪笑,瞇著形狀姣好的一雙丹鳳眼:「姚老爺子言重了,在下豈敢?」快步趨前,與姚元親熱握手。姚元突然伸手拿扣焦宴春的左腕,兩人轉臂錯步,瞬間方位互易,竟未得手;姚元翻開漆盒,擎劍橫掃,焦宴春一把抓住劍鞘,順勢疾退,「鏘!」一聲將劍鞘拔脫,廳裡登時一片灼炭氣味。

  焦起雲忽地尖叫:「小心!」

  心念飛轉,焦宴春俯身前翻,舞開烏鞘,恰恰將那柄裹著黑炭似的怪劍砸飛,挾著一股焦臭斜斜偏開。何若君未敢攖鋒,拉著小翠側身避過,劍尖正中屏風,直沒至柄。

  香蒲差點沒暈過去。

  焦起雲輕皺柳眉:「怎麼?」香蒲搖搖頭,定了定神,慌忙奔入後堂。焦起雲冷眼看著,卻未隨去。

  姚元擊掌:「好身手。鑄劍山莊不善鑄劍,武藝倒是可觀,也算奇事一件。」

  「好說。」焦宴春拍去身上灰塵,神色自若。

  「這劍你親眼見過,別說千金,就連三百金也不值,你讓我怎麼收?」姚元撫眉道:「焦莊主,我也不來為難。現下只有兩條路:第一,三百金還將給我,鐵蜈門自認倒楣,就當這事沒發生過。」

  何若君看著丈夫為難的臉色,料想無差。這死鬼早將三百金花得乾淨,哪有餘賸?別說是他,整個鑄劍山莊也拿不出來。她這幾年為了生計,問娘家開過幾次口;這回就算死,也絕不會再為這殺千刀的死鬼、殺千刀的焦家向京兆府的哥哥們低頭——何若君鐵了心,反倒有些幸災樂禍似的輕鬆。

  姚元顯然也瞭解鑄劍山莊的窘境。

  「如果焦莊主不願意,就只賸下第二條路了。」

  他撫著白眉,陰陰一笑:

  「我要『片光』。」

  

  

  當烏光「唰!」對上眉心時,狗兒差點尿濕了褲襠。

  回過神,他發現自己癱坐在離屏風約三尺遠的地方,黑得沒半點光的劍尖指著兩眼,相差僅只數分。

  狗兒覺得自己的眼、鼻、舌、耳是「一個接著一個醒的」——人的三魂七魄要是嚇離體了,須得一個一個塞回肚子裡,每弄回去一個,就會回復一樣知覺。男人跟女人的分別,在於女人若只找回三魂六魄,一樣活得好好的;男人若少了一魄,就跟死了差不多,等於沒找。

  「因為第七魄是管『下邊』的。」

  告訴他這事兒的老乞丐一臉神秘兮兮:

  「喝酒也是。我就是酒喝多了,只賸下六魄,成天想死。」

  狗兒始終半信半疑,但這會兒他信了,那老想騙他食物的老乞丐總算還說過幾句實話。他是先看見黑劍、聞到燒炭似的焦臭,一怔之後才能開口說話。「這劍……好冷啊!」縮著頸子喃喃自語,臂上泛起大片疙瘩。

  然後才聽見身後那個刮磨鐵片似的嘶嘎聲音。

  「你說什麼?」

  嚇得他剛塞回肚裡的三魂七魄又倒將出來,流了一地。

  老人有張破布般的褐色面孔,身子彎得像隻熟蝦,比狗兒還矮了半截,腦袋卻大了一倍不止,與瘦削卻筋肉糾結的四肢實在很難說相稱。狗兒從未在莊內看過此人,不怕連累香蒲,膽氣立復:「嘖!都是看熱鬧的,別在背後嚇人好不好?瞧你幹得好事!」

  老人翻著怪眼上下打量,狗兒還以為他看到了鏡子。

  「你剛剛說這劍很冷?」

  「怎麼?閣下有什麼高見?」

  輕撫劍身,老人閉眼凝神。「的確是冷。」

  狗兒全憑直覺,口裡卻絲毫不讓:

  「摸算什麼功夫?老子光看……哼,不看就知道。」

  老人不置可否,眼光來回巡梭,看得狗兒心裡發毛。他從小到大遇見的老屁股多了,就屬這個長得最噁心。思忖之際,一個人影匆匆奔入內堂,忽然「啊」的一聲,喉音嬌細,正是香蒲。

  狗兒見她驚慌失措,不知怎地心裡甜絲絲的,又不禁有些得意:「別怕!我好得很……」突然發現香蒲的眼光越過自己,與那矮小老人四目交會。

  「您……我……」老人舉手示意,微側著頭。外堂響起姚元的渾厚嗓音:「那把焦炭不值千金,要麼,拿『片光劍』來!」跟著一陣低吼咆哮,似是霍重九。

  「妳們倆留在這裡。」老人對香蒲道,駝著背掀簾而出,一直走到屏風中央,輕握著劍柄將烏劍取下,揚聲道:「這劍千金難易,就算你要買,我還不想賣。」他身子矮小,步履又輕,姚元隔著焦宴春夫婦看不見發話之人,冷笑:「這又是哪位高賢見教?」

  鑄劍山莊舉座愕然,紛紛起身俯首。

  「恭迎老祖宗出關!」

  老人一聲長笑,揮手相應,瘦小佝僂的身軀自有一股迫人威儀。

  焦應天。

  「火手神龍」焦應天,年近九旬的天下第一火工,在他六十歲洗手封爐以前,鑄劍山莊是世間神鋒首望,無人敢攖。若非三個兒子與最有天分的次孫相繼謝世,只賸不會打鐵的長孫當家,這老人勢必將繼續掌握天下刀客劍客的想望,成為武林頂峰權力的其中一人吧?

  姚元刻意忽視心頭的壓力,試圖與老人眼縫裡溢出的精芒相抗。老祖宗卻全然無視其存在,「重九,這劍裡摻和了各種雜質,是不是?打鐵忌夜、忌心浮氣躁,你卻連夜鍛打,好似殺人一般,是不是?」

  鐵塔般的鑄煉場首座慚愧低頭,猶如犯錯的孩童。

  「也罷。這劍是無上傑作,卻出於老天之手。願你有生之年能超越此劍,打出一把真正的神兵。」

  霍重九還以為自己聽錯了。

  「無……無上傑作?」

  「你以為這劍大違『三陽調和』之理,必是敗筆?」老祖宗搖頭:

  「重九,我封爐這二十幾年,你長進不多啊!」

  所謂「三陽調和」,是指鑄造兵器的天、地、人三要。

  鑄兵以春秋兩季為首選,五月太毒、七月太陰,都是大忌;夜深寒重,也不宜打造兵器,此為「天時」。「地利」一項除了鑄煉爐所在,也包括原料選擇,五金分屬五行,另有炭、磷、石灰、人骨等添加物,不可隨意摻雜。最後,鑄造者的巧拙、正邪,乃至於心思動靜,都會影響成敗,是謂「人和」。三要以陽剛正氣者為佳,故稱「三陽」,亦有「三龍調和」之說。

  霍重九七月初五開爐,盛怒下將五劍投入同冶,連著捶打五晝夜,天、地、人都壞到了極處,堪稱「三陽俱失」。打完之後,霍重九整個人虛脫似的大病一場,體力稍復回到場裡,才知道眾學徒弄了七八天,始終難以銼磨拋光,整支劍就像根黑黝黝的炭棍,毫無鋒芒。霍重九大發雷霆,卻也莫可奈何。

  「你混合的五劍中,本就陰多於陽,劍上的玉石、錫飾、木鞘也多屬陰性,其中變化妙不可言,我也是約略推測,難以握實。加上陰月裡連夜捶打,吸入大量寒氣,兩陰匯聚,使得劍質奇寒。你鍛打粗胚時怒意極盛,影響所及,錘上陽火燥烈,遠遠超過一般。這陽錘敲上陰鐵,到底是陽蝕於陰?還是陰消於陽?」

  霍重九沉吟半晌,面露愧色:「重九工夫未精,不敢猜測。」

  老祖宗點頭。「很好。陽錘敲上陰鐵,會將陽質之物吸上表層,使陰質愈純。此劍屬陰,故陽性諸物皆為雜質,聚於表面,受捶擊而成炭渣狀。你那些徒子徒孫不明究裡,反覆淬磨,殊不知陽火怎能除去陽質之物?」食中兩指一彈,果然聲音悶鈍,似裹厚泥:

  「要開此鋒,非得寒冰不可!」

  姚元雙手抱胸,冷笑:「焦老前輩,你們自家人一搭一唱,卻拿旁人當傻瓜麼?眼下是七月天哪!若非捱到堅冰凍雪,誰知道你說的是真是假?」霍重九怒不可遏,正要駁斥,但一想他說得也沒錯,不到入冬時節,哪兒來的寒冰開鋒?

  「阿爹,讓女兒來罷?」焦起雲淡淡說道:「小翠,端盆乾淨的水來。」

  小翠不敢答話,兩條腿像生了根似的,無助望著主子;何若君木然揮手,當是應許。就算萬般不願,她也決計不會傻得在老祖宗面前與他最寵愛的么女發生齟齬——老祖宗很清楚這個家對她(或說她的娘家與妝奩)的倚賴程度,他們彼此間的尊重是來自於某些共同遵守或退讓的默契,這點君向來理解得很好。

  姚元見焦起雲神色自若,似是胸有成竹,益發起疑:「這女子最多不過二十七、八歲的年紀,難不成練有玄陰功、凝霜指之類的高深內勁?便是如此,要練到掬水成冰,少說也要有廿五年以上的純陰修為。她……」

  小翠正要離去,卻被老祖宗喊住。

  「起雲,妳有這份心,阿爹很歡喜。其實也未必非堅冰不可。」

  老人露出古怪的笑容,緩緩運息,深茶色的皺臉上泛起紅光,由淡轉濃,散發出日冕般的耀眼赤芒,正是鑄劍山莊嫡傳的《烈陽寶鑑》。在眾人看來,他面部與掌心的肌膚色澤未變,只是籠罩著一圈燦爛焰光,炙得丈餘方圓內熱氣竄流,如燒沸水;行功片刻,老祖宗深吸了口氣,全身真氣倒逆搬轉,紅光逐漸轉成藍紫,熱氣也慢慢變成了寒氣。

  《烈陽寶鑑》在三十年前名滿江湖,人盡皆知。這種能夠抵禦洪爐烈火、使鍛鑄者無懼於熱毒侵逼,並大幅提昇耐力與韌性的的強橫內功,曾被認為是火工流派的瑰寶——這部分在姚元所蒐集的資料裡,有著詳細的記載。武林所不知的是:修習《烈陽寶鑑》八十年之後,老祖宗從中悟出一門極陽化極陰的心法。此法別無捷徑,須累積一甲子以上的烈陽真氣方能體悟,所以也沒什麼好傳的。因功訣恰與《烈陽寶鑑》頗有相映之趣,給起了名字叫《甲子寒月鏡》。

  「寒月鏡」功力到處,老祖宗掌緣泛起藍暈,肌膚表面迅速爬滿一層薄霜,指掌間冰霧繚繞,緩緩順著劍稜撫去。那烏劍並未結霜,突然「嗶剝」幾聲,黑如炭渣的劍身迸開無數皸痕,竄出絲絲寒氣,將整柄劍包入一團薄霧之中。

  「成了!」

  收功吐息,面上掌中的青氣飛快消褪,老祖宗隨手挽了個劍花,勁風刮落滿地細碎的炭片渣子,露出一柄冰灰色的劍來。那劍通體潤澤,鋼質深處佈滿奇異的流水花紋,猶如在濃稠的銀灰液體中滴入墨汁、恣意攪動所形成;隨著光線折射,表面隱約有層細密冰紋,恍如裂霜,更顯得光華內斂。

  彈指劍尖,「錚!」一聲激越清響,彷彿鼓箏撥絃;長劍兀自劇顫,餘音拔尖,久久縈於耳際。「此劍經霜而華,不願與烈火雜質同光,其性清高。」老祖宗撫劍良久,嘆道:

  「就叫做『洗霜』罷!」

  姚元見此劍非凡,光拿回去獻給主人都是大功一件,急道:「姚某人已先行付定,此劍當是我鐵蜈門所有。」輕輕擊掌,四名黑衣大漢抬入口紅箱,開鎖掀蓋,廳內登時一片澄黃,七百鋌黃金整整齊齊排置箱內。

  「如今千金已償,還請焦老前輩賜下『洗霜』。」

  「此劍若是千金能買,」老祖宗瞇著眼,笑得有些憨傻:

  「不如姚師傅再賣一柄給我罷?」

  姚元面色一沉。「焦老前輩成名逾五十年,殊不知行走江湖,講的是『信義』二字?這……」還待分說,忽見老祖宗咧嘴一笑,舉起三根指頭。

  「三千金。我年紀大了,頑固得很,要與不要都是興頭,不在乎別的。」

  「三千金,姚師傅。」老人又重複了一次,笑意變得深長:

  「你可以與我的長孫媳婦商量錢的事。稍晚,待『洗霜』兩字鐫上劍鍔劍鞘,再著人給你送到落腳的客店去。在我這年歲上,多活一天都是老天打賞,算的是時辰日子,不是春夏秋冬;『信義』對我來說,已沒有太多意思。」

  「姚師傅,如果明天我後悔了,會著人帶金子去。屆時,也請你把劍還給我。」老人說完,逕自駝著背走入內堂,留下滿廳愕然的面孔。

  

  

  「人呢?」

  老祖宗匆匆來到,細眼中神光凜凜,教人難以相對。香蒲從未見過老人的步履如此急切,除了接到噩耗的那個時候。

  「走了。老祖宗,我……」

  老祖宗揮手打斷她。

  「名字?」

  「狗……狗兒。」

  香蒲向來都不是口牙伶俐的人,但不過幾次眨眼的光景,老祖宗已將她對狗兒僅有的認識榨得一乾二淨,連香蒲事後想起都覺得佩服。老祖宗嗅了嗅角落的氣味,又用指尖沾起塵土細細察看,微一凝神,陷入沈思。

  香蒲望著他那皺紋密佈的眼角額際,覺得又比印象中的蒼老許多,卻意外顯得有精神。

  上次見老祖宗是半年前的事,記得是進入閉室前的例行請安——那天大爺怎麼都找不到人,大房奶奶推說身子不適,也沒出現。小姑姑來說了幾句便離開,淡淡的也聽不出意思,最後反倒只有香蒲一人送老祖宗入關。

  「妳……偶爾也出去走走罷?」在厚重的石門關閉前,老祖宗突然對她說。

  自從振平去了,老祖宗就很少和她說話。即使當面問安,多半也點頭了事,連有一陣子大房奶奶吵著要將香蒲送到庵裡,老祖宗也沒說什麼。這事兒後來還是小姑姑冷著臉反對到底,大爺才沒敢答應。當時香蒲正傷心欲絕,整個人彷彿被掏空了似的,別說當尼姑,就算押著她去死,恐怕也會渾渾噩噩點頭。如今想來,真是萬幸。

  「妳覺得狗兒怎麼樣?」老祖宗嚇了她一大跳。

  「很……很可憐。」

  「那好。」

  香蒲不懂武功,所以在她看來,老祖宗是一晃眼便消失了蹤跡,簡直比狗兒飛竄的速度還要驚人,但香蒲還是為老人擺脫沈鬱而感到欣慰。自從老祖宗閉關前說了那句話,香蒲就覺得老人其實還是對她很好的,當然也希望他能夠過得更好。

  倒是狗兒。

  不經意就著屏風上的劍孔一瞥,那票黑衣客已隨姚元、金鷦離去,只留下那口裝滿黃金的大紅箱子;霍重九調勻氣息,捧著洗霜劍往鑄煉房去。何若君指揮下人將金鋌搬到長房,卻將那口紅箱擱在門邊;焦宴春一旁低頭討好,對小翠連使眼色,主僕倆只是相應不理。三人漸行漸遠,也出了廳堂。

  最後只賸下焦起雲一個。望著她窈窕的背影,香蒲突然覺得那襲素衫有些陰慘慘的,不復白日的清麗脫俗,顯得寂寥冷落。看著微泛青藍的白衣幽影越來越遠,香蒲始終沒有開口叫喚;待不片刻,益發覺得陰森,匆匆由後堂離去

  終於,偌大的鑑秋水堂中空無一人。

  逐漸深濃的彤霞自窗格間透入,灑落一地餘暉,益發映得門邊的木箱帶著種孤獨而破落的褪紅。

  

  

  焦宴春雙手捧著漆盒,緩緩走上樓梯。

  他走得很慢,腳步卻十分平穩,實在不像個縱情酒色的人;如果還有人記得十五年前那個初入江湖、闖出名號的「黃鸝夜客」焦宴春,或許會想起他賴以成名的非是剛猛無儔的《烈陽寶鑑》,而是輕功。

  輕輕叩門。

  「咿呀」一聲,變寬的門縫裡流洩出一地昏黃。

  燭影下,滿頭白髮的年老漢子踞於桌旁,拈著瓷杯,粗濃的白眉在眼窩處投落兩片深影,更顯得眸子精光逼人,宛若鷹視。焦宴春放落漆盒,伸手轉過銅鈕,揭開盒蓋。

  「姚老爺子,這是『洗霜』。」

  姚元輕撫劍鞘,眼睛卻盯著圓桌對面的男子。

  「焦宴春,你竟敢擺我一道。」

  「三千金對『洗霜』來說算是便宜了,老爺子心知肚明。」焦宴春拎起茶壺,隨手翻過瓷杯,臨空傾下一注水亮清黃。「這柄『洗霜』的價值,我看還在『片光』之上。老祖宗居然願意出讓,也是離奇。」

  「這離奇救了你一命,焦宴春。」

  姚元冷笑:「我自行走江湖以來,還沒人敢拿炭棍當寶劍來抵數兒。你膽敢招惹鐵蜈門,小心玩火自焚。」

  焦宴春一笑,把玩著瓷杯,卻不啜飲。燭黃搖曳,映出他臉色雪白、薄唇紅豔,劍眉斜飛入鬢,宛若丹青勾勒,竟有幾分不似活物。「老爺子教訓得是。但江陵府內無一門派曰『鐵蜈門』,也沒有『姚元』這號人物,宴春就是想招惹,恐怕也無從著手。老爺子說是麼?」

  姚元撫眉一笑。「世間若無鐵蜈門,焦大爺以為我是誰?」

  「老爺子從川中來……」

  「且慢!」姚元打斷他的話頭。「我說話並無蜀音,何以見得?」

  「您的從人多操川中口音,由是可知。」

  「你倒精細。」姚元冷笑。

  「川中豪傑甚多,但如老爺子與金爺這般形象修為的高手卻不多見。」焦宴春笑道:「人稱『白首靈鷲』的華冷蒼華二爺,與『赤羽鵰』商震海商四爺,西蜀第一勢力『霸王臺』孟霸王麾下,『鏑、冷、鋒、傷』四大將之二。兩位如此英風,宴春縱是眼拙,又豈能不識?」

  西蜀霸王臺孟家,乃是川中第一名門,相傳為五代時蜀國孟氏後人,現今掌握川陝藥材物資的輸販,勢力龐大,與襄陽野雲庵的諸葛家、登州滄海連雲莊的左家、河北楓丹別業的燕家並稱「四大世家」。霸王臺組織嚴密,號稱流著「霸王之血」的當主「西川小霸王」孟無由以下,系統龐雜,各有所司,「鏑、冷、鋒、傷」四大將即為其中一支。

  四將之中,冷將「白首靈鷲」華冷蒼老謀深算,傷將「赤羽鵰」商震海戰陣驍勇,都是川中赫赫有名的人物。

  華冷蒼從成都趕到浙東與四弟會合,雙雙化名「姚元」、「金鷦」,憑空杜撰了個「鐵蜈門」,乃至上門取劍、身份被揭云云,原都是意料中事。如果焦宴春連這點能耐也無,也犯不著華二爺親自跑一趟了。

  「你這三個月裡用盡花招,只求見我家霸王一面。霸王著我前來,看你是否有一見的價值。」

  「霸王日理萬機,原無須理會鑄劍山莊這等微末勢力,只是宴春所獻之物異常貴重,普天之下除霸王外,恐無人能受。勞煩冷爺、商爺兩位跑一趟,宴春實在過意不去。」

  「把這套都省起來罷!焦宴春,我知道你是什麼貨色。」華冷蒼輕撫白眉,冷笑道:「做一次生意,學一次乖。你現下把話說清楚,我再來判斷是不是需要讓霸王知道。」

  「是。」焦宴春正色道:

  「二爺可知鑄劍山莊窮數代之功,蒐羅九十九柄天下奇兵,傳說只要熔於一爐同冶,便能打出一柄世間無敵的至尊神鋒?」

  「聽過。但你焦家現今除了口五年前打造出來的長劍『片光』外,似乎已無甚值錢的東西。要真有那九十九把好刀好劍,早在下爐以前,恐怕先拿去換白米青菜下肚了,是麼?」

  「二爺高見。投爐同冶,這是有的,不過卻是幌子。」

  「幌子?」

  「二爺試想:如果我說要找一樣價值連城的東西,眼紅之人必多,事情就不好辦了。如果說我想蒐集若干物事來加工,旁人就算興趣濃厚,也當等到加工完畢之後再行染指;說不定,還有些深謀遠慮的來幫忙蒐集,要取其中那樣正主兒,自然容易得多。二爺以為如何?」

  「你的意思是……」

  「鑄劍山莊真正要找的,是這九十九樣裡的十三樣……不!應該這麼說——從頭到尾就只有這十三樣,其他宣稱的、連帶找來的、扔進爐子裡的,都是掩人耳目的幌子。」焦宴春笑道:

  「二爺,宴春雖不擅打造兵器,起碼還知道些道理:不是把全天下的利器都丟到爐裡燒化,就能得出一柄最利的。像『洗霜』那樣的運氣,幾輩子才能碰到一次。」

  「這十三柄兵刃的名字,正好嵌入杜甫的一首《閣夜》詩,關於兵器的外觀特徵、來龍去脈等,則散見於鑄劍山莊諸多火工圖本、文獻記載之中。」指尖蘸了茶水,在木桌寫下「歲暮陰陽催短景,天涯霜雪霽寒宵,五更鼓角聲悲壯,三峽星河影動搖。野哭千家聞戰伐,夷歌數處起漁樵,臥龍躍馬終黃土,人事音書漫寂寥」八句,正是杜工部的《閣夜》律詩。

  「這裡頭嵌了十三樣兵器?」

  「是。而十三樣兵器裡藏著一個通天之秘。」

  十三樣兵器嵌入《閣夜》詩裡,鑄劍山莊先人呼之為「閣夜十三絕」,分「刀劍雙對,九大奇門」……焦宴春仔細說明,將四柄刀劍與九樣奇門兵器略述一遍。華冷蒼一邊聽一邊想,有的依稀聽過,有的又全然陌生,不覺過了大半個時辰。

  「這就是你要獻給霸王的寶物?」

  光憑這些,華冷蒼無法判斷秘密的價值,但他對另一個問題更感興趣。

  「你要什麼?」

  「鑄劍山莊願加入霸王臺,為霸王效犬馬之勞。」

  華冷蒼聽得笑起來。「我還想用錢打發你呢!誰知連錢也省下了。」

  「焦宴春!」白眉老者身子微傾:「霸王得你,有什麼好處?」

  「至少三個好處,還有一樣非要不可的理由。蒐集十三樣兵器,需要行家;開啟兵器裡的秘密,更少不了火工。當然,二爺去赤張門、火燄山等一樣能聘請好手,只是有無異心,那就不得而知了。」

  「你不會有異心?」

  「為霸王效力就不會。」焦宴春出奇沈靜:「我不是傻子,二爺。若自有打算,何必把秘密供出來?對霸王來說,這事兒上我是全天下最可靠的人。」

  華冷蒼開始重新評估這傳言中「耽於逸樂」的男子。

  若非縱情聲色的程度還不足以將他腐蝕殆盡,就是他的智慧與野心超過常人,即使日夜消磨,殘賸的部分仍舊令人側目。如果他生在鑄劍山莊——需要沈靜、專注,以及某種與生俱來的靈感與天分,卻使智慧與野心成為累贅——以外的地方,或許會有另一番局面。

  「三個好處?」

  「好火工、好武功,」面頰凹陷的蒼白男子扳著指頭,紅唇間隱約露出白森森的整齊牙齒。「還有霸王臺進入浙東的據點。」

  華冷蒼左手抱胸,右手食指輕撫眉梢,視線停在「洗霜」的烏鞘上。

  時間緩慢流逝,除了燭焰搖曳,面對面的兩人動也不動。

  半晌,「你通過考驗了,焦宴春。現下,我只賸一個問題。」華冷蒼蓋上漆盒,扣緊銅鈕:「焦應天尚在,鑄劍山莊能投入霸王麾下麼?只你一人,那些好處全都是白說。霍重九,還有那位焦三姑娘……你能帶這些人投霸王臺?」

  「我會解決。」

  「很好。霸王那邊我會安排。」華冷蒼笑道:「如果莊裡需要『幫忙』,我會一直在這裡。」

  焦宴春離去不久,商震海從房裡的隱密處現身。

  「二哥要安排姓焦的見霸王?」

  為什麼不?華冷蒼心裡反覆自問。焦宴春工心計、懂時局、有耐性,還有令「白首靈鷲」一擒落空的好身手——僅僅兩度相觸,華冷蒼對他體內若有似無的陰柔綿力印象深刻,就像焦起雲的詭異身法一般。在鑄劍山莊破落的外表下,隱藏著太多離奇的人事,如果能掌握利用,將躍過東向關中伸展勢力的艱難重阻,一舉把霸王臺的前線推進到浙東沿海。

  與操縱焦宴春的風險相比,這仍是太值得押注的成果,誘人的程度甚至遠在「閣夜十三絕」的秘密之上。

  「這消息會讓二哥安心些。焦宴春沒回莊,到『香暖閣』去了,大半年來養了個姘頭叫牡丹的,成天廝混,十日裡有七八日待著不出來。他到底是個普通男人,而且瞎了狗眼。」商震海先行赴浙,潛伏觀察三個多月,對此最難釋懷:

  「他到底在想什麼?家裡擺著標緻老婆,偏愛搞妓寨裡的小賤貨?」

  「派人盯緊,日後用得上。」華冷蒼大概理解焦宴春的心思。整天向老婆伸手,就算是閉月羞花的美人,也總有看得窩囊的時候;商震海是獨行江湖的武林豪客,並無家累,恐難說得他明白。

  商震海臨去前,兩人正談到另一個「意外」。

  「真是他?」

  「是他。格老子的,來了一個多月,八成要踩鑄劍山莊的盤子。」商震海面色凝重:「那小子向風月盟買情報,我們也是,假不了。」

  「人在何處?」

  「鎮上的福來客棧。我派人盯著了,就怕盯不久。」

  「那好,咱們先去會一會。」看商震海捂胸皺眉,輕咳幾聲,華冷蒼才想起義弟在焦起雲手裡吃了虧。「你就別再奔波啦,把傷養好。」白眉軒起,名動西川的「冷將」推門而出:

  「我去聽聽『野雲庵』諸葛家的人怎麼解釋。」

  

  

  月到十五分外明。若非烏雲湧現,今夜該是個西北望鄉、東南見月的好日子。

  狗兒突然停下了腳步。

  林間黑得伸手不見,能分辨的僅有鴉啼風嘯,還有那不屬於夏夜的陰冷。這讓老人更覺驚異。他拾起一根樹枝,由左而右、由右而左,就看著狗兒的眼睛攫著無聲的尖梢來回巡梭,彷彿上頭棲著蝴蝶。

  (這小子……是天生的「鬼眼」!)

  老祖宗搖搖頭,露出罕見的驚嘆之色。

  「你跟著我幹什麼?我可與你們莊子沒什麼瓜葛。」狗兒刻意把「瓜葛」兩字拖長了些,看是不是能讓這老東西忘記曾見過香蒲跟他在一起。

  「香蒲是我的孫媳婦兒。」老人說。

  「哦。」

  「她死了丈夫。」

  「那還真可憐。」他決定裝傻到底。

  「你喜歡她麼?」

  狗兒的眼睛差點沒掉在手心裡。

  老祖自顧自的說:「我的孫兒是個出色的男人。全天下的刀客劍客都希望能擁有一柄他親手鑄造的兵器,無論本事再大都得到莊裡拜見,希望自己一生在刀劍上所花費的心血,能夠得到他的認同。擁有香蒲的,是這樣的一個男子。」

  狗兒心裡極不舒服。他知道香蒲是寡婦,而寡婦是曾經有丈夫的;他對香蒲的一切都感到好奇,卻獨獨不想知道關於她丈夫的部分。老人明顯帶著炫耀的口吻,像是枚刺入心裡的尖針,狗兒咬牙冷笑:「是麼?干我什麼事?」

  「香蒲很歡喜你。她對我說……」老人斜睨著他,笑得不懷好意:

  「你真是個可憐的孩子。」

  十三歲的少年陡然狂怒起來。

  「放屁!」狗兒猛然撲去,老祖宗輕鬆避過,伸手要抓他的衣領,卻差點被飛快轉身的少年撞倒。

  (根骨奇佳,身手迅捷。)

  老祖宗暗暗讚嘆,嘴裡卻毫不放鬆:「你應該要珍惜現在。過幾年你長大了,變成真正的乞丐,沒有本事、沒有身家,只能像條狗似的餵飽自己,香蒲就不會再替你可憐,只覺得噁心。」

  少年惡狠狠瞅著他,卻沒再撲上前來。

  老人輕輕哼笑。

  「想不想做我的徒弟?」

  狗兒咬著牙,精光迸射的瞳裡隱泛碧綠,恍若狼顧。

  「你是我這輩子所遇過,第二個擁有『通靈劍心』的人。」

  擁有「通靈劍心」者,能讀出鋼鐵的愛憎悲喜。與之相形,刀劍的鈍銳、長短、溫烈等就顯得微不足道,一望即知。老祖宗花了大半輩子才到達這般境界,但世上卻存在著極少數與生俱來的人。就像老人為了抵禦爐火戕害目力,窮三十年練成罕見的夜視奇術「羅漢功」,狗兒卻天生就擁有視夜如晝的「鬼眼」一般。

  「想出人頭地,明晨到莊裡找我。」老人背轉駝峰,將狗兒留在全然的黑暗裡。

  天邊烏雲飄散,灑落今夜第一道月華。

  老祖宗驀然停步。

  月光勾勒出林葉山石的輪廓,也劃開七八條窄束腰肢、緊身衣靠的婀娜身影,拖得一地長影搖晃。女人們掛著猙獰恐怖的木雕鬼面,或倚或踞,皆佔了有利而隱蔽的位置,恰將一老一少圍在中央,靜靜等到雲破月來時才現身;夜行本領之高,連老祖宗也未察覺。

  「你的仇家?」狗兒冷笑:「一把年紀了,還招惹小妞。」

  陡地銀光掠空,眾鬼女擲出手裡的銀色長疋,如絲緞般浮映月輝,交錯成一片燦爛天幕,朝二人頭頂緩緩飄落,朦朧夢幻,猶如置身仙境。老祖宗突然醒覺:「好歹毒的兵刃!」猛將狗兒撲倒,烈陽心法到處,半截殘幹「轟!」冒起熊熊烈焰,飛入半空,撞上飄降的銀帶。

  狗兒怒斥:「你做什……」唰唰幾聲,鬼女抽回銀帶,空中陡然炸開一團烈焰,火花飛濺如雨,彷彿流星傾下。狗兒抱頭爬竄一陣,背上卻無燒灼之感,不由得睜開眼睛:原來那半截枯樹被銀帶一抽,竟碎成毫末,著火的木屑在墜地前便已燒盡,只留下滿地餘煙。

  振平十五歲時,發明了一種名為「抄水」的奇門兵器。將玄鐵反覆鍛打,摻入適當比例的純金赤銅,煉成比蠶絲粗不了多少的精金細線,掐出各種尖勾逆刃的形狀,著縫紉高手一針一針挑入綢緞的絲眼內,綴得整片密密麻麻,肉眼難辨。被這布疋貼著皮肉一扯,任你橫練功夫再強,都能掀得露出白骨臟腑,像指縫間漏出的水一般,故名「抄水」。老祖宗印象所及,堪堪救得兩條性命。

  能將玄鐵化為金絲的絕頂手藝,已隨老人的愛孫長眠不起。鬼女們的銀疋上所黏乃是西域出產的金剛砂碎屑,比之「抄水」固然技藝平平,但威力絲毫不遜,都是專門剋制內力深厚、習於空手應敵,又或武功純走陽剛一路的高手。

  老人一聲怪笑,身形一晃,已將一名鬼女打落岩下;足起袖飛,碎石、塵土挾著沉猛內勁激射而出,枯枝、落葉燃起烈焰,呼呼竄向四方,竟似活物一般。在重組攻勢以前,起碼有五名鬼女身中拳掌,被這乾癟枯瘦、背駝得像尾熟蝦的老人打得東倒西歪,陣腳大亂。

  老祖宗的心卻逐漸沈落。

  緊貼胴體的夜行衣下,鬼女穿著某種性質陰寒的軟甲,兼之一身陰柔勁力,又有銀疋護體;其一受擊,另外六疋銀帶立刻封住周身空門,使之無法稍停,一沾即走。毫無疑問,這一切都是為了對付頂頂大名的「火手神龍」所做的佈置。

  更何況還有狗兒。

  心神一分,七名鬼女乘機退至外圈,老祖宗已錯失奇襲帶來的最後一點優勢。狗兒離他還有數步之遙,身邊毫無掩蔽;瞬息間,鬼女們察覺老人的猶豫,其中兩人轉向目光兇狠的瘦弱少年,手裡的銀疋閃著獰惡光芒。

  一柄長劍突入陣中。

  幾條銀疋迎頭蓋落,幾條橫裡抽來,持劍之人卻長驅直入,一劍挑開最角落的兩疋。

  老祖宗心頭驟寬,左拳摜出,突然五指箕張,勁力疾吐,隔空將一名鬼女打得倒翻伏地,木雕鬼面下漫出大片污血;右手陡地藍光大盛,三尺內冰霧氤氳,另一名鬼女猝不及防,猛被一股無形勁力吸去,細頸陷入雞爪般的五指之間,未及慘叫便已僵死,面具倏地爬滿白霜,「剝」的一聲皸裂開來。

  五去其二,老祖宗壓力頓減,見來人儒衫陳舊、腰懸木鞘,生了張年輕爛漫的娃娃面孔,說俊也不特別俊俏,卻也不討人厭,堪比「平凡無味」好一些。青年立在狗兒身前,長劍指處,銀疋不進反退;兩名鬼女好不容易撤出劍圈,早已汗濕薄衫,更顯得玲瓏浮凸,惹人遐思。

  狗兒一扯那人衣袖。「現下才來?老子要死了,你可損失慘重。」

  青年笑道:「今夜事多,能來就不錯啦!有人盯著我,險險抽不開身。」

  老祖宗聽得皺眉,卻認不出長劍的路數。

  「我還有要事,你跟不跟我走?」青年揮灑劍招,口氣隨和。

  「廢話!」狗兒瞪他一眼,忽然揚聲:

  「喂,老頭!老子先走一步啦!你若未死,明天我找你去。」

  青年微一皺眉,似乎頗不以為然,衝著老祖宗微微頷首。

  「焦老前輩見諒,晚輩先告辭了。」拉著狗兒逕去。那兩名纏著他的鬼女氣喘吁吁,竟不能稍加攔阻,反而頹然跪倒。老祖宗本想問其來歷,隨即轉念:「他與小鬼相熟,若要加害,不用等到現在。我又何必自己掀底?」雙掌鼓勁,猛將三條銀疋隔空震開,緩步轉身,消失在黑暗之中。

  被震倒的三名鬼女手足痠軟、胸口悶痛,怎麼也使不上勁。其中一人奮力扯脫排釦,揭開軟甲,赫然發現肩頭一個赤紅掌印,不知何時已被種下潛勁。驀地兩聲淒厲慘叫,跪在稍遠處的兩名同伴痙攣打滾,全身抽搐,面具上的各處孔洞竄出濃煙,嘶嘶作響;片刻後身子蜷起不動,面具卻「嗶剝」一聲燃燒起來。

  三女不住顫抖,六隻血絲密佈的白眼相覷,林縫間的月亮又慢慢被烏雲遮住。

  

  

  吃過晚飯,香蒲悄悄走入院裡。

  明知沒有別人,還是不由自主放輕了腳步,緊張得沁出微汗——香蒲雖覺荒謬可笑,但卻笑不出來。

  破牆邊的大樹頂著一片濃蔭,正是白天狗兒神秘兮兮向她「推薦」的地方。

  當年香蒲做閨女的時候,可是村里間有名的野丫頭,爬樹原屬家常便飯,但此刻望著頭頂茂盛的枝椏,卻不禁微微一怔,嘆了口氣,放棄了攀爬上去的傻念頭。就算是星月燦爛之時,也不可能不打燈火,伏在樹蔭裡以肉眼望著遠處,何況今夜這般烏雲飄動?她越來越覺得自己是傻,居然信了狗兒的胡說八道。

  香蒲沒有回房,提著燈籠信步亂走,不知不覺穿過次房與外房大院間的洞門,來到一幢破落的房舍前。她平日習慣飯後散步,偶爾繞到外房院裡探望焦起雲,方才一下沒留神,迷迷糊糊便走上了老路。

  回頭往洞門頂上望去,依稀見到遠方一團黑影,似是次房院裡的那株大樹。

  香蒲心中一動。

  她老想著探視長房那頭的聲息,卻沒想到在這裡守株待兔——來人若從外房潛入往長房院裡去,這幢破屋可說是必經之地了。想著想著,香蒲把心一橫,踩著輕步走入,見屋裡也無甚灰塵,板桌、木床收拾得頗為乾淨,連破舊的屏風都似時時拂拭,褪色的彤漆還留有一層薄亮。

  大家知道鑄煉場的學徒與廚子常私下玩幾手,彩頭不大,解悶的成分居多,香蒲卻沒想到他們膽子忒大,居然挑在三姑娘院裡摸魚,仔細想想又不禁有些佩服:這位小姑姑平日獨居,最討厭旁人騷擾,尤其對大房奶奶不善。此地離焦起雲的香閨十分遙遠,卻已屬外房院內,就算抬著八人大轎也請不來大房奶奶,還有哪個地方比這裡安全?

  香蒲突然覺得安心許多。

  即使自我安慰的成分居多,但待在這兒說不定還會碰到莊裡人,總比連呼救都不會有人聽到的寡婦房裡好。她小心翼翼躲到屏風後,將屏風邊的窗戶打開小縫,倚牆而坐,披上事先準備好的深色單衫;猶豫了一下,輕輕將燈籠裡的微焰揮熄。

  房裡頓時陷入一片濃稠的靛藍之中。

  如果不來便罷,若黑影今夜再次出現,一定要看清他的真面目——

  香蒲緊握著懷裡的短匕,睜大明眸,仔細傾聽窗外的動靜。

  

  

  何若君坐在鏡前,斜露著半截白膩粉頸,梳著一頭如瀑長髮。

  關於這頭秀髮,她聽過各式各樣的讚美,只有那人說動了她的心。

  「好溫暖。」強壯的臂膀環著她的胸際,他埋首於她汗濕的髮,像嬰孩般喃喃說道。那時,她昏眩在身體深處的歡愉之中難以甦醒,還來不及對兩人間突如其來的狂亂癡纏感到羞愧。「焦宴春,這是你自找的。」——後來她這樣說服了自己,從而在一次又一次激烈的私會中變得坦然,甚至有種找到依靠的感覺。

  她輕輕梳著頭髮,想像著他呵在她頸間的溫熱,以及那溫柔的寡言與生澀。

  往事迴映著滿室昏黃,隨搖晃的燭焰在鏡中靜靜流淌。

  房門緩緩推開,發出扯絃般「咿」一聲輕響。

  儘管背對著門,她也知道來人是誰。何若君本能坐直了身子,停下梳髮的手。

  「我回來了。」

  聽到那柔柔細細的嗓音,何若君不由得蹙起眉頭。

  「回?回什麼?有家才有回。你出去!」

  「妳別生氣。我明天再來看妳。」

  「既然回來了,順便去看看老頭子。省得明天有個什麼萬一,怕還認不得自己的爺。」

  默然良久,背後傳來輕叩桌面的聲響。

  「我知道了。」頓了一頓:「多謝妳今天守住了這個家。」

  何若君咬著牙,不爭氣的眼淚倏地盈滿眼眶。

  (家?哪來的家?又是為誰守來?)銅鏡裡的女子緊抿著一絲冷笑,深深吸氣,似已將淚水嚥回胸中。何若君突然感覺面頰上滑過些許濕涼,終於明白鏡中的一切或許只是出於想像。

  一雙微涼的手掌搭上肩頭,靜止不動。

  (最初……是誰負了誰?)每當焦宴春自外頭花天酒地回來,摟著她的肩膀溫柔親哄時,她總是面如嚴霜、半推半就,最後在那帶著黏膩情慾的撫弄裡徹底投降,迷迷糊糊之間又被推搪過去;等到焦宴春又不見蹤影時,她才突然醒悟自己與那些妓女情婦同享一款風流,不由得一陣噁心。

  然後就有了「他」。

  那段日子何若君總是熱烈迎合著丈夫,在幾個月才有一次的黑夜裡,兩個同樣心虛的人不約而同使出渾身解數,激烈猶如生死相搏,常聽得數重院落外的婢女們面紅耳赤,徹夜難眠。這種情況一直到那個篾匠的女兒嫁入山莊之後,才又變成無可無不可的虛應故事。

  何若君覺得自己倦了,沒力氣再像頭發情母狗似的面對一個令她心冷的男人。即使所需的身體慰藉在焦宴春越來越漫不經心的應付裡無法獲得滿足,她也總能纏拈著自己豐潤的長髮忘情想像,彷彿懷抱無邊的溫柔灼熱,在僵冷無聊的肉體撞擊間攀上巔峰。

  當然,焦宴春對別的女人仍舊興致高昂,甚至連婢女也不放過。

  約莫大半年前,有天小翠突然不見人影,最後當何若君在丫頭房裡找到她時,十幾歲的女娃虛弱得躺在床上起不來,眼裡淚花打轉,半個多月後才把身子養好。儘管何若君氣得俏臉煞白,焦宴春在外躲了個把月,還是照樣回家;除了無濟於事的吵鬧,其實也拿他沒輒。

  從那之後,焦宴春整整半年沒碰過她。

  與其說是搭在肩上的雙手突然引燃了她的慾望渴求,倒不如說是那句話。

  「多謝妳今天守住了這個家。」

  這個句子太過簡單,以致讓她發生錯覺,彷彿說話的是另一個人。

  喀的一聲,象牙梳子掉落地上。何若君轉過身去,穿過眼裡的水光似乎看到了個熟悉的人影。

  (再高一些,再壯碩一些……再黝黑一些,再孩子氣一些……對了,就是這樣的沈默……)

  披在肩上的薄紗半袖緩緩飄落,她瞇著滿眼霧露,灼熱的櫻唇貼上那微冷的蒼白肌膚。

  

  

  焦宴春不禁愕然。

  在加入霸王臺之前,他還需要那七百鋌黃金做為活動遊說的經費。即使再怎麼厭煩,他還是得耐著性子,踏進這座不想踏進的閣子,來安撫一個他並不想見到的人。他太瞭解她了,諂媚只會讓她拒絕得更加爽快——他只有在想離這個女人遠一點時,才會故意陪著笑臉、卑躬屈膝來激怒她。

  但焦宴春沒想到,她垂著淚的軟弱模樣會是這般楚楚動人,幾乎與他當年還迷戀她的時候一樣。

  驟爾回神,那豐腴的嬌軀已幾近赤裸,白皙得令人目眩;他的指掌淌過這曾經熟悉流連的峰壑起伏,深深陷入一片柔膩溫熱之中,撫得她身子陡然繃緊、呦呦哀鳴,輕顫如月夜裡的海波……

  焦宴春手上的動作越來越劇烈,頭腦卻益發清醒。他體內湧出一股熱流,逐漸翻滾成形、越滾越大,似將谷爆丹田,只差一線便要衝入四肢百骸,卻已逼得他全身陰勁內縮,刺痛入骨。即使如此還是無法停手,那將窒般的嬌喘呻吟,汗水淋漓、不斷扭動的柔軟胴體,使他腦中烘然如炙,瘋狂湧出的慾念侵蝕著對身體的支配力量,似將勝出。

  (是月亮的緣故!再這樣下去,我的功力……)

  何若君眼波朦朧,早已神識恍惚,藕臂纏著他的頸背,將溫熱的身子緊貼過去,張口輕咬他的耳珠。「要我……快!要……要了我……」

  驀地一聲大吼,何若君尖叫摔出,跌到繡床深處,卻是被焦宴春使勁推開。他頸間額際浮露青筋,咬著白森森的尖牙,嘴角溢出口涎,襯著一身雪白精肉,竟有幾分似妖不似人的感覺。

  何若君抓起衣衫遮掩胸脯,忍不住氣苦,流淚顫聲:「焦宴春!你……何必如此作弄我?」

  焦宴春雙眼赤紅,喘息濃重如獸,咬牙沉聲:「淫賤婦人!幾乎壞我大事!」裸著身子衝出房門,發足狂奔,速度快逾豺豹;幾個起落間已穿過重重院落,來到角落一幢破屋前,猛然推開大門,撲向房內那條窈窕修長的人影,一把將衣衫撕碎,攫住她玲瓏浮凸的胸腰壓上粗糙磚牆,自背後悍然深入……



  香蒲被一陣奇異的聲響吵醒時,才發覺自己不小心睡著了。

  她無法猜測這段昏睡期間到底錯過了什麼,但眼前的景象令她瞠目結舌。

  透過屏風罅隙,兩條赤裸的人影緊密交纏,微弱的月光將雪白胴體映成了淡淡的靛藍色,廝磨的肌膚佈滿細汗,宛若珠玉。男人抓著女體纖細的腰肢,交合處隨著劇烈的撞擊攪動濺出大片水澤,粗重的喘息聲彷彿自唇齒間緊壓迸出,與那張原本姣好更勝女子的扭曲面孔形成一種極不真實的詭麗氛圍。

  ——是大爺!

  香蒲嚇得魂飛魄散,一手撫胸,一手緊摀著嘴巴,差點叫出聲來。焦宴春恣意馳騁,神情既苦悶又痛楚,直與傷獸無異。女子長髮垂覆,美艷絕倫的胴體被扭曲成難以想像的形狀,柔若無骨,緊緻的肌膚卻又有著驚人的彈性,扭動著蛇一般的奇異節奏,髮下傳出若有似無的低吟。

  她雙手軟弱無力地垂落床緣,月華照在光潔的腋窩與乳房之上,映出濕滑柔亮的水光,恍若細瓷一般,散發著混合了汗澤、體香與其他異味的淫靡氣息;看在香蒲眼裡,只覺得說不出的奇詭恐怖。

  可怕的畫面終於到了盡頭。

  焦宴春停下動作,緩緩吐納,臉上的青筋隨即消退,蒼白的面孔逐漸恢復原有的輪廓,閉目凝然;身下的女子卻扭動起來,猛地弓起纖腰,昂首吐出一聲劇顫的嬌吟後才脫力躺倒,渾圓的酥胸不住起伏。

  焦宴春睜開眼睛,忽然衝著屏風後的香蒲一笑。

  還來不及驚叫,屏風「碰!」被掃到一旁,那張豔麗得邪氣的面孔倏忽而至,香蒲甚至閉著眼睛都能感覺他呼吸時的絲絲涼意。「妳來得太好了,真是太好了。」焦宴春伸出秀氣的手指撫摸著她,語聲輕柔:「我正想著妳呢!」香蒲頓覺面頰一片濕涼,嚇得說不出話來,那陣濕涼的寒意沿著她的下頷、粉頸,慢慢探入領口……

  「住手!」

  女子撐起半邊身子,赤裸的曲線連同為女兒身的香蒲都覺得眩目。

  汗濕的長髮輕輕掠開,露出一張熟悉的俏麗容顏。

  焦起雲。莊子裡都喊「三姑娘」、避居外房的焦起雲。

  原來那天看見的黑影並非「入莊」,而是「回房」——自然是諸事完畢,回到黑影的來處;大爺深夜返家,長房院裡又怎麼會有風聲騷動?

  「小姑姑!」香蒲幾欲暈厥,呼喊聲裡隱隱帶著哭音,霎時間整個人恍惚起來,連焦宴春伸入她衣下的魔掌都渾若未覺。

  焦起雲似乎還很虛弱,面色卻寒。

  「放開她!你……我已助你鎮住功力,你別傷害她。」

  「我不會傷害她的。」焦宴春柔聲道:「我好好疼她,疼完了便放她回去。」

  焦起雲知他這話是說給香蒲聽的,偏生身子又像被掏空了似的,一時半刻難以回復,不由得著急起來。「你現下功力不同以往,會把她弄死的。」她撫著胸口,刻意裝出的柔媚反不及沉淪慾望時所展現的野性妖冶來得誘人:「別管她了。你來,我還要你。」

  焦宴春一笑。

  「傻丫頭,今夜我若要了她,功力豈止增強一倍?這都是為了我們呀!」

  「她是振平的過門妻子,已非閨女。」焦起雲冷道:「與她合歡,你的辛苦便白費啦。」

  焦宴春微愕,忽然哈哈大笑:「振平沒碰過她,她是閨女守節;這可是振平親口承認的,不會有錯。若非擔心老頭子發覺,我早就得手了,也不必拖到現在。」扯去香蒲的袖子,雪白粉膩的膀子點著一粒紅豆大小的晶瑩紅點,正是閨女才有的守宮砂。焦起雲早知道香蒲是貞女守寡,卻沒想到振平會把這種事告訴兄長。

  焦宴春捏著香蒲尖細小巧的下頷,笑容十分邪氣。

  「妳知不知道,振平為什麼不要妳?」

  「宴春,別這樣!」焦起雲臉色蒼白。

  「因為妳的丈夫焦振平,早就有了別的女人。」焦宴春柔聲道:

  「他姘上的是我的妻子。」

  香蒲睜大的眼睛裡倏地湧滿淚水,卻不知是因為恐懼、錯愕或茫然。

  「何若君是振平的第一個女人。他是個死心眼,再也容不下別人;娶妳,只是為了向老祖宗交代。這事全山莊都知道,只有妳一個人還矇在鼓裡,成天做白日夢。」

  洞房那夜,香蒲按照出閣前母親的叮囑,忍著羞脫去全身衣裳,鑽進新繡的錦被裡,偷偷把一隻足趾平斂、春蔥也似的白膩小腳露在被外;誰知振平卻在床邊坐了一夜,守著她一覺到天明,此後每夜如是。香蒲一直以為是疼愛她、憐惜她,怕弄疼了她的緣故,原來卻是為了另一個女人。

  焦起雲咬牙:「你跟她說這些做什麼?」

  焦宴春陡地轉身,眼眸深處閃動著鬼火般的陰陰寒芒:「她的丈夫搞上了我老婆,現下換我來享用她的身子,難道不公平麼?告訴她,是想讓她做個明白鬼。」

  焦起雲冷然一笑:「你欺侮過多少女子,還想要公平?香蒲是無辜的,你放了她。她若橫死,怎生向阿爹交代?」

  「傻丫頭!萬一她將我們的事洩漏給老祖宗知曉,那該怎麼辦?」

  「現下我知道了,你還要殺人嗎?」

  三人一齊轉頭,門口立著個佝僂身影,聲音嘶啞、目光深沈,竟是老祖宗。

  焦起雲身無片縷,慌忙往地上一抄,才想起衣衫早被撕成了布片,難以蔽體,反倒沈靜下來;掩著胸脯併腿斜坐,低首垂目,蒼白的粉臉神情淡漠,輕喚了聲:「阿爹。」

  同樣赤裸,焦宴春卻表現得手足無措,趕緊放開香蒲,後退幾步,顫聲道:「老……老祖宗!我……」

  黑影微晃,劈哩啪啦一陣連珠密響,焦宴春踉蹌後退,兩頰高高腫起,嘴角鮮血長流,搖晃幾下,低頭吐出兩枚帶血尖牙,單膝跪倒。老祖宗目光寒厲,雙掌垂落,緩步走向焦宴春。「阿爹!」焦起雲忽然叫道:「別殺他!我……我已是他的人了,求阿爹手下留情。」

  老祖宗停在焦宴春身前,猛然眥目:「畜生!」一巴掌打得焦宴春仰頸側翻,因受力過巨隨即又彈回來,趴伏在地,動彈不得。

  老祖宗抓著他蓬亂的髮髻,將那張浮腫烏青得幾乎認不出的顱顏提將起來,沉聲道:「阿雲,阿爹讓你看清這畜生的面目。」將焦宴春提高了些,厲聲斥喝:「縱使不是血親,她還是你姑姑,是你阿爹的妹妹!說!你勾搭自己的姑姑,圖的是什麼?」運起烈陽神功,瞬間整隻手掌變得赤紅如血,焦宴春的頭皮髮根竄出絲絲熱氣,脹紅的眼球幾乎爆出眼眶,忍不住放聲慘嚎。

  焦起雲變了臉色,掙扎上前。

  「阿爹!你別殺他!別……」

  「噤聲!」老祖宗隔空揮袖,將她遠遠震開,手裡繼續催勁:

  「你最好別說,給我個理由殺你。」

  「老……饒……饒命……我……我是為……為了『青鋒門』沈……沈家……」驀地腦中燒灼熱勁一空,焦宴春如獲大赦,連珠砲似的一股腦吐露:

  「沈秋泓死前留有遺命:起雲出嫁時,可得沈家三成財富。鑄劍山莊要重振聲威,需要這筆錢!我不能讓起雲嫁給外人!」趴在地上痛苦喘息,疼得涕淚、口涎直流,面上的紫醬色澤慢慢開始消退。

  焦起雲咬牙握拳,全身微微顫抖,彷彿一闔眼便要暈過去似的。

  老祖宗本想逼他親口承認欺騙焦起雲,不料卻聽得心中微動,沉吟起來。焦起雲雖非老祖宗的親骨肉,但自來父女情深,老祖宗對這個螟蛉女的寵愛甚至還在三個親生兒子之上,別說焦宴春敗壞倫常,就算是毫不相干的外人玷污了焦起雲,也決計不能輕饒;如果這事是發生在昨天,老祖宗可能會毫不猶豫地手刃自己的親孫兒。

  但現在有了狗兒。

  有了狗兒,鑄劍山莊就有了傳人;有了傳人,就有重新出發的機會;要想重新出發,非得有足夠的家資才行……無獨有偶,老人的思路初次與不肖孫兒重疊,原本已成槁木死灰的雄心又緩緩燃起。

  為了重整鑄劍山莊,當然需要「青鋒門」沈家的三成財富;不僅如此,他還要安排狗兒神不知鬼不覺進入山莊,繼承焦氏的堂房;當然,還有那些意圖剷除自己的人……

  老人沈醉在鴻圖偉略之中,片刻才想起女兒的事。

  「阿雲,現下木已成舟,阿爹也無話可說。」老祖宗假意轉身嘆息,將兩人的反應都看在眼裡,也適時掩去自己眉宇間的得色:「你選的,你自己負責。你要繼續姓焦?還是回復沈姓?」

  焦起雲微顯錯愕,半晌才會意過來,冷淡的神情霎時冰消瓦解,想都不想「沈」字便要出口,驀地耳邊響起焦宴春那番告白,狠勁發作,咬著唇冷道:「女兒一生都是阿爹的女兒,一生都是『焦起雲』。」

  老祖宗點頭:「很好,沈家那邊我會說去,妳們倆別操心。」將香蒲攙起,送到焦起雲懷裡。「妳們兩個去換件衣衫,到『鑑秋水堂』候著,我有話要說。宴春,你跟我來。」焦宴春飛快著好衫褲,卻來不及穿鞋,赤著腳尾隨而去。

  房裡只賸兩人默默相對,焦起雲不著寸縷,卻絲毫沒有羞慚之色,淡然自若,反倒是香蒲始終避著她的視線,又讓她姣好誘人的肌膚身段弄得頭暈眼花,那肢體交纏、急喘嬌吟的畫面聲音旋被勾起,令香蒲臉酣耳熱,覺得極不舒服。

  她實在無法將清冷如脫俗仙子般的小姑姑,與那一身淡藍雪肌、如牝豹般扭動著腰肢,妖冶淫靡地陷溺於慾望之海的女體連結在一起。

  而現在,甚至連回憶都拋棄了她。振平的溫柔守禮、拘謹沈默,一夕之間都變成了香蒲的自以為是,她不但失去了振平,也失去了那些她曾與振平共同擁有的美好片段。

  ——妳知不知道,振平為什麼不要妳?

  ——因為妳的丈夫焦振平,早就有了別的女人。

  ——他姘上的是我的妻子。

  ——娶妳,只是為了向老祖宗交代。

  狗兒,你說對了,我真的是很傻氣。到頭來唯一沒騙過我的,居然是你。

  香蒲無助搖頭,嗚嗚哭了起來。

  「為什麼?為什麼妳不告訴我?為什麼大房奶奶不告訴我?」

  焦起雲望著她,眼裡流露淡淡的憐憫。

  「因為我們都是女人。會說這種話傷人的,只有男人而已。」

  香蒲仰起臉,眼眶裡浮挹著淚水:

  「那小姑姑呢?小姑姑為什麼……要和那樣壞的男人在一起?妳喜歡大爺嗎?為什麼喜歡他?」

  「從小,我就喜歡他了,也不知道為什麼。」焦起雲冷眼含霧,笑得有些慘然:

  「我喜歡他的時候,他還不是一個很壞的男人。」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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