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林靜謐,霧氣繚繞,三人的腳步聲輕輕迴盪在蜿蜒的林道間。
崔少雲扶著羅密,何老頭走在前方,拄著竹杖,步履悠然。
羅密望著前方那道佝僂卻穩健的身影,昨夜的種種仍歷歷在目。這樣傳說中的人物,隱世多年,本該遠離江湖紛擾,為何昨夜出手相助,他實在想不透,只覺心下更添幾分感激。
正自沉思之際,只聽崔少雲童稚地問道:「老伯,昨天那群人看起來這麼厲害,怎麼你揮揮衣袖,他們就落荒而逃了呀?」
何老頭聞言哈哈一笑:「這揮袖退敵之術,可是老夫窮盡畢生心血所成呀。」
羅密沉聲道:「若是在下猜得不錯,飛燕眾人恐怕是中了毒。不過前輩手法通神,實叫人難以察覺。」
崔少雲一副恍然大悟的神情:「原來是這樣,難怪昨日老伯提到甚麼定魂花毒,他們便嚇得魂飛魄散。」
何老頭點頭道:「不錯,老夫以定魂花毒制住飛燕眾人。一旦失去身體控制權,便如飛鳥折翅、脫兔縛腿,任你武功再高,也徒然無用。不過昨夜之勝,並非僅靠毒術,而是占了先機,乘著風雪之勢、環境之利,方能如此輕易得手。」
少雲微微皺眉,低頭思索片刻,似仍有疑惑未解:「可是,那領頭之人中了毒後,看起來還能動彈。若遇上更強的高手,豈不糟糕?」
羅密也頷首道:「我聽聞一流高手可運內力逼毒。若此毒被化解,又當如何應對?」
何老頭輕擺竹杖,笑了笑:「定魂花只是試探。老夫豈會將勝負之機,單寄望於一味毒藥?」
羅密道:「是了,想來前輩必有後手。否則,凌雲峰一役之後,又怎會傳奇至今。」
何老頭微微挑眉:「小友如此年紀,也知曉凌雲峰一事?」
羅密搖頭道:「只聽師父提及一二。說那此役慘烈非常,死傷無數。江湖各大門派、勢力皆受重創,有些從此勢微,更有甚者自此絕跡。而前輩您……經過此役便威震武林,也因此得那『修羅』之名。」
兩人你一言我一語,一旁插不上話的崔少雲,只覺腦中對何老頭的印象徹底顛覆。
眼前這個自小照拂他的溫厚老人,竟是這般震懾江湖的大人物。驚訝之餘,便是滿腔好奇,立刻追問:「老伯,你們說的是甚麼呀? 凌雲峰事件……究竟發生甚麼事?」
羅密道:「那是數十年前發生的武林浩劫,我並不清楚細節。前輩是親歷者,必定比我所知更為詳盡,若能不吝相告,在下亦想知那一戰究竟如何。」
何老頭沉吟片刻,笑道:「事實或許與你們所想大不相同,不過既然你們這般好奇,而此刻無事,就當閒話消遣吧。」
他邊走邊撫鬚緩語,語氣漸沉:「那年……不知何人放出風聲,說凌雲峰藏有奇寶,亦有傳聞是某門失傳秘笈重現。江湖各派聞訊而動,齊聚凌雲峰。其實是否有寶物,無人說得準。可惜……人一多,恩怨也多,過往積怨未解,幾句交鋒便起衝突,引發殺機。」
「雖有心存清明之士,欲勸眾人罷鬥,然而峰上人數眾多,全殺紅了眼,已無回頭之可能。有人為自保,有人為同門,有人為情誼,只得投身戰局。你們可知,那時輪宮『時輪尊者』、百花閣『芙蓉仙』、廣寒島『龍水道長』,皆是當世高人,武功蓋世。一旦捲入混戰,那便是殺戮機器,舉手投足,皆是人命。」
說到此處,何老頭無奈嘆了口氣,眼神一黯,語調緩慢,續道:「我趕到時,滿山血色,屍骨堆疊,自峰頂到峰底,無一處乾淨。人間煉獄,不過如此。老夫別無選擇,只能以『閻羅十八塵』出手,一舉制住眾人。若能早到一步……或許能多救幾條命……」
他聲音低沉,喉頭一哽,微微轉過身去。
羅密與崔少雲聽得入神,心中沉痛難言,彷彿親眼見過那場大戰。
聽到「滿山屍骨,血流成河」,不禁脊背發涼,直到何老頭語氣略緩,方才回過神來。
羅密低聲道:「前輩已然盡力,不必自責。」
崔少雲則問:「三位掌門皆被您所制服……那麼,您說的後手,是否就是這『閻羅十八塵』?」
何老頭點頭:「正是。這藥乃我畢生心血,選用十八種劇毒調和,變化多端,專為對付內力高手。中者內力若強,能化解其一,殘毒便乘勢轉化,再組新毒。 如此循環,層層疊加,終令其力竭而敗。可惜此藥製程繁複,當年得知群雄齊聚,便立即著手調製,仍是遲了一步。」
說罷,他停下腳步,話鋒一轉,突然轉頭問道:「你們可覺得——以毒制人,手段過於陰險卑鄙?」
這突如其來的一問,讓崔少雲與羅密皆是一愣。
崔少雲垂下頭,雙手交握,思索片刻,緩緩道:「嗯……我原本覺得下毒傷人不太光明正大,可昨夜那些人……欲圍攻羅大哥一人,若不是老伯用毒,只怕後果不堪設想。毒藥……似乎不只會傷人,也能救人。這麼一來,毒究竟算是好是壞,我倒是想不明白了。」
羅密道:「在下向來不屑暗算,也不依賴毒藥取勝。然而……若能止殺救人,毒亦可為善。前輩所為,羅某深感佩服。」
何老頭抬眼望著天空,神色平靜,淡淡道:「江湖中人常說,毒藥與暗器乃卑劣手段,可我倒想問一句——以刀劍傷人,便算正道嗎?」
他輕撫鬚根,語氣平穩而堅定的續道:「老夫以為,正邪存乎一心,毒藥與刀劍皆是工具,手中之人方顯其質。」
羅密蹙眉,低聲問道:「可若世人不分由衷,將前輩您視為施毒害命之徒,又當如何?」
何老頭聞言輕笑一聲,拂了拂袖上落葉,淡然道:「醫者不問貴賤,用毒者亦非屠夫。藥可救人,亦可害人;毒亦如是。若用毒非為謀害,而是為制敵止殺……又有何不可?」
「《大學》有云,先正心而後知己,世人對我的非議,便如鴻毛。」
他話音剛落,崔少雲忍不住問:「可那……被毒倒的人,就算沒死,也可能痛苦萬分……是不是也算一種殘忍?」
何老頭緩緩轉頭,看著少年認真的神情,眸光中竟多了一絲欣慰:「問得好。少年人若只聽我道理便盲從,那才教我憂心。」
他頓了頓,語氣一轉,微帶一絲沉靜與思辨:「但你可想過——毒之苦,尚可解;刀一出鞘,便是生死難回。用毒若能克敵制勝,卻不取人命,是否比出劍斷喉更為仁慈?」
何老頭再道:「況且若這世上只允許刀劍見血,豈不讓那些無力出劍之人……永無護己之法?」
崔少雲聽著何老頭所言,怔怔說不出話來。
遙望遠山輕煙,何老頭悠悠一嘆:「可惜世人常為自身所困,明明有妥當之法,卻執念不改,反誤大局……倒也無可厚非。」
他眼中浮現一抹滄桑:「你們可知,那日三位掌門敗於我手後,非但未怨,反而大為感激。」
他語聲輕緩:「只因那場大戰,他們殺紅了眼,手染無辜之血,內心愧疚難安,甚至動了輕生念頭。老夫那一劑毒,反成了解脫。如果我說,這些鎮派掌門、一教之主,脫力倒地之時,個個如釋重負,竟如孩童般伏地痛哭,不能自己,又有誰肯相信?」
他接著道:「人心中,若已無善惡曲直,便練就絕世神功,奪得寶藏神器,那又如何?」
他望向天空,輕聲自語:「毒……真的可怕嗎?更可怕的,是人心。」
語至此,聲音平靜不驚,卻如墨入清泉,漣漪蕩開,餘韻不止。
崔少雲垂首沉思,心中的迷惘似乎稍稍明朗。他一直認為,江湖正邪分明,惡人行惡,正派懲奸,這是最簡單不過的道理。如今何老頭一番話,卻讓他發現,這世上的善惡或許並不那麼絕對。
若毒藥能制服敵人而不取性命,那麼那些動輒刀劍相向、殺人立威的「名門正派」,是否真的更光明磊落?
羅密則回想過往,心頭起伏。他曾見滿口仁義的正道人士,行事冷酷無情;亦曾見魔道之人,對同門情摯義重。世人以門派、名號論正邪,但真正的對錯,真能如此簡單下定論嗎?
兩人低頭沉思,無言對望,彼此心中對正邪的界線,悄然動搖。
山風吹過,林葉婆娑,林間又靜了片刻,唯有鳥鳴與風聲相伴。少年與俠客心中,似又多了一層對江湖的體悟。
三人談話間足下不停,行得大半天,只見已走出濃霧深林。
山道初開,霧氣漸散,空氣中多了些人間氣息。在那林道盡頭,是一處分岔口,只見一株千年古松巍然矗立於右方坡道之上,枝幹參天,夭饒若龍,直衝雲霄。
近望之下,又如老者佇立,獨守著孤山道口,威嚴肅穆。
松下草木稀疏,倒是一處蔭涼清靜的好所在。何老頭信步登上小坡,立於松下,白鬚輕揚,風中立影,如遺世之人。
此時已近黃昏,紅日如火,半沉天際,餘暉染霞,朱紫交映,夢幻斑斕。
三人佇足林口,默然凝望,沉醉於眼前景色,竟無一語。
何老頭忽輕嘆道:「此情此景,倒讓人想起一首回鄉的舊詩啊。」
崔少雲仰望松樹,口誦道:「朝入孤山林道遠,夕見老松紅坡前。歸人不識自家院,杏目有淚落溪沿。」
羅密聞言,頗為好奇,轉首問道:「少雲小兄弟,你唸的詩是?」
崔少雲微笑道:「這是村中舊傳的詩句,據說是昔年一位離鄉的遊子所作。相傳他年少離家,行遍江湖,數十載後依詩歸路,終踏上故鄉小徑。只是當他立於門前,望著眼前柴門與院落,竟已認不得自家模樣,院中親人又蒼老難辨,心中一痛,便淚灑溪沿……」
說到這裡,他聲音漸低,似也被詩意牽動,心頭微酸。
一旁的何老頭拂鬚笑道:「然小友今日為客,是喜事一樁。這詩雖好,卻略顯神傷。」
他頓了頓,眼中閃過一絲靈光:「嗯……有了。這『歸人不識自家院,杏目有淚落溪沿』,不若改成——『英傑初逢老少緣,靈溪有影映心間。』,如何?」
崔少雲拍手稱妙,笑道:「老伯此句,既應眼前情景,又記我三人緣起,實在巧極!」
羅密亦朗聲笑道:「前輩果然文采斐然,妙筆生花!」
何老頭昔年曾中殿試,舞文弄墨自是信手拈來。聽得少雲誦詩,憶起數日來奇緣巧會,心有所感,便順手成聯,紀此一緣。
三人言笑風生,林風吹過,松影搖曳,氛圍溫暖而平和。
「走吧,少雲,羅密小友。其餘的話,回村後再慢慢說罷。」
聽得何老頭輕聲一喚,崔少雲微微點頭,扶起羅密,三人踏雪而行,緩緩下山。
此時天地素白,山路靜謐,唯餘腳步與雪聲交錯相和。
那佇立於山腳的小小藥庵,燈火微明,如一盞靜靜燃燒的燈,等待著歸人,也照亮著即將啟程的遠路。
這一日,眾人踏上的,似是歸途,卻更像通往江湖深處的長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