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如戲,臺前燈下,緣來緣去,何嘗不是一場場偶然相遇的劇目?
曾記得那家咖啡館,角落裏坐著一對中年男女。兩人之間橫亙著漫長的時光,卻在這小小空間裏傾談甚殷。那女子指間煙捲燃著輕微的紅光,煙霧繚繞,竟如一條纖細的絲線,糾纏著兩人間若即若離的往事。男子目光偶然落定於桌上一道陳年的咖啡漬痕,彷彿那深棕色的印記是時光之手留下的某種隱祕簽名——舊日繾綣,恍然如昨,卻又杳無蹤跡。緣分之痕,原來竟不過是桌上這一道淺痕,似無卻有,似有卻無。
這何嘗不像博物館玻璃罩內那片唐代茶器的殘片?釉面細縫裏沉著深色茶垢,宛如千年之前某位仕女以纖纖素手捧杯啜飲時,脣間留下的無聲言語。它們亦曾穿越過多少宴席歡聚、長亭送別?無數生命曾以脣齒之溫潤,默默親吻過這冰冷的陶壁。如今茶垢深處,分明凝固著無數個舉杯暢飲的午後,無數個依依不捨的黃昏。那茶垢裏究竟封存了多少旁人無法解讀的生死悲歡?它們曾經是生命對器皿的濡染,如今是器皿對生命的祭奠。器物沉默如謎,灰塵乃是牠蒼老卻依然深情的憑弔。我們總以為緣是刻骨銘心的印記。你看那咖啡館裏,中年男女談笑間,舊日情愫分明在彼此眼底搖曳如燭;你看博物館茶盞上深褐色的茶漬,分明是無數個鮮活生命曾深情浸潤過的千載證明。
可那侍應生殷勤地擦拭桌面,水痕迅速抹去了那道咖啡漬,宛如海浪輕撫沙灘,不留絲毫舊跡;而那博物館的陶片上,茶垢也終有被時光剝蝕殆盡的一天,沉入塵埃,歸於虛無。存在先於痕跡,痕跡終歸虛無,這豈非緣份的真相?
原來緣份之詭譎,正在於其存在之無憑。牠並非精心雕琢的青銅銘文,更像桌上那道咖啡漬,是邂逅的偶然留存於時間的微粒沉積。牠在時,如金魚般游動於記憶的水波裏;牠消逝時,連一縷輕煙也不肯留下作別。咖啡館裏那對男女之間湧動的情緒,茶盞上那令人遐思的深色印記,無非是宇宙間兩個粒子擦肩而過的瞬間光熱。
「雁渡寒潭,雁過而潭不留影」,古語如暗夜中的微光。緣起,是生命交響中偶然相遇的剎那音符;緣滅,則如潮水退去,沙灘復歸一片澄澈無痕。
原來所謂緣份,不過是存在與消逝之間那道淺淺的印痕,是時光本身最神祕也最無情的微笑。
人們總執著於尋覓永恆之痕,然而存在本質原無附著之處。咖啡館裏那一抹被抹淨的咖啡漬,博物館內那終將剝落的千年茶垢,才是宇宙間最誠實的密碼:存在最深的偉大,正在於牠從不悲嘆自身終將走向消逝的天命。
緣起緣滅,存在如風過隙,痕跡如沙漏底部的塵沙。那些刻骨銘心的相遇,不過是宇宙為凡人上演的温柔幻象——在廣闊虛空裏,我們各自奔行,偶然相逢,又各自消逝。
當侍應生擦淨桌面,當千年茶垢終被風化,我們才幡然醒悟:所謂緣份,不過是一場空谷足音。所有我們以為的存在印記,終將在時間的洪流中消散,如同從未發生。
這,竟是緣份最深邃也最謙卑的真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