迴身一躍，花盈緋當媲北涼飛天天女，披綢帶、躡虛空，姌嫋鴻盈、裊亭嬌逸，傅伽羅出身佛國，不聞有何伎樂天能有這手絕技，她不禁摹肖花盈緋姿態，脫口讚道：「世間未聞琵琶反彈，花公子這手舞儀，香音神不外如是，好教人鑿繪於那西域石窟中，傾後世仰慕為是。」殊不知百五十年後，敦煌窟內，壁繪飛天反彈琵琶圖，乃由傅伽羅今日之睹而流傳。再一旋身，花盈緋搦折腰肢，殊足舞步連翩相侔，傾倚低昂而柔橈嬛嬛，或攬髮托腮、或曳裾牽裳，千姿齊興，雛鶯乳燕飛鞦韆、雲渺渺水茫茫，煞銷魂，晏溫柔也、廱優和也。
我師祖和傅伽羅兩人，自不知花盈緋此舞之淵源。日前棗陽諸葛昂府內，花盈緋那支鞞扇舞，不過小技。源起二十年前，楊廣徵拜「雍州牧」，某夜吟誦楊子雲《雍州箋》，一句「黑水西河，橫截昆侖，邪指閶闔，畫為雍垠」，令楊廣徒生豪興，隔天即策馬數日，恣遊他的轄屬之地，初遇了昆侖山玉氏神女，玉晚鹿。玉晚鹿持鹿檀扇，以縶由鹿，正倚舞誘馴鹿群，楊廣霎見情癡，強求扇上煙紫玉墜作為定情信物，卻又因煙紫玉墜遭襲，之後兩人種種孽緣胡迭而微；楊廣稱帝，玉晚鹿封為「檀妃」，靺鞨首領突地稽降隋後，進獻祈戰舞及鹿族，那靺鞨人擅馴鹿，祈戰舞實則多是雜馴之技，玉晚鹿便取西南玉氏柔麗、東北靺鞨剛剽，創舞名之「䴪呦」，傳子楊瑯，盼他忠孝君父、敬臣愛民。花盈緋如今得以馴化麋犴，算得上是得母真傳。
藉霧倚舞、馴鹿大成，麋犴戾氣已卸，如常獸低首盪尾，花盈緋一記捲鞭，圈住麋犴頸項，恰逢攝魂霧漸退，四周美景重歸，花盈緋高舉鞭柄，笑道：「師父，這大鹿歸您了。」我師祖迫不及待收功，瞬息化掉手中那團霧球，喜孜孜的上前欲接過綵鞭，好嬉逗麋犴一番，豈料數丈外，陡然響徹一聲呦呦鳴嘯，若不細聽，恐難分辨出自人喉。麋犴一聽此鳴嘯，大夢初醒，猛地豎身，揚蹄如馬蹬，不顧綵鞭束頸，經此拉扯，牠頸項已傷裂滴血，前蹄甫落地，扭身便跑。
花盈緋本就無殺鹿之心，見麋犴去意堅決，應由人豢養，不加思索的鬆鞭放牠離去，聽得傅伽羅又喊道：「何人！」但見楊樺林深處，隱現一人身影，那人高胖魁梧、膚色黝黑，一瞧便知乃外蕃人士，如杜茅蒲、杜銀壺、杜琵琶諸人，那人武功不高，原是躲不過他三人耳力，只是方才花盈緋全心貫注於鬥獸，而傅我兩人又心繫花盈緋，三名當世高手，竟無一察覺那人藏霧掩近。花盈緋對覷傅伽羅，心思一般，知那人與鬼軍脫不了干係，撒步欲追，那人卻飛身跨坐麋犴之上，狂奔而去。
然而花盈緋跑不過數步，驀然停足，尋思：「麋犴生於北狄，在中原乃罕見之獸，如非滕山和雲臺蟲沼的環境奇特，麋犴斷不能生存。難道鬼軍竟豢養麋犴為騎？我大隋戰馬身形可不若麋犴強悍啊。」思及此，花盈緋心憂，他身為波斯王庫薩和的義子，幼時可沒少見波斯軍以象為騎，踏躐戰俘以儆敵手，滿目血腥；轉念又想，粟末靺鞨馴化麋犴之技，舉世無雙，終歸還是臣服大隋之下，鬼軍們即使豢養麋犴為騎，又何能與粟末靺鞨相提並論？
我師祖大聲喝道：「休搶我大鹿，還來！」他一把抓過花盈緋手中的綵鞭，氣呼呼地追將了去。花盈緋急喊道：「師父莫追！」只是我師祖玩心甚重，說什麼也不能讓人搶了麋犴，他身形之快，早不見蹤影。花盈緋和傅伽羅追了片刻，古林參天如迷宮，哪還有我師祖的影跡，傅伽羅安慰道：「花公子無需憂心，我前輩久居於此，比我們熟悉地勢，定會無事。」花盈緋卻笑道：「正是如此，是以我憂心的是咱倆。」傅伽羅環覽四下，樹挨著樹、石連著石，瞧起來全長得一個模樣，方位難辨，她也不禁笑了出來。
花傅兩人漫無目的，隨意走了一個多時辰，林中始現溪流，曲水迴縈、霧裛青苔，緣溪繼續緩行，終見溪流上搭建一副近乎腐爛的竹橋。兩人過橋，悄入埋於幽林內的左彎獸徑，徑盡，直通一山谷，谷底乍現一巨大洞窟，有泉側出、浸濡岩壁。兩人下到洞前，洞口十分奇形，貌似被什麼蟲豸鑽出，傅伽羅有些害怕，說道：「不知洞裡藏些什麼？」花盈緋取出火摺子燃亮，笑道：「恐怕是老龍過行。」傅伽羅一皺眉，愈聽愈駭，不自覺伸掌握住花盈緋。兩人牽手入洞，洞內杳黝，透過微弱火光，自底至頂、高寬百尺，仍清晰可見滿洞遍佈水蝕而成的石柱、石花，以及洞頂懸吊奇形怪狀的鍾乳。此洞濕氣重極，頂壁滴淌涓水，煙霏露結，迷濛擾神。
花盈緋剷足踢起地面一塊乳石，破空直飛丈遠，撞至一株石筍，迴聲雷爆，他閉目細聽，判斷前路尚有萬丈之距。花盈緋攜傅伽羅再行近兩時辰，換了幾回新火摺，奇觀此洞景致殊異，察覺非天然，乃人工為之。又前行不出半時辰，眼前驟露一柱霞光，胭脂透粉，穿照入洞，映射在一處高臺上，將周圍染得一片嫣紅，渾似箇丹穴。
花盈緋抬頭望向那逐級盤旋的石階，示意傅伽羅同登，兩人步步謹慎，與我師祖走散、遠離攝魂霧，想必已快接近鬼軍練兵地──陰鼓澗──形勢更為凶險。上得高臺，出乎兩人意料，臺上竟擺設雕鏤華麗的石床、石几和石屏等石製器物，特別有座石椅，面朝他們來時之路，頗具居高臨下之勢，椅後的穴牆，雕刻一幅詭異壁畫，線條十分古拙，採用剔地透突的工藝。
畫裡一株巨大神木，其上有羽翎斑斕的鸞鳳，正在歌舞；其下有菽、稻、黍、稷等膏穀，豐饒遍生，幾名男子圍繞神木，除了為首之人外，其餘人竟均是虎首人身、背弓配劍。為首者裝束考究極致，頭戴太陽冠，冠下編綁髮辮，身穿窄袖半臂的右袵短外衣，裡衣則是長裾燕尾，繁複三層，衣面皆滿繡龍紋、蠶紋和雲雷紋等織樣，並厚纏腰繫，飾以虎牙鍊、象牙鐲，多掛玲瓏玉石珠串，盡顯巴蜀盛產的華麗錦、繡、麻、紵之能事。為首者右肩扛銅鉞，左手持銅戈，腳旁擱置玉斧、玉錛、玉鑿諸物，身後卻匍匐一頭鵬翼白虎，莫說虎生翼已玄，玄之又玄的是那鵬翼非羽，乃鱗。
傅伽羅蹙眉，細聲說道：「此圖好生怪異。」花盈緋卻仰望那柱落日熔金的霞光，淡然說道：「光柱如老龍眼，通天穿地、直達山巔。今晚我倆且憩此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