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慶元海貿
慶元港的風,永遠帶著鹽味。
這裡是明洲最熱鬧的地方之一。遠方一艘艘商船排隊靠岸,碼頭人聲鼎沸,夾雜新羅話、東洋話、胡語,一句都聽不懂的,也沒關係,大家忙起來可不需要翻譯。
我是孔青黛,明洲同文譯館的一名通事舍人。
每每從譯館後廊,看著遠方旗幟飄搖的番船駛入港口時,都忍不住想:若是父親在慶元,定又要念叨這是哪國哪邦、用的是哪種船尾設計,語調還會一如既往地誇張得像在說書。
父親是使節譯官,長年奔波於各國之間。自小我便跟他學過幾句胡語、東洋話,後來又在明洲外祖家讀私塾,聽外祖父講詩書,也學習文義和辭令。這幾年留在慶元港,便在同文譯館任通事舍人——說白了就是翻譯。
今日館中沒有吵鬧事,我正翻閱的是《海貿通錄》,新增的南洋諸國稅則表,一邊照字翻寫,一邊批註同音異義。不遠處曬書架上曬著幾張剛校好的胡語契約文,我還要順手幫忙過目,這樣的日子雖不驚天動地,但勝在清靜。
正記錄時,門口忽然傳來管事的腳步聲。
「孔舍人,有人點你名了。」
「哪位客人?」
「還是那位——自稱船商、長得不太像商人的姚客。」
我心裡一咯噔。
「第三次了吧?」我對管事笑道,語氣淡淡。
「是啊,說來也奇怪,他找人從不換口味,次次點你,咱們這裡幾位舍人都眼紅了。」
我將手中筆一收,抬眼問:「還是要實地走訪?」
「嗯。他說今日要你帶他去番坊。」
我輕輕吐了口氣,這人果然不肯安分在室內聽我翻書,每次都要折騰到碼頭街去。
我換了件素衣,取了筆袋、地圖與簿冊,出了譯館東門,就見姚云馳已在街角等我。他立於茶鋪外,不坐不喝,靜靜站著,風從他袍角掠過,像一張畫未題款。
「姚客。」我喊了他。
他朝我點頭道:「今日想請孔舍人帶我從東巷一路走到南坊,若可,再多談談番坊中常駐的外商習俗與坊間分布。」
「好的。」我走在他身側,邊引領方向。姚客走路的步伐比一般人慢些,初始我經常停下等他,兩次之後已習慣他的步調,也能調慢自己的步伐,走在他身側!
從慶元港往東步行大約一刻鐘,便可看到許多番人在街頭,那一帶多是番商旅客集散地。
我一邊走一邊介紹:「這段是東巷,為新羅與東瀛商人最常聚集的區域。這裡多販人蔘、銀器與布料,也有數家常駐客房,用於接待東洋商旅或使節。」
姚客點點頭,未多話。我早就習慣了,他從不是健談的人,話不多、問得深,還特別愛記筆記。
我們一路轉入中街,那裡則多是波斯、大食和佛羅安來人。
我說道:「他們多經營珠寶、染料與香料。」
姚客忽停下腳步,指著遠處一棟屋簷上懸掛的旗號問:「那是天竺官商的徽記吧?」
我一怔答道:「你識得?」
他淡聲回:「曾在天竺短留,略有耳聞。」
我沒說話,只在心裡又畫了一筆疑問。他每每自稱船商,可懂的又不是一般船商懂的。他問的,不是貨價,不是利潤,而是分布、信仰與地緣結構。
這哪像是做生意的?
我們繼續往南坊走去,那裡是西域與南洋人聚集的地區,香氣濃重,語音嘈雜。
我正一一解釋幾戶常見的胡商鋪號與聚會之所,忽有個南洋人熱情招呼,姚客偏頭望我:「可通話?」
我頷首,上前與對方寒暄數句。
姚客聽後罕見露出一抹極淺的笑,點點頭。
我們繞完整個南坊,天色已漸暗,酉時將近。從番坊回譯館要走一刻鐘,我算了算腳程,便停下腳步,從筆袋取出帳簿。
「本日翻譯與引導,收銀一兩二錢。」
他很快取出銀子,遞來時指尖微涼。我接過,不動聲色。
「謝謝孔舍人。」他說。
「姚客客氣。」我彎身行了個禮道:「若無他事,那我先回館了。」
他沒多留,只微微點頭,轉身走進薄暮巷口。我站了一會兒,看著他身影被人潮吞沒,才轉身往回走。
第三次了。不是巧合,也不是臨時。這位姚客,究竟想探的,是番坊的格局,還是人心未說的事?
不過——我不該問的,決不會問。通事舍人,翻譯別人的語言,不該猜測別人的意圖。這一點,我分得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