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立在電話亭裏,對著話筒,字斟句酌地錄下留言:「是我……你好嗎?」電話亭玻璃窗上,薄霧朦朧了窗外流瀉的霓虹,他竟恍惚看見了一個白衣飄飄的身影,彷彿就在眼前。曾幾何時,他們通話時,話筒上還留著她指尖的餘溫,如今話筒冰冷,只有他呼出的氣息,在玻璃上凝成一片薄霜,轉瞬即逝。
那一年,他常伴她身旁。她指給他看,藤蔓攀附於古舊磚牆之上,綠葉在陽光下婆娑。他那時懵懂不解其中意趣,只覺滿眼是那葉脈縱橫間流動的光。後來他獨自躑躅,才漸漸看清了牆上被藤蔓遮住的裂痕與斑駁——原來當初那片生機勃勃的綠意,不過是造物最甜美的遮掩,遮掩著時光對萬物的侵蝕與消磨。那些藤蔓的盎然,竟成了時間暗中計量的刻度,亦是他生命版圖上第一道象徵性的裂痕。
她喜歡去海邊拾貝。細浪輕撫沙灘,留下各種殘缺的貝殼,她總俯身耐心挑選,常於光影流轉間忽有所悟:「你看!這枚雖不圓整,卻是老天獨自磨製的孤品呢。」那時的他們,以為眼前的海天遼闊便是永恆,哪裡知曉永恆本身也如同掌中之沙,經不起指縫間任何一絲微動,終將悄然滑落。她走了,像退潮後一枚被無意遺落的貝殼,靜臥在只屬於過去的沙灘上,無聲無息。此刻,他站在電話亭中,聽著錄音鍵「滴」一聲後那無際而空洞的沉寂。這寂靜彷彿一個洞穴,將他的聲音吸食殆盡,連一絲回響都吝於賜還。曾經以為語言是溝通的橋,卻不想它最終竟成了隔絕的深淵。他咀嚼著「你好嗎」三個字在舌尖的滋味,那滋味竟如此單薄而苦澀。他醒悟——有些話,開口的瞬間便已遲了,它飄盪在歲月裡,註定只能被時間的空寂吞沒。
原來,所謂初戀,不過是一場無人接聽的漫長留言。
分手前夕,她曾取出一個罐頭,小心拂去蓋上的浮塵,遞給他看。她說:「看,這是去年桃子盛時封存的果肉。」他雖應和著,卻並未真正在意她眼中閃過的微芒。如今人去樓空,罐頭仍靜靜立在他書架上。某日他終於鼓起勇氣啟封,卻驚見裡邊的果肉已悄然褪色、失水、萎縮,唯餘一股淡淡的甜腐氣息彌漫開來。這氣息如此幽微,竟穿透了歲月,無聲無息地瀰漫開來。原來,保存最深的意願,竟也加速了芬芳的腐壞。他們珍愛之物,終會因珍愛而扭曲變形,這多麼像執念的隱喻——人總想挽留最鮮美的時刻,卻不知在奮力挽留的剎那,那鮮嫩已在手中無可奈何地悄然褪色、萎頓。
後來他恍然,所謂初戀,不過是生命之樹上最早泛青結出的一顆薄皮之果。它青澀脆弱,卻過早地承擔了凡人對永恆、對完美、對圓滿的全部想象。終其一生,人們都在不斷採摘、咀嚼、回味那最初的一枚,縱使唇齒間泛起酸澀,亦如迷途的朝聖者,執著地咀嚼著自己親手種植的苦果。
某日,電話亭裡進來一個年輕女孩,她急切地撥號,等來的亦是無人應答。他瞥見女孩泛紅的眼眶與微微顫抖的嘴角,突然瞭然:這城市裡小小的電話亭,竟如一座座供奉著未竟之情的微型祭壇。多少心緒在此醞釀,多少話語在此沉澱,最終都化作了玻璃上那轉瞬即逝的霧氣——它們升騰、凝結、墜落,不過是同一場人間煙火的循環。
走出電話亭,街道車水馬龍。他抬頭,城市霓虹與天上星辰交相輝映。原來每一顆星都曾是某人心頭燃起的燈火,照亮過一段孤寂的旅程,然後熄滅,隱入宇宙無涯的靜默。每個人心底的初戀,便是這樣一顆星星。它未必光輝永恆,卻在記憶的夜空中恆久地標記著最初仰望的位置。
在時光的考古層裡,每個人都在挖掘著自己的「前度」。這遺跡並非為了證明永恆存在,而是為了確認——在某個被遺忘的坐標上,曾有一枚青澀的果實,以其全部的天真與脆弱,承擔過生命最初對圓滿的幻想。
那幻想之重,足以壓彎整條歲月的枝椏;那幻想之輕,亦如一聲無人接聽的留言,消散於永恆的無涯之中。
初戀的幻象,終歸是生命源頭最難以啟齒的孤本——它並非供世人瞻仰的絕世名作,而是珍藏在靈魂深處一幅悄然氧化的銅版畫,只容擁有者於暗夜,借記憶的微光細細摩挲那日漸模糊的線條與溫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