維多利亞港的霓虹將海面染成流動的琥珀,太平山頂的觀景台正上演著當代浮世繪。我獨坐石澳礁岩,看浪花在月光下碎成萬千銀屑,忽憶起《荷馬史詩》中那位令千艘戰艦揚帆的海倫——原來人類自青銅時代便深諳,美是原罪,更是文明的詛咒。
希臘神話裡金蘋果審判早已道盡人間真相:特洛伊王子將象徵「最美」的金蘋果獻予愛神阿佛洛狄忒,換來世間絕色海倫。這場交易以十年血戰作利息,用木馬屠城作句讀。古埃及豔后克麗奧佩特拉以珍珠溶解的葡萄酒魅惑愷撒,尼羅河三角洲的莎草紙記載著:當她乘紫帆船駛入羅馬港,元老院的青銅法典在美色前鏽蝕崩解。漢宮飛燕掌中舞,唐宮玉環華清池,史家刀筆總愛將傾國之禍嫁接於雲鬢花顏。
二十世紀好萊塢夢工廠更將此悖論演繹至極致。瑪麗蓮·夢露在地鐵通風口輕壓裙擺的瞬間,定格成資本主義時代的斷頭台。鎂光燈如劊子手的鍘刀,將金髮尤物切割成億萬塊慾望碎片。香奈兒五號的芬芳裡裹著巴比妥酸鹽的苦澀,這位用身體顛覆清教倫理的女神,終究在三十六歲的盛夏凋零成好萊塢山永恆的殘雪。
東方水墨裡的紅顏劫數更顯淒豔。秦淮八艷的桃花扇底,既盛過復社書生的熱血,也染過閹黨鷹犬的唾沫。《牡丹亭》杜麗娘遊園驚夢時,可知那支玉簪會化作刺穿禮教心臟的利刃?曹雪芹讓黛玉扛著花鋤葬花,實則是為整個詩禮簪纓的末世掘墓。美在此間既是禪機又是業障,如太虛幻境門前那副殘聯: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
當代社交媒體將這千年困局推演至荒誕境地。濾鏡與修圖軟體批量生產虛擬美人,玻尿酸與肉毒桿菌構築起消費主義的哭牆。首爾江南區的整形診所裡,少女們參照K-pop偶像重塑五官,卻在鏡中看見《黑鏡》劇集的預告片。TikTok短視頻中,十五秒的完美容顏收割百萬點讚,而屏幕後的真實人生正在美顏特效裡缺氧窒息。
老子曰「天下皆知美之為美,斯惡已」,蘇格拉底卻在雅典集市追問「美本身是什麼」。這橫亙東西的詰問,恰似維納斯斷臂處永恆的留白。三島由紀夫在《金閣寺》中將至美化為灰燼,梵谷的向日葵在瘋狂中綻放,都在詮釋同個真理:絕對的美必伴隨絕對的毀滅,就像飛蛾終將溺斃在它嚮往的光明裡。
暮色漸深,浪濤聲中傳來張愛玲式的蒼涼。淺水灣的紅玫瑰與白玫瑰仍在輪迴盛放,而美這把雙刃劍,始終懸在人類文明的頭頂。或許真如波德萊爾《惡之花》所昭示:我們註定要在撒旦的宴席上,就著鴆酒啜飲那杯名為「美」的毒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