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茶餐廳的咸檸七在杯中沁出氣泡,時間也彷彿在杯壁滲出濕痕。霓虹燈的招牌閃爍在街道兩旁,而歲月的行竊,卻早已在人們毫無覺察時悄然完成。
我的記憶常盤桓於一家舊時茶餐廳。那老式吊扇搖動昏黃的光影,牆上掛鐘如步履蹣跚的老者,遲緩地行走著昨日。三五茶客圍坐,杯盤狼藉間,閒話如歷史碎屑般紛落。一位老伯顫巍巍地摸索出幾枚硬幣,那硬幣表面磨得溜光水滑,是無數日夜指紋的疊加,是光陰的渡口滄桑的印記。然而硬幣上的女王頭像,竟像被時間之手悄然抹淡了威儀——昔日所象徵的購買力,竟如雪消逝於春陽之下,無聲無息。銅幣叮噹一響,像極了歲月竊走價值時那一聲輕佻的口哨。
我們皆在不知不覺中成為歲月的小小幫兇。當年在榕樹下追逐嬉鬧的鄰家小兒,如今在銅鑼灣寫字樓的玻璃幕牆後伏案如蟻;昔日漁村木舟咿呀的槳聲,已被集裝箱巨輪沉悶的轟鳴無情替代。舊物消逝,記憶模糊,連身份亦在流變中,我們何嘗不是憑恃遺忘前行,在告別中完成對過往的分期埋葬?時間既偷走我們珍視之物,又默許我們以薄情為代價,維持著生存的步履。某年盛夏的維港之夜,煙花如雨,人潮洶湧。人潮如浪頭拍擊著海岸,卻渾然不覺那煙花升騰處,時間長河在此處打了個漩渦。那輝煌瞬間的光明裡,命運之錨自港灣深處被悄悄拔起,一切靜默無聲,竟如神偷登堂入室時一絲不驚的足音。此岸的燈火與彼岸的燈火相映,中間唯餘時間的暗流動盪——而眾人仰望著璀璨煙火,竟不知腳下的岸已漂移。
那老伯杯中的咸檸七,鹹檸檬在杯中沉浮不定,恰似人生悲歡在時光中浮沉難料。不知何時日,茶餐廳換了新主人,霓虹燈牌被拆下,老伯亦悄然消失了。後來聽說,他的子女送他進了護老院。再後來,護老院所在的那條小街,被規劃成了大型購物中心的地基。時間這位神偷,竟連憑弔的墳頭都打掃得如此乾淨徹底。
今日站在玻璃幕牆反射的耀眼陽光中,我竟恍然參透了時光的玄秘——它的偷竊如此高明,最高明之處在於:它不僅劫走了我們生命中的黃金時代,甚至連憑弔那黃金時代的廢墟殘址,也一併掃蕩了。時間的竊術登峰造極,竟連自己行竊的痕跡也抹除得如此徹底。它留下的只是玻璃幕牆上虛幻的倒影,令人誤以為那是昨日真實容顏的殘存。
這個城市,終將變成一副陌生面孔。昔日茶餐廳的舊吊扇和牆上老鐘,連同那幾枚磨光的硬幣,都被時間悄然捲入了它的囊中。然而當夜幕降下,我依稀仍能聽見那老伯手中硬幣跌落桌面的輕響——它如一聲悠長嘆息,竟為神偷的完美行囊鑿開了一道細微裂縫。
逝者如斯,不捨晝夜。孔子川上之嘆,竟在超市冰冷條形碼的折射中,顯出別樣悽愴。時間竊走一切,卻無法竊走「竊」本身。玻璃幕牆映照著我們,如同映照著一群在遺忘中泅渡的倖存者。我們攜帶著被竊之後空落落的心與無法言說的記憶,在時間深處行走。原來,時間的行囊再滿,終究裝不盡人類靈魂裡那一點不肯俯首認輸的微光。
它偷走一切,卻唯獨偷不走那一聲不甘寂滅的迴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