細雨如絲,悄然垂掛於香港夜空,霓虹燈彩被雨水揉碎,在濕漉漉的馬路上暈染出迷離光斑。此時眾生如魚群游弋而過;多少匆忙的腳步,竟不知不覺踏上了求道之途。
城市深處,瑜伽館裏一片肅穆寧靜,墊子橫陳如祭壇上供奉的祭品。眾人屏息凝神,將身軀摺疊、延展,彷彿在精心繪製通往彼岸的符咒。令人啞然的是,那些墊子竟多印著名牌標誌,標價不菲。人們端坐其上,宛如虔誠供奉著物質的神祇——當開悟成為奢侈品,虔誠便成了分期付款的債務。隔壁的網紅奶茶長隊蜿蜒如朝聖之路,人們焦灼又恭敬地期待著那杯色彩斑斕的液體,彷彿杯底沉澱的珍珠就是某種頓悟的結晶。或許,當舌尖觸碰到那抹甜膩的剎那,瞬間的滿足感便錯認作浮光掠影的光明了?
地鐵車廂中眾生匯流,宛如在宇宙洪荒間悄然漂流的方舟。人人低頭凝視手中發亮的方寸屏幕,指尖滑動之處,彷彿在拂拭一面面蒙塵的心靈之鏡。然而那光屏之上翻湧著永不停歇的資訊洪流,是海量信息,抑或更深的迷障?當指尖在屏幕上劃過的每一寸,都如同在翻閱一部喧囂的偽經——看似智慧如海,實則浮沱紛繁。我忽而想起禪門公案:「祖師西來意」,今人若問,那答案是否藏在某條熱門推送的轉瞬即逝裏?亦或早已被指尖匆匆滑過,未曾停駐?夜漸深沉,廟街夜市依然人聲鼎沸。算命攤前,人們雙手奉上鈔票,渴望提前認領命運的諭示;書店櫃檯前,「轉運」水晶與「速成」寶典並行排列,人們急於收買那份被許諾的捷徑——命運豈是輕易可購通關的路引?若道果真可市,眾生何必躑躅於泥濘塵途,早已在琳琅櫥窗裏輕易自取了。
歸家途中,偶遇凌晨便利店,燈火通明如長夜不眠的燈塔。年輕的女店員正低頭整理貨架,那平實專注的姿態,竟令我心頭一動。她將每一瓶飲料、每一件商品碼放齊整,動作間流淌著一種平實的韻律。這韻律如清泉汩汩,竟沖淡了塵世喧囂。她並非刻意尋求甚麼,卻於無聲處,在平凡勞動中折射出專注的微光。此光雖淡,卻映照出那些昂貴的墊子上、虛妄的屏幕前、明碼標價的預言攤邊……多少追逐徒然空轉。原來「道」並非高懸天邊之物,它被此夜這少女的雙手輕輕托起,在無人矚目的寂靜時分,閃爍著樸素而堅韌的輝光。
眾生奔逐,不過渴求心安之法。有人登高尋廟宇,有人俯首拜金箔,有人癡迷於虛幻光影的迷宮……然而大道玄妙,恰如春雨無聲。
真正的道場,何嘗不在女孩將商品歸位時那平靜專注的眉目之間?那便利店通明的燈火,正是洞穿浮華迷霧的慧炬——它映著姑娘年輕而平靜的側影,也在無聲處照亮了喧囂塵世每一個迷失的角落。
當浮華散盡,剝落層層執迷的偽裝,原來安心之道並不在遠。那深夜櫃檯的微光裏,少女以無言之勞,照見了世間諸多求道者奔波不息的身影——原來所謂「真經」,正靜靜安放在我們放下追逐、俯身拾起本分的那一剎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