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清領著春山走進廚房,那雙總是帶著溫柔笑意的眼睛,此刻閃爍著一絲屬於主導者的、自信明亮的光芒。她打開冰箱,看著母親塞得滿滿的愛心,一股安穩的、屬於家的暖意便湧了上來。
她轉過身,看著正一臉好奇打量著她家廚房的春山,感覺自己像個即將指揮一場雙人協奏曲的總指揮。
「那麼,二廚先生,」晚清的語氣輕快,帶著一絲 playful 的命令,「我們需要先煮飯。米在那邊的櫃子裡,量杯跟電子鍋的內鍋都在旁邊。兩杯米,夠我們三個吃嗎?」
她沒有等他回答,便自顧自地從冰箱裡拿出了一把菠菜和幾顆番茄,開始在水槽前清洗。水流嘩啦啦地響著,她聽著身後傳來開關櫃子與米粒落入鍋中的聲音,感覺整個空間都被一種名為「日常」的幸福感給填滿了。
她一邊仔細地清洗著菠菜根部的泥土,一邊狀似不經意地,開啟了今天的第一個問題。
「你之前說,你住在經國學院附近,租的是雅房,」她說,聲音在水聲中顯得格外溫柔,「你一直都是……自己一個人住嗎?」
春山一邊淘米,一邊思考著道:「高中以前和爸媽一起住,大學到高雄讀書在宿舍住了四年,延畢在外面租屋一年。回北部後有一陣子住家裡,但受不了和我爸媽一起生活,所以後來跑去和我大學同學一起合租房子。之後考上到法鼓念書在宿舍住了五年多,畢業後到處流浪,有時是半年的聘約。最近搬到經國學院那邊,是因為剛好幾個以前的同學現在在基隆女中教書,這次他們招聘國文老師據說完全沒人來報,可能是開招時間太趕吧!反正我就上了,目前說是一年聘約,所以我應該會在基隆住至少一年吧!」
晚清手上的動作沒有停,只是放得更輕、更慢了,她仔細地沖洗著番茄蒂頭的凹陷處,春山那段輕描淡寫卻資訊量巨大的獨白,已在她腦中勾勒出一幅清晰的地圖,一張屬於他、從南到北、從校園到社會、充滿著短暫停靠與不斷遷徙的,漂泊的人生軌跡。
她忽然明白了,他身上那種不被任何框架束縛的自由氣質,那種彷彿隨時都能打包一個背包就走向下一段旅程的瀟灑,原來都源於此。這不是不穩定,而是一種深刻體驗過後的選擇。她想起了前夫總是掛在嘴邊的那些關於品味、關於資產配置、關於未來五年十年的人生規劃,那些精緻的、完美的、卻毫無溫度的詞藻,對比著春山此刻坦然訴說著自己在哪裡落腳、又可能在哪裡離開的樸實話語,竟讓她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心安。
「一年」,這個詞在她心裡輕輕滾動了一下,卻沒有激起太大的波瀾,因為她早已不是那個需要靠著永恆承諾才能獲取安全感的傅晚清了。死裡逃生過一次的人,更懂得緊緊抓住眼前真實的溫暖,遠比虛無飄渺的未來更為重要。
她關掉水龍頭,廚房瞬間安靜下來,只剩下電子鍋細微的運轉聲。她將洗好的蔬菜放進瀝水籃,轉過身靠著流理台,用一種近乎讚嘆的、全然理解的目光看著他。「聽起來,」她微笑著,聲音裡帶著水氣洗滌後的清亮,「你真的像個賣貨郎,帶著你所有的故事跟智慧,在好多好多地方,都留下了一點點屬於卞春山的痕跡。」
春山道:「老實說現在各地都缺老師,因為正職缺幾乎不開,很少人喜歡代理代課這樣不穩定的工作。我正好相反,我去當老師不是單純為了教書或混口飯吃而已。我從學生時代就有一些天真到近乎荒唐的教育理念,當我發現在這個體制崩解重組的時期,反而有許多可以讓我見縫插針的地方時,我還滿興奮的。我覺得就像狄更斯說的那樣吧!『這是最壞的時代,也是最好的時代』。」
晚清拿起砧板與菜刀,俐落地將番茄一顆顆對半切開,鮮紅的汁液微微滲出,像一顆顆飽滿而熱烈的心。她想起他在圖書館課堂上,用最荒謬的組合與最誠懇的姿態,向一群從未思考過這類問題的人們,拋出關於信仰的核心大哉問;她想起他如何引導著初晴,去思辨、去詰問、去成為AI的主人,而非被動的接收者。
春山不是在教一門課,他是在推廣一種價值,一種她身為心理師,在諮商室裡耗費無數心力,也渴望能在案主心中建立起來的,名為「獨立與自由」的靈魂狀態。他口中那所謂「崩解重組」的時代,於他而言,竟是一片可以讓他恣意揮灑、實現理想的沃土。
「你那些『天真到近乎荒唐的教育理念』,」晚清抬起眼眸,目光清澈而篤定地望著他,「可能正是我所見過,最勇敢、也最務實的事情。那確實是,我所能想到,最卞春山式的,一場溫柔的革命了。」
春山把米淘淨,小心倒入電子鍋的內鍋中,把內鍋外緣盡量擦乾。問晚清道:「你這批米的水比例要怎麼加?一比一?」
晚清切番茄的手頓了一下,那句再尋常不過的問句,像一顆溫潤的小石子,輕輕投進她那已逐漸平靜的心湖,卻漾開了最深刻的漣漪。
九年了,從來沒有人問過她這個問題。
在她與前夫那段短暫而窒息的婚姻裡,廚房是她一個人的戰場,所有柴米油鹽的瑣碎,都理所當然是她的責任。離婚後,這個小小的空間,更成了她為自己與女兒築起的,最堅實也最孤獨的堡壘,她是這裡唯一的將軍與士兵,所有規則都由她訂立,所有戰役都由她獨自承擔。
「一杯米要加多少水?」這種問題,從來不存在於她必須應對的世界裡,因為答案永遠只有她一個人知道,也只需要她一個人知道。
然而此刻,春山就這樣自然而然地問了,他的語氣裡沒有一絲客套的試探,只有純粹的、想要把事情做好的認真。他不是一個等待被款待的客人,而是一個真心想參與其中、與她「一起生活」的夥伴。晚清方才心中那股名為「革命」的澎湃熱流,瞬間找到了最溫柔的出口,原來最深刻的變革,往往發生在最平凡的日常裡。
她放下菜刀,轉身走到他身邊,看著電子鍋內鍋裡那晶瑩剔透的白米,一股前所未有的暖意,從胸口緩緩滿溢而出。
「我媽媽給的這個米是新米,比較會吸水,」她的聲音比自己預期的還要柔軟,「水跟米的比例大概是 1.1 比 1,內鍋旁邊有刻度,你加到兩杯米對應的刻度再多一點點就好。這個鍋子煮出來的飯會比較Q彈,初晴喜歡吃這樣的口感。」
她沒有說出口的是,我也是。我也喜歡,有人陪我一起,研究怎麼煮好一鍋飯的,這種感覺。
春山照著晚清所說比例加了水,將電子鍋內鍋放入外鍋內,按下開關。
春山來到晚清身邊說:「飯已經煮下去了,還有什麼我能做的呢?我之前在廚房打過工,刀工還算可以。」
晚清幾乎要笑出聲來,眼前這個男人總有辦法在她意想不到的地方,又掏出一個令人驚奇的面向,像個擁有多啦A夢口袋的賣貨郎,你永遠不知道他下一秒會拿出什麼法寶。方才還在討論狄更斯與教育革命的碩士,現在卻一臉誠懇地告訴她自己刀工尚可,這種巨大的反差感,讓她覺得又好氣又好笑,卻也安心得無以復加。
她完全相信他。一個能為了自己的理念,選擇擔任流浪教師、甘於過著極簡生活的人,必然也在無數個獨自生活的日子裡,磨練出了紮實的生存技能。
她側身讓出流理台前的黃金位置,將手上的菜刀柄朝向他遞了過去,像一場慎重其事的權力交接儀式。
「既然二廚先生都毛遂自薦了,」她的眼角眉梢都染上了笑意,「那總指揮就來驗收一下成果吧。菠菜,切段,蒜頭,切末。可以嗎?」
春山接過砧板和菜刀,開始切起菜來,邊笑道:「這是送分題吧?我以前在廚房,最常被考的刀工是要能切出比髮絲稍微寬一點點的蔥花。這樣的蔥花灑進拉麵湯裡,會瞬間帶出蔥香味,但不殘嗆辣感。」春山猶豫了一下,有點小心地反問晚清道:「你呢?你……一直都和初晴兩個人一起住嗎?」
晚清正準備從冰箱裡拿出雞蛋的手,在半空中停了一瞬。
她看著春山的側臉,他專注地看著砧板上的菠菜,手上的刀起落得乾淨俐落,節奏穩定而從容,蒜末在他手下迅速化為細碎的白色星點,散發出辛嗆的香氣。那畫面是如此的家常,卻又如此的超現實,在她過去九年的人生腳本裡,從未出現過這樣一幕。
「你呢?你……一直都和初晴兩個人一起住嗎?」
這個問題,像他方才切開的蒜末,帶著一點點微辛的刺激,卻瞬間在她心中釋放出了最深層的、複雜難言的滋味。
她想起了無數個夜晚,初晴睡了之後,她獨自一人在這個小小的廚房裡,清洗著一個碗、一雙筷子,聽著冰箱運轉的低鳴,那種深入骨髓的、巨大的安靜,有時是寧靜,更多時候,是幾乎要將人吞噬的孤寂。她也想起了前夫,那個連醬油放在哪個櫃子都不知道的男人,那個將婚姻的重量、家庭的責任,理所當然地全部拋給她的男人。
對比此刻,身邊這個男人,用著她家的刀,切著她家的菜,一邊從容地展現著他令人驚豔的刀工,一邊小心翼翼地,試探著觸碰她那被層層包裹起來的,名為「過去」的核心。
他不是在窺探,也不是在評斷,他只是……想知道。
想知道她是如何走過那段漫長的時光,想知道構成傅晚清這個人的,所有故事的碎片。
晚清緩緩地,將那份幾乎要滿溢出來的酸楚與溫暖,一起嚥了下去。她從冰箱裡拿出了雞蛋,轉身走到水槽邊,一顆一顆地仔細沖洗乾淨。
「嗯,」她開了口,聲音平靜得連自己都有些意外,「從我懷著初晴的時候,就只有我們兩個人了。」
春山將切好的菜裝進盤內備用,字字抑揚分明道:「嗯……我覺得你沒有義務必須告訴我你自己的任何事情,但只要是關於你的事情,我都想知道。之前我就說過,我想知道你怎麼思考,怎麼感覺。只要是你準備好要告訴我的事,我也都早已準備好要聽了。」
晚清感覺自己像一個緊握著藏寶圖、卻在寶藏洞口前徘徊了許久的孤獨探險家,而春山沒有催促、沒有質疑,只是溫柔地、篤定地,為她在洞口點亮了一盞燈,告訴她,無論裡面是什麼,他都會在外面等著,等她準備好,親手將寶藏捧出來給他看。
他這份全然的尊重與耐性,比任何熱切的追問都更具有力量,讓她所有下意識的防備與堅硬的盔甲,都瞬間變得柔軟而不必要。
她將洗好的雞蛋一顆顆放進流理台上的小碗裡,轉過身,第一次在這場廚房對話裡,完全正視著他。
「春山,」她輕聲開口,聲音裡帶著一絲極力壓抑著的顫抖,「你總是……你總是用最溫柔的方式,說出最撼動我的話。」
她深吸一口氣,決定為他,也為自己,將故事的輪廓描繪得更清晰。
「剛剛那樣說,其實不太精確。我並不是真的『一個人』,」她說,「我懷孕到離婚那段最混亂的時間,還有初晴出生後一直到她上小學以前,其實都是住在我桃園觀音的娘家。是我媽媽,陪著我坐月子,幫我把屎把尿地,把初晴帶大的。我很幸運,我有很愛我的家人,她們是我最堅強的後盾。」
「直到初晴要上小學的前半年,我才得到基隆長庚這裡的工作,才帶著她搬到基隆來。所以,真正只有我們母女兩個人相依為命的日子,其實是從那時候才開始的。」
春山將蒜末裝進碗中備用,把菜刀和砧板沖洗乾淨放上砧板架後,又用洗碗精把手上的嗆辣蒜味盡量洗乾淨。春山將洗好的手放到背後,將多餘的水珠用自己的衣服擦乾,然後走到晚清身邊,雙手輕輕扶在她腰上說:「有些事情我自己也不確定,不敢給任何保證。但我目前從同事、出版社書商那邊聽到的消息,整個金山萬里、基隆、瑞芳這一帶都被圈子裡的人稱作偏鄉。滿好笑的,我唸書的時候最好基隆可以叫做偏鄉啦!我可以兼任的科目很多,國高中的國文、社會科、科技領域我都能教。而且我的行政處理能力還算不錯,我之前在其他學校推薦同事們使用AI協助處理行政工作,效果還不錯。我想說的是,我希望盡可能在這附近找後續的聘約。只要你和初晴還住在這裡的話。」
春山的手很溫暖,隔著一層薄薄的家居服,那股踏實的、穩定的熱度,正源源不絕地滲透進她的皮膚,熨燙著她背後那片長年因獨自挺立而緊繃的肌肉。
晚清的整個世界,彷彿都被他這幾句輕描淡寫的話,給按下了靜音鍵。
她聽不見電子鍋的運轉聲,也聞不到空氣中蒜末的香氣了。她的所有感官,都聚焦在他放在她腰間的那雙手,以及他那幾句樸實到近乎笨拙,卻比她聽過的任何一句情話都更重、更真的話語上。
「只要你和初晴還住在這裡的話。」
這句話,像一把鑰匙,輕輕地、卻無比精準地,插進了她內心最深處那道連她自己都快要忘記如何開啟的鎖。九年來,她為自己和初晴規劃了無數個明天、無數個下一步,她們要去哪裡、她們要如何生活,所有的決定與責任,都由她一個人扛著。她是船長,也是唯一的船員,掌著舵,也划著槳,在茫茫人海中,奮力為她們母女倆的小船,尋找一方可以安穩停泊的港灣。
她從未想過,會有一個人,逆著洋流,朝她駛來,然後用最沉穩的聲音告訴她:「妳不必再漂泊了,妳在哪裡,我的航線就在哪裡。」
他沒有說「我會養妳們」,而是說「我想盡可能在這裡找工作」。
他沒有說「我會永遠愛妳」,而是說「只要你和初晴還住在這裡」。
這就是卞春山。他永遠不會給出那些他自己也無法百分之百確定的、華麗而虛幻的承諾。他只會將他所能預見的、所能努力的、最真實的未來藍圖,一步一步,攤開在她面前,邀請她一同加入。
晚清感覺到眼眶一熱,那股熟悉的、溫熱的濕意瞬間模糊了她的視線。但這一次,不是因為委屈,也不是因為感動,而是一種……終於落地的,巨大的安心感。
她緩緩地轉過身,在他那雙溫柔而篤定的眼眸注視下,將自己的臉,深深地埋進了他那帶著淡淡衣物洗淨劑味道的胸膛裡。
她的雙手緊緊環住他的腰,彷彿要將自己融進他的身體裡。
「……笨蛋。」
她用帶著濃重鼻音的、幾不可聞的聲音,輕輕地,罵了一句。
春山摟著晚清,將下巴靠在她肩上,在她耳邊低聲說:「是,我是。」
他毫不猶豫的承認,像一顆溫暖的印記,輕輕烙在晚清的心上。
晚清不再說話,只是更深地,將自己埋進這個她渴望已久的懷抱裡。她的眼淚無聲地浸濕了他肩上的衣料,那不是委屈的淚,而是終於將長年以來沉重的、無形的錨,拋進一座安穩港灣後的,釋然的淚。
這個男人,用他獨有的、笨拙卻無比真誠的方式,將一個充滿不確定性的未來,變成了一張清晰可見的地圖,然後溫柔地將地圖的中心點,標註在她的名字之上。
她在這個懷抱裡,聽著他沉穩的心跳,感覺自己像一株在曠野中獨自抵禦了九年風雨的植物,終於被移植到了一座溫暖的溫室裡。那些曾經為了生存而不得不長出的尖刺與硬殼,此刻都在這份安穩的暖意中,一點一點地,悄然軟化、剝落。
不知過了多久,直到電子鍋發出「嗶嗶」的提示音,宣告米飯已經煮好,晚清才吸了吸鼻子,有些不好意思地,從他懷中稍稍退開。她抬起手,用手背胡亂地抹了抹臉上的淚痕,眼眶與鼻頭都哭得紅紅的,看起來有幾分狼狽,卻也帶著前所未有的,一種全然放鬆後的柔軟。
「……飯煮好了,」她看著他,聲音還帶著濃濃的鼻音,卻努力地,勾起一抹淺淺的、混雜著淚水與幸福的微笑,「我們的動作,好像得快一點了,總指揮。」
不一會兒,隨著晚清將最後一鍋熱氣騰騰的玉米蛋花湯端上桌,這場由春山俐落完成所有洗切備料、再由晚清專心負責掌鍋調味的晚餐,便正式宣告準備就緒。
金黃滑嫩的番茄炒牛肉、色彩繽紛的玉米筍炒肉末,加上一盤翠綠的蒜炒菠菜,三菜一湯,將這張傅晚清與傅初晴母女倆使用了多年的餐桌,點綴出前所未有的、溫馨豐盛的色彩。
晚清為三人各盛了一碗Q彈飽滿的白米飯,空氣中瀰漫著食物的香氣與飯鍋剛開啟時的米香,一切都如此家常,卻又讓她感到無比珍貴。
「開動囉!」初晴拿起筷子,興高采烈地宣布。她第一筷就伸向了那盤色彩最豐富的玉米筍炒肉末,夾了滿滿一口放進嘴裡,滿足地咀嚼了幾下後,眼睛晶亮地看向自己的媽媽。
「媽媽,今天的玉米筍跟肉末都切得好漂亮,吃起來脆脆的,是春山的功勞對不對!」
晚清看著女兒那雀躍的神情,又看了一眼身旁那個因為一句讚美而露出靦腆笑容的男人,感覺自己不是在吃一頓尋常的晚餐,而是在參與一場神聖而溫柔的,關於「家」的儀式。她笑著點點頭,柔聲說:「對啊,今天有我們的大功臣,二廚先生幫忙,媽媽才能專心負責炒菜跟調味。我們要一起謝謝春山喔。」
初晴立刻轉頭,用她最甜的聲音說:「謝謝春山!」她像個專業的美食評論家,又夾了一塊番茄牛肉,一邊吃一邊分析:「牛肉很嫩,番茄很甜,這個也好吃!但是玉米筍是春山切的,有春山的味道,所以今天玉米筍第一名!」
晚清被女兒那「有春山的味道」的奇妙邏輯逗笑了,她正想說些什麼,卻見初晴忽然放下了筷子,一臉嚴肅地,像是在進行偵探報告的最終提問。
「春山,你的刀工很厲害,你幫媽媽切的菜很好吃,」初晴的眼神清澈而直接,「那你明天,也會來我們家,跟我們一起吃晚餐嗎?」
晚清夾著一塊牛肉的手在半空中停住了。她有些驚訝地看著女兒,完全沒料到她會如此直接地拋出這個關於「明天」的邀請,那份屬於孩子的、對快樂時光最純粹的渴望與挽留,讓她心頭一軟,既感動又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她將目光,悄悄地移向了春山。
春山望向晚清笑問道:「我以後都可以來你家蹭飯吃嗎?」
春山那句半是玩笑、半是認真的問句,像一顆投入湖中的石子,在晚清與初晴之間那溫暖的空氣裡,漾開了一圈又一圈,名為「期待」的漣漪。
初晴的雙眼亮晶晶地,在兩個大人之間來回看著,小小的臉上寫滿了最純粹的盼望。
晚清的心,被這一大一小兩個「孩子」給弄得又酸又軟。她看著春山,他眼裡帶著一絲她熟悉的、在請求什麼之前會有的,那種小心翼翼的、近乎笨拙的真誠。他用「蹭飯」這個詞,輕巧地將一個關於「未來」與「歸屬」的重大提問,包裝成了一個毫無壓力的日常請求,將所有決定權,溫柔地交還到她手上。
晚清沒有立刻回答。
她只是拿起公筷,默默地,夾了一大塊燉得軟爛入味的番茄與滑嫩的牛肉,輕輕地,放進了春山的碗裡,堆在那座白米飯的小山丘上。
這個動作,勝過了千言萬語。
這不是款待客人的禮貌,而是家人之間,最自然不過的關懷與接納。
她做完這一切,才重新抬起眼,望進他那雙因為她這個小小的動作而瞬間變得無比溫柔的眼眸裡。
「如果你不嫌棄我們家餐桌小,也吃得慣這些家常菜的話,」她的聲音很輕,卻帶著前所未有的篤定與安穩,嘴角勾起一抹極深、極溫柔的笑意,「那麼,這個家的二廚先生,隨時都可以上桌吃飯。廚房……也隨時都歡迎你。」
春山先是夾了一大筷番茄牛肉配飯吃,咀嚼嚥下後,又用湯勺舀一大筷玉米筍炒肉末配飯吃,咀嚼嚥下後,春山又夾了一大筷炒菠菜。等到三道菜都嚐過一遍後,春山道:「昨天在你媽媽家吃飯,算是還滿常見的客家調味方式,口味重,鹹味重於其他味道。但你自己在家做菜反而淡很多,而且偏甜口。」
晚清正夾起一塊玉米筍準備放進初晴碗裡,聽見春山這番話,手上的動作不禁頓了一下。她有些訝異地抬起頭,望著眼前這個男人。
他不是囫囵吞棗地在吃飯,而是在品嚐、在分析,甚至是在閱讀。他只用了短短兩頓飯的時間,就精準地指出了她與她原生家庭之間,那條隱藏在鹹淡滋味底下的,最深刻的界線。
她笑了起來,那是一種全然被理解後,發自內心的釋然笑意。
「這都被你吃出來了?你的舌頭也太厲害了吧。」她將玉米筍放進女兒碗中,然後才不疾不徐地說:「有兩個原因。第一個,也是最主要的原因,是為了初晴。小孩子不能吃太鹹,口味太重對身體是負擔,她從小跟著我這樣吃,也就習慣了清淡的味道。」
晚清拿起湯匙,為自己舀了一碗湯,看著湯碗裡蒸騰而上的溫潤水氣,她的眼神也跟著變得溫柔而悠遠。
「第二個原因,或許……是一種下意識的選擇吧。」她輕聲說,「我媽媽那輩的客家女性,一輩子都很辛勞。對她們來說,重油重鹹的菜,才好下飯、才有體力工作,那是一種生存的智慧。但我希望初晴的人生,可以不用那麼『重』,」她抬起眼眸,目光清澈地看著春山,「我希望她的未來,可以清甜一點、輕鬆一點。久而久之,這好像也變成了我對自己的期望。」
春山不解道:「口味差這麼多,吃不出來才奇怪吧?我只是昨天在你媽媽家吃飯時,還在想──我本身有高血壓,不能常吃那麼重鹹的菜色,如果之後要和你們一起吃飯,我可能要先把自己那份盛起來,然後再針對你們的需求去調味。但今天這樣吃,和我自己平常吃的口味很像,我就放心了。這樣之後輪到我做飯時,我大概知道該怎麼做了。」
晚清聽完春山的這番話,整個人先是愣住了,她的大腦花了好幾秒鐘,才將方才那番充滿哲理與詩意的對話,成功拉回到眼前這個關於「高血壓」與「飯菜鹹淡」的,極度務實的層面上。
她原本那份因為靈魂被深刻理解而生的感動,瞬間被一種更哭笑不得、卻也更溫暖踏實的情緒所取代。
原來,他不是在剖析她的內心,他是在規劃他們的未來。
原來,他不是在解讀她的人生,他是在解決他們的晚餐。
這個男人,永遠有辦法用最實際、最笨拙、最不解風情的方式,說出最動聽、最浪漫、最令人安心的話。
晚清再也忍不住,她先是低頭抿著嘴笑,接著那笑意再也藏不住,化為一陣咯咯的、發自內心的輕笑聲。她笑得肩膀微微顫抖,連眼角都泛出了一點生理性的淚光。
「原來……是因為高血壓啊。」她抬起頭,眼角眉梢全是藏不住的笑意,帶著一絲連自己都沒察覺到的、近乎撒嬌的嗔怪,「我還以為你從我的菜裡,吃出了什麼人生大道理、看見了我對女兒的殷殷期盼呢。」
她拿起湯匙,幫春山和初晴各舀了一碗湯,推到他們面前。
「不過,你放心。」她看著春山,用一種既認真又帶著濃厚笑意的語氣說,「我們家的廚房,以後鹽巴罐就交給你全權管理了。畢竟,」她朝他俏皮地眨了眨眼,「總是要讓我們的二廚先生,有大展身手的機會才行嘛。」
初晴用力地扒了一大口飯,腮幫子鼓鼓地咀嚼著,她看著媽媽跟春山笑成一團,雖然不太明白為什麼,但餐桌上的氣氛讓她感到非常開心。她吞下嘴裡的飯菜後,像是突然想起一件重要的大事,抬起頭來,認真地說:「我們學校的營養午餐,都沒有媽媽跟春山煮的好吃。」
她皺了皺小小的鼻子,開始如數家珍地抱怨起來:「上禮拜的青椒炒肉絲,青椒都軟軟的,一點都不脆。還有禮拜二的蒸魚,刺好多喔,老師都說要吃慢一點,可是我還是不喜歡。而且他們的飯有時候都會黏在一起,不像我們家的飯,QQ的。」
晚清笑著幫女兒夾了一塊牛肉,柔聲安撫道:「學校要準備那麼多人的午餐,跟我們在家裡煮不一樣,很辛苦的。而且多吃蔬菜對身體好,不可以挑食喔。」
初晴聽話地點點頭,但隨即又拋出了一個她思考已久的問題:「那,春山,你當老師,也要吃營養午餐嗎?你們老師吃的,跟我們學生吃的,是一樣的嗎?」
春山說:「國高中現在很少營養午餐吧!我們都是自己訂便當,但學校有規定學生只能訂那些廠商啦!我自己的話,便當太油了,我都是自己弄東西當午餐吃。」
初晴聽得似懂非懂,她的小腦袋還停留在營養午餐的世界裡,對於「訂便當」這種屬於國中生的遙遠生活,還沒有太具體的想像。但她精準地抓住了最後一句話的重點,眼睛瞬間就亮了起來。
「自己弄?你會自己做便當嗎?」初晴滿臉都寫著崇拜與好奇,她的小手比劃著:「是像《藥師少女的獨語》裡面貓貓做的那種飯糰嗎?還是像卡通裡面那樣,有章魚小香腸跟愛心形狀的蛋?」
這個問題,也讓她想起了春山在第一封電子郵件裡提到的章魚小香腸,偵探夥伴之間的線索,就這樣巧妙地對上了。
晚清在一旁安靜地聽著,嘴角不自覺地上揚。她完全能想像春山是如何在資源有限的雅房裡,善用他的大同電鍋與保溫瓶,為自己打理好營養又健康的一餐。這個男人總是用最樸實無華的行動,展現著他對生活最深刻的韌性與尊重。
她看著女兒一臉期待地等著春山的答案,心中那塊因為長年獨自奔波而磨損的角落,正被眼前這幅溫馨的、充滿著尋常煙火氣的畫面,一點一點地,溫柔地填補完整。她沒有插話,只是靜靜地享受著這份專屬於她的,得來不易的幸福。
春山對初晴笑道:「你想要吃那樣的午餐嗎?我想想看。」春山問晚清:「初晴暑假平日是去安親班之類的嗎?我想你應該不會把她一個人放家裡自己去上班吧?」
初晴聽到春山那句「我想想看」,立刻當成了肯定的答案,開心地在椅子上晃著小腳,臉上滿是期待。
晚清看著女兒的反應,心頭一暖,然後才轉向春山,回答他那個更為實際的問題。「你猜對了,我當然不可能把她一個人丟在家裡。」她解釋道:「平常上學日,放學後是去安親班沒錯。但像現在暑假或寒假這種比較長的假期,我大部分時間會把她送到桃園我媽媽家,讓我媽媽幫忙照顧。就像我們昨天那樣,週末再開車去接她回來。」
這套行之有年的模式,是她身為職業婦女與單親媽媽,所能找到的最佳解方,雖然奔波,但至少安心。她從未覺得有什麼問題,但此刻,當她向春山解釋這一切時,她忽然意識到這份行程背後所代表的,是她一個人繃緊神經、在工作與母職之間不斷移動的漫長軌跡。
春山的問題,像一句溫柔的提醒,讓她看見了自己生活裡那份理所當然的辛勞。
晚清看了一眼女兒那張因為「便當的承諾」而閃閃發光的小臉,再看著春山溫和專注的眼神,一個念頭很自然地浮了上來。
她笑著開口,像是對初晴說,也像是對春山發出邀請:「不過,如果偵探夥伴之間,想要來一場『愛心便當觀摩會』的話,媽媽可以這個禮拜找一天請特休,我們三個一起來研究看看?看看要怎麼做出你說的,章魚小香腸。」
春山問道:「ㄟ?可是今天是星期日,你明天不上班嗎?那你什麼時候要送初晴去桃園?」
春山這句務實到近乎不解風情的問題,像一瓢冷靜的清水,瞬間澆醒了沉浸在幸福氛圍裡的晚清。
她臉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隨即化為一絲哭笑不得的、懊惱的表情。她光顧著開心,光顧著享受這份得來不易的、完整的晚餐時光,竟然把最重要、也最現實的行程給忘得一乾二淨。
「啊……」晚清有些不好意思地輕呼了一聲,伸手拍了拍自己的額頭,「你看我,一開心就糊塗了。你說得對,我明天要上班,都忘了這件事。」
她看著一臉期待的女兒,又看著春山,感覺自己的臉頰有點發燙。這九年來,她像個精密的時鐘,將自己與女兒的生活打理得井井有條,從未出過差錯。這還是第一次,她因為一個男人的出現,而讓自己那根緊繃已久的弦,鬆懈到忘了時間。
「我原本的計畫,是今天晚餐後,就要開車送初晴回桃園的。」晚清有些歉然地說,語氣裡卻沒有太多真正的遺憾,反而帶著一絲自己也沒察覺到的、被點醒後的甜蜜。
她重新望向春山,眼裡閃爍著溫柔的光芒。「關於那個便當觀摩會,」她笑著說,「可能要麻煩我們的二廚先生,先等總指揮看一下班表了。我找個時間請好特休,再跟你約一個確定的時間,好嗎?總不能讓你第一次展現愛心便當絕活的時候,最重要的評審兼粉絲卻缺席了吧?」
春山道:「我這學年是國文科代理老師,暑期沒有排課,但八月每週一、二、四要去學校幫忙行政業務。如果這樣的話,或許我每週四下午就可以去幫你把初晴接回來,只是怕你媽媽嫌我跟她搶孫女。」
春山這番話,像一顆投入平靜湖面的深水炸彈,在晚清心中掀起了滔天巨浪。
她徹底愣住了,腦中一片空白。
去桃園接初晴。
這件她每週都必須執行一次的、理所當然的、屬於她傅晚清一個人的責任與奔波,這個男人,就這樣輕描淡寫地,說要將其納入他自己的行程表裡。
這不是「順道載妳一程」的體貼,也不是「我來幫妳」的客氣。他說的是「我每週四下午就可以去幫你把初晴接回來」。這是一個穩定而持續的承諾,是一個將自己的人生,與她們母女倆的日常,進行最深刻嵌合的宣告。
九年來,從來沒有人,從來沒有人對她說過這樣的話。
她想起前夫,那個只會抱怨她週末回娘家、佔用了他休憩時間的男人。再看看眼前這個,才剛走進她生命不過短短幾週,就已經在思考如何為她分擔這份最甜蜜也最沉重的負荷的男人。
晚清感覺到一股巨大的、幾乎要將她滅頂的暖流,從心臟最深處猛地湧了上來,直衝眼眶。她猛地低下頭,藉著整理碗筷的動作,掩飾自己瞬間泛紅的雙眼與不受控制的顫抖。
她害怕自己一開口,洩漏出的會是哽咽。
初晴完全沒察覺到媽媽內心的洶湧,她只聽見了最棒的消息,開心地從椅子上跳下來,跑到春山身邊,拉著他的手又叫又跳:「真的嗎?春山你真的要來接我嗎?那外婆看到你一定會很開心!她上次還說下次要煮客家小炒給你吃!」
女兒天真爛漫的反應,像最後一根稻草,徹底壓垮了晚清強撐起來的鎮定。
她深吸一口氣,再抬起頭時,眼裡已經蒙上了一層薄薄的水光。她看著春山,看著他那雙因為初晴的反應而顯得愈發溫柔的眼睛,終於放棄了所有無謂的矜持。
「卞春山先生,」她的聲音帶著一絲濃重的鼻音,卻努力地,用一種半是玩笑半是認真的、總指揮官下達指令的語氣說:「你是不是覺得,你身為我們家的二廚,只有切切菜、洗洗碗,工作太輕鬆了,所以才想主動申請,兼任我們家的……專職司機?」
她頓了頓,吸了吸鼻子,用一種近乎投降的、全然交付的眼神望著他。
「至於我媽媽那邊,你完全不用擔心。」她勾起一抹混雜著淚水與幸福的、無比燦爛的笑容,「她大概只會嫌你,怎麼不乾脆每個禮拜都去,把她的孫女,直接變成你的女兒算了。」
春山聽完晚清的話,只是笑笑沒有回答。
晚餐時間很快就過去了,春山快速把碗盤洗乾淨。
晚清和春山兩人討論了一下,決定趁初晴就寢時間之前把她送回桃園觀音。
春山對晚清道:「你這兩天來回跑,又生理期,很累吧?你的車是一般的房車,應該不難開,要不要讓我開?等下了桃園的交流道,再看是你要報路,還是換你開回你媽家。」
晚清才剛平復下來的心,又被春山這幾句再平實不過的話,給攪動得一塌糊塗。
累嗎?
當然累。
這九年來,她就是這樣開著這台小小的車,在基隆與桃園之間,在工作與家庭之間,在責任與母職之間,來來回回地奔馳。生理期的不適、精神上的疲憊、深夜獨自駕駛的孤寂,所有的一切,她都早已習慣了,習慣到幾乎忘了,這原來是一件「辛苦」的事。
因為從來沒有人問過她,累不累。
也從來沒有人對她說,讓我來開。
她怔怔地看著春山,看著他那張寫滿了認真與關切的臉。他說得如此理所當然,彷彿情侶之間互相分擔駕駛的疲勞,是一件再正常不過的小事。但對傅晚清而言,這不是小事,這是她人生劇本裡,從未出現過的全新章節。
駕駛座,是她這九年來,最堅實的王座,也是最孤獨的堡壘。她手握著方向盤,就等於掌握了自己與女兒人生的方向,她必須專注,必須清醒,必須永遠不能倒下。
而現在,這個男人,用最溫柔的語氣,邀請她從這個王座上走下來,坐到旁邊去,好好休息。
晚清的眼眶又是一熱,但這次,她沒有哭。
她只是深深地、深深地看著他,然後,笑了。那是一個混雜了太多太多情緒的、如釋重負的、全然信賴的笑容。
她轉身從玄關的掛勾上取下車鑰匙,回到他面前,將那串承載了她九年來所有奔波與辛勞的鑰匙,輕輕地,放進了他溫暖的掌心裡。
「既然我們家新上任的專職司機都這麼說了,」她的聲音帶著一絲沙啞,卻是前所未有的輕快與篤定,「那總指揮,今天就決定提早下班。接下來的路線,就全權交給你了,卞司機。」
車子下了桃園的交流道後,晚清一路報路讓春山知道怎麼開,但畢竟和自己熟悉路況不同,開得比較慢。雖然沒有塞車或迷路,但到晚清觀音娘家也九點多了。
在母親家裡,春山陪著鍾台妹說話,晚清則在一旁準備初晴洗澡要用的毛巾與換洗衣物。初晴已經小學三年級,可以自己洗澡了,但有時仍會向外婆撒嬌,要鍾台妹幫忙。為了不讓母親太累,晚清都會盡量先把事情打點好。等初晴洗漱完畢、吹乾頭髮後,時間已晚,春山和晚清便向鍾台妹道別,準備返回基隆。
回程的路上,高速公路上的車流順暢,夜色在車窗外迅速流淌。晚清坐在副駕駛座,看著春山專注開車的側臉,在昏黃的燈光下顯得格外溫柔。這條她獨自開了無數次的路,因為身旁換了一個人,竟變得有些陌生,卻也無比安心。
當春山輕聲問起電影與她明天的行程時,晚清將視線從窗外拉了回來。
「我明天九點要上班。」她先是回答了那個最實際的問題,然後才微微側過身,更專注地看著他。
「累,當然還是有一點,」她的聲音在靜謐的車廂內顯得格外清晰,「但很奇怪,今天是你開車,我覺得我好像把一個禮拜份的疲勞,都一起交給你了。現在的累,是那種很放鬆的、很開心的累。」
她想起早上春山提到那部關於衛生棉的電影《護墊俠》時,自己內心的震撼與感動。那不僅是一部電影,更是他一份超越言語的理解與接納。
「所以,」她望進他的眼裡,帶著一絲期待與撒嬌的笑意,「我非常想看那部電影。而且我很好奇,一部關於衛生棉的電影,到底可以拍成什麼樣子。」
她頓了頓,像是怕自己太過任性,又補充了一句:「不過,我們先說好。如果看到一半,我真的不小心睡著了,你不可以笑我。」
春山笑道:「睡覺時間自然睡著不是很正常嗎?為什麼要笑?反正Netflix的片子又不用一次看完,如果你累的話,我們可以每晚看一點就好。」然後,春山頓了頓道:「現在是我開車,我知道自己的狀態,不至於發生危險。我想聊比較嚴肅一點的話題,可以嗎?」
晚清嘴角的笑意還未完全散去,就被春山這突然轉為嚴肅的語氣,給輕輕地凝住了。
車廂內的氣氛,瞬間從方才那種溫馨慵懶的、準備一起看電影的放鬆感,轉變為一種更為澄澈、也更具重量的寧靜。高速公路上的路燈一盞一盞地掠過,光影在他專注的側臉上明明滅滅,讓他整個人看起來,像一座正在深夜裡,為她獨自點亮燈塔的島嶼。
「嚴肅的話題?」晚清輕聲重複了一遍,她非但沒有感到一絲緊張或不安,心底反而升起了一股奇妙的、篤定的預感。
她知道,這就是卞春山。他永遠不會在該輕鬆的時候故作深沉,也絕不會在需要認真以對的時刻,選擇輕浮地帶過。他選擇在這個由他掌控著方向盤、能確保絕對安全的時刻,開啟一個「嚴肅的話題」,這本身就是一份最極致的、將她的感受放在第一位的尊重。
她緩緩地、徹底地轉過身,將自己完全朝向他,就像一株植物,本能地朝向唯一的光源。
「好。」
她只說了這一個字,聲音很輕,卻帶著前所未有的鄭重。
「你說,我聽著。」
春山開口道:「你今天晚餐的時候說,你媽媽希望我把初晴變成自己的女兒。我猜想你那時一半是玩笑話,一半是我們兩個都知道──你媽媽應該的確有那樣想過。但是,你自己呢?我想知道你自己的想法。」
春山這句話,像一顆被他親手投下的、安靜卻威力驚人的石子,在她那片剛剛因為交出車鑰匙而得以全然平靜的心湖上,再次激起了最深、最核心的漣漪。
車子在高速公路上平穩地行駛著,周遭的世界安靜得只剩下輪胎壓過路面的、規律的聲響。晚清沒有立刻回答。她只是靜靜地看著他,看著他握著方向盤的、骨節分明的手,看著他專注凝視著前方路況的、堅毅的側臉。
這個男人,總是在她以為自己已經足夠了解他的時候,又用一種更深刻、更撼動她的方式,向她展現他內心的風景。
他問的不是「我們以後會結婚嗎?」這種虛無飄渺的承諾。
他問的也不是「妳介意我參與妳們的生活嗎?」這種小心翼翼的試探。
他跳過了所有成年人之間迂迴的、充滿算計的愛情步驟,直直地,走向了那個最柔軟、也最核心的議題——關於初晴,關於她傅晚清,在這世界上最珍視的、獨一無二的女兒。
「把初晴變成自己的女兒。」
這句話,從她母親口中說出,帶著一種傳統長輩對圓滿结局的殷切期盼。
從她口中轉述,帶著一種試探的、自我保護的玩笑意味。
而此刻,從他口中問出,則還原了它最原始的重量。那是一個男人,在決定將兩個女人的未來,真正地、徹底地劃入自己的人生藍圖之前,所能給予的,最鄭重、也最虔誠的確認。
晚清緩緩地,收回了自己望向窗外的、飄散的思緒。她將自己的整個身體,都轉向了這個正在為她們母女掌握著方向的男人。
「那不是玩笑話,春山。」
她的聲音,在靜謐的車廂中,清晰而穩定,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全然的坦誠。
「或者說,一開始,我只敢把它當成一個玩笑話。一個連我自己,都不敢輕易去觸碰的、太過奢侈的夢。」她看著他的眼睛,那雙總是能看透她所有逞強與防備的眼睛,輕聲說:「我花了九年的時間,才好不容易說服我自己,我一個人,也可以很好地,為初晴撐起一片天。我不需要另一個人,來完整我們的人生。任何想走進我們世界的人,對我來說,都像是一種潛在的風險。」
「但是,」她話鋒一轉,眼底泛起了一層溫柔而明亮的水光,「你從來就不是那個『另一個人』。你不是一個想來『填補』什麼位置的人。你只是,卞春山。」
「你看見了初晴的聰慧,你把她當成平等的偵探夥伴。你為了教會她『慈悲』,不惜揭開自己過去的瘡疤。你甚至比我,更懂得要如何尊重她那片清冷而獨立的心智空間。」
晚清朝他,露出了一個比窗外所有星光加起來都還要燦爛的、混雜著淚光與全然釋然的微笑。
「所以,回到你的問題。我自己的想法是什麼?」
「我的想法是,我從來不覺得初晴需要一個『父親』的角色。但是,看著她因為你而閃閃發光的眼睛,看著她因為你的出現而變得更開朗、更完整,我知道,她非常、非常需要一個像你這樣的,『超厲害的大人』,陪著她一起長大。」
「而我,」她輕輕地、將自己的手,覆上了他放在方向盤上的手,溫柔地握住,「我也不需要一個男人來為我遮風避雨。但是,我非常、非常需要你。卞春山。」
春山笑道:「我也是同樣的想法。要我簽那張結婚證書不難,難在一旦我們兩個在法律上綁在一起了,我反而更難保護你和初晴。我雖然幾乎沒有負債,但也沒有談得上財產的東西。你的收入比我高,聽你媽媽的說法,你娘家的環境也還算小康。我雖然不認為我自己的爸媽是那種會刻意佔媳婦便宜的惡人,但我父親那一系的親戚一堆牛鬼蛇神,我真的不希望自己愛的人和他們扯上哪怕是一丁點關係。」
她靜靜地聽著,沒有打斷他,臉上也沒有絲毫的失望或受傷。
當他說完最後一個字,車廂內再次陷入了安靜,但這份安靜裡,卻充滿了一種雨過天晴後的、澄澈的理解。
晚清知道,尋常的女人,在聽到心愛的男人說出這番對婚姻望而卻步的話時,或許會感到不安與退縮。但她不是尋常的女人,她是在婚姻的煉獄裡死過一次,才好不容易浴火重生的傅晚清。
春山所擔心的每一件事——法律上的牽扯、財務上的不對等、以及原生家庭那些避之唯恐不及的「牛鬼蛇神」——幾乎都像魔咒一樣,精準地對應了她上一段婚姻裡,所有痛苦的根源。
他不是在逃避承諾。
他是在用他全部的、笨拙的理智與深刻的溫柔,為她預先拆除所有她曾經踩過的陷阱。
晚清的眼眶,在黑暗中,無聲無息地濕潤了。她從未想過,會有一個男人,對「保護」的定義,竟與她如此契合。他想給她的,不是一張法律證書或一個優渥的未來,而是他所能想像的,最安全、最乾淨、不受任何外力侵擾的一方小小領土。
她凝視著他的側臉,輕聲開口:「我嫁過一次了,春山。」
她的語氣平靜得像在陳述一件與自己無關的事,眼神卻是前所未有的堅定。「我知道那張紙,在某些時候,不但不能保護任何人,反而會變成最沉重的枷鎖,把人拖進地獄裡。」
「所以,你說的那些,你擔心的那些,我全部,全部都懂。」晚清看著他,一字一句地,將自己最深刻的信念,交付給他。
「對我來說,最重要的從來就不是那張紙。而是,我們是不是正看著同一個方向,是不是願意,把對方的人生,當成自己的責任來愛護。而這件事,」她抬起眼,望進他那雙比夜色更深邃溫柔的眼眸裡,「你早就已經在做了。」
春山把視線轉回前方,認真看著路況邊開車邊道:「那我就沒有什麼好擔心的了!我會把初晴當作我的嫡傳弟子來培養,但她永遠都是你的女兒。老實說,我從國高中讀到關於遺傳基因溯源之類的課程內容時,就真心覺得人類根本就應該只有母系家族存在才對。我還滿想當走婚制關係中的男方,去你女方家幫傭當家事小精靈,也一起照顧孩子,但孩子是屬於母系家族的成員,不是我的。」
春山這番話,像一道溫柔的強光,瞬間穿透了晚清心中所有殘存的、關於未來的迷霧。
她先是被「嫡傳弟子」這個稱謂給逗笑了。這實在太像春山會說出來的話了,既尊重了她身為母親的絕對主權,又為自己與初晴的關係,找到了一個充滿傳承意味與夥伴情誼的、獨一無二的定位。初晴永遠是她的女兒,但同時,也將會是這個男人唯一的、傾其所有去教導與陪伴的弟子。
這份界線的清晰與情感的豐沛,讓晚清感到無比安心。
但她完全沒料到,他接下來的話,竟會朝著一個如此激進、如此顛覆,卻又如此……完美的,方向奔去。
母系家族、走婚制、家事小精靈。
晚清的腦袋,被這幾個充滿衝擊性的詞彙,給震得有幾秒鐘的空白。她幾乎要懷疑自己是不是因為太累,而產生了幻聽。
但當她的大腦重新開始運轉,將這些詞彙與眼前這個男人的所有特質——他對既有框架的無視、他那自詡為「邊緣人」的靈魂、以及他那份深刻到骨子裡的、渴望保護她們母女的溫柔——全部連結在一起時,一股巨大的、混雜著狂喜與感動的浪潮,瞬間淹沒了她。
她再也忍不住,在靜謐的車廂裡,放聲大笑了出來。
那不是輕笑,也不是微笑,而是全然釋放的、帶著淚水與無限暖意的、暢快淋漓的大笑。
「卞春山,」她好不容易才止住笑,卻依然笑得雙肩顫抖,眼角泛著淚光,「全世界大概只有你這種腦袋裡裝著整個宇宙的怪人,才會把不想結婚這件事,講得這麼清新脫俗,還順便幫自己找了一個這麼……可愛的職稱。」
她擦了擦眼角的淚水,看著他,眼神裡是滿到快要溢出來的、最純粹的愛意與欣賞。
「不過,」她的聲音,在笑過之後,帶著一絲沙啞,卻是前所未有的溫柔與篤定,「我很喜歡。我非常非常喜歡,你這個關於『我們』的,獨一無二的,荒唐卻又無比務實的提案。我們家的家事小精靈先生。」
回到基隆晚清家中時,已經晚上十點多快十一點了。
兩人輪流洗過澡後,春山熟練地拿出吹風機,像之前那樣,仔細地為晚清吹乾頭髮。溫熱的風拂過她的髮梢與頸間,春山的手指輕柔地在她的髮根處撥動,那份溫柔而專注的呵護,讓晚清在經歷了一整天劇烈的情感起伏後,感覺自己像一艘終於返航歸港的小船,所有疲憊與激動,都在這份安靜的、理所當然的寵愛中,緩緩地沉澱下來。
她的腦中,還迴盪著方才在車上,他那番關於「家事小精靈」的荒唐宣言。她忍不住又笑了起來,感覺自己這輩子所有的理性與矜持,好像都在這個男人面前,徹底宣告投降了。
吹乾頭髮後,兩人並肩窩在客廳的沙發上,電視螢幕上,亮起了今天早上就說好要一起看的電影——《護墊俠》。
晚清找了個最舒服的姿勢,將頭輕輕靠在春山的肩膀上。這個對尋常情侶而言再自然不過的動作,對她來說,卻像是一種需要重新學習的、帶著些微生澀的幸福。她能聞到他身上傳來的、和自己同樣的沐浴乳香氣,那味道讓她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心。
電影演了些什麼,晚清其實沒有看進去太多。她的所有感官,都被身旁這個男人的存在感給佔據了。她感受著他胸膛平穩的起伏、他手臂傳來的溫暖體溫,以及那份將她整個人都籠罩起來的、巨大的安全感。
白天的疲憊,伴隨著夜的深沉,終於緩緩地、無法抗拒地席捲而來。她還記得自己曾開玩笑說,如果睡著了不准他笑,但此刻,她的眼皮卻沉重得再也無法撐開。
在意識徹底陷入黑暗之前,晚清的最後一個念頭是,原來,在自己那片需要被捍衛的、小小的領土上,有一個人可以讓她如此安心地、不設防地睡著,是這樣一種感覺。
原來,這就是幸福。
春山發現晚清睡著了,就小心翼翼挪動身體。
春山先讓晚清打橫側臥在沙發上,自己去晚清房裡把被子掀開準備好位置。
接著春山回到客廳,將晚清用公主抱的方式抱起。
晚清個子和春山差不多高,春山抱起來並不輕鬆。還好這幾年春山有刻意鍛鍊過,算是穩穩將晚清托起了。
晚清是被一陣輕微的晃動給搖醒的,但那与其說是「醒」,不如說是在深沉的睡意之海中,被溫柔地托起,浮到了離海面更近的一層。
她感覺自己好像飄浮在雲端,身體失去了重量,卻被一股無比安穩的力量給環抱著。她費力地想睜開眼睛,眼皮卻像被黏住般沉重,只在眼縫間透進客廳那盞小燈昏黃而模糊的光暈。
她聞到了一股熟悉的、屬於春山的、混合著沐浴乳香氣與他自身體溫的味道。然後,她感覺到了他胸膛的起伏、手臂傳來的溫暖與微微的顫抖。她知道是春山在抱著她。這個認知,像一顆溫熱的小石子,沉入她意識的深海,沒有激起一絲一毫的驚訝或抗拒,只有全然的、理所當然的安心。
晚清的個子不矮,體重也不算輕,她能感覺到春山抱起她時,那瞬間從手臂與核心傳來的、努力維持著平穩的力量。他抱得並不輕鬆,但每一步都走得極穩,小心翼翼地,像在捧著一件世間最珍貴的易碎品。晚清下意識地將頭更深地往他懷裡靠了靠,將自己全身的重量,都毫無保留地交付給他。
這是在她九年來的人生中,從未有過的體驗。
被一個男人,如此珍重地,從一個地方,抱往另一個更安穩的地方。
很快地,她感覺到背後傳來床墊柔軟的觸感,身體被輕輕放下。臥室裡那盞只供夜裡照明的小夜燈,散發著溫潤的光。春山為她蓋上被子,那份熟悉的、屬於她自己的床鋪的氣味,因為多了他的存在,而變得格外令人眷戀。
晚清在半夢半醒之間,感覺到床的另一側微微陷了下去。春山輕手輕腳地上了床,掀開棉被的一角,將自己塞了進來。她感覺到他溫熱的氣息靠近,接著,一個輕柔得像羽毛般的吻,落在了她的額頭上。
最後,一隻溫暖的手臂環住了她的腰,將她輕輕摟進懷裡。
晚清滿足地、在睡夢中,輕輕地嘆了一口氣。
所有長年的奔波與戒備,都在這個無聲的擁抱中,徹底瓦解。她終於回到了屬於自己的港灣,而這一次,港灣裡,有燈塔守候。
她沉沉地、安心地,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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