吹哨、鳴笛,高舉看板的人群從後台竄出,激烈地宣告著他們的絕望與憤怒,此時,一枚血袋從人群中直直地飛出,砸在法國抗愛協會(FLAS)總理體面的西裝上。鮮血不僅染紅了會場,也濺開了長久以來被掩蓋的傷口──政府組織所宣稱的預防、對抗愛滋,只割裂了社會、渲染恐慌,不斷把愛滋帶原率高的男同志與性工作者推向社會的更邊緣地帶。
這是一場法國官方的愛滋預防宣講,電影《BPM》從此處切入,揭開愛滋社運史上的辛酸血淚。
1980年代第一名確診HIV的病患在美國立案後,同志族群被推進愛滋病毒的陰翳之中。討論男同志社群與愛滋議題的作品不在少數,且各自著墨於不同處,如華裔美籍劇作家謝耀之劇作《他們的語言》,呈現了親密關係中的帶原者與照顧者,他們之間的愛慾又如何因疾病而質變;2021年上映的英國劇集《It’s a sin》則探討了「恐愛」的社會風氣與心理活動如何使男同性戀對自身性慾的罪惡感加劇,在苦痛中自棄、自毀。不同於以親密關係或自我認同威脅為焦點,《BPM》更將鏡頭置於街頭抗爭,展現愛滋議題的集體面貌。
《BPM》由Robin Campillo所執導,除了在70屆坎城影展中獲得評審團大獎之殊榮外,亦受金棕櫚獎提名。片名「BPM」為 Beats per minute 的縮寫,象徵愛滋帶原者燃燒生命,在僅剩的分秒間為權益奮鬥,爭取好好活下去的可能性。《BPM》全片聚焦在法國愛滋基進組織Act up(AIDS Coalition to Unleash Power)的抗爭行動與核心成員上,可大致分為社運行動與個體生命之衰亡兩線敘事。
導演在電影開始後的二十分鐘內,便用了兩次激進的抗爭行為——「將抗愛組織總理銬在舞台欄杆上」與「攻陷藥廠實驗室砸血袋」,分別宣示了Act up在愛滋權益爭取的路途上,兩個主要的對立陣營:政府成立的抗愛滋組織,以及反轉錄酶藥物技術研發公司。
這樣的安排不僅揭示Act up組織的日常運作,亦刻畫他們在愛滋運動抗爭史上激進的形象與位置。然而在此行事作風較為激烈的團體當中,仍有保守派與激進派之分野,電影中多次帶到雙方在內部會議中的論辯。而當慢慢進入電影後半,面對著製藥進程的膠著,憤怒和恐懼在群體內積累,爭執也逐漸白熱化。
電影前半段倡議行動與組織會議的片段節奏極快、情緒張力極強,角色連珠炮似地在會議中相互攻訐,用表述自身病況的方式,不斷拋擲出各自的憤怒、絕望與迫切。而在資訊爆量的爭吵中,導演亦埋下不少伏筆。這些微小的徵象,讓電影前半段裡Act up的怒火,能與電影後半段席捲而來的,生命消逝的悲痛與哀傷相互呼應。觀眾於是得以回想、體悟到在盛怒中,死亡早已悄悄將手搭上他們的咽喉。
中段導演以性格溫和的Jeremie的死亡,作為情緒氛圍的緩衝與轉場,為高張的情感調頻。一段誠赤的獨白,搭配革命現場的舊影像記錄,Jeremie遙望二月革命中的遺體大遊行,許下遺願——「充滿政治性的葬禮」。Jeremie死後,Act up的眾人將他的遺體抬上街。肅穆而凜冽的冬日裡,他們沉痛地,要這個世界看見愛滋如奪走一個又一個活生生的人。而同樣是一個生命的逝去,片尾以Sean的死亡作為收束。和Jeremie不同,Sean一直都是激進、衝動且火爆,在抗爭現場奮力燃燒的那種人,因此,看著這樣一個生命最後冰冷下來,疾病的無情更讓人不忍直視。那晚,他們相聚於Sean的遺體邊,商議著要五五分、四六分亦或是八二分Sean的骨灰……多少留念,多少乘載著他們的信念,在下一場潛入政府抗愛組織聚會的行動中,灑向那些握擁資源卻置身事外的人。導演用Jeremie和Sean的死亡建構「溫和—激進」的對比,並以此展現同具愛滋帶原者身份的人們,模樣可能是迥異的,他們的並不是像外界的想像那般單薄和扁平。
Jeremie死後,劇情節奏趨慢,開始收束至幾位Act up核心成員的身上,並將焦點轉至Sean與Nathan的愛情,以及Sean急速惡化的病情。
性與性病,與愛滋,並不是全然重合的,性裡還有炙熱的慾望和愛。在80、90年代的媒體敘事裡,愛滋與性幾乎被捆綁為「危險」、「骯髒」的代名詞。《BPM》裡Sean與Nathan的親密場景中,呈現出「性」仍然是慾望的表達、愛的交流與生命力的象徵。這不僅呈現了兩人的愛情,更用性去鬆動社會既有的污名和想像。
即使Sean的甲狀腺指數日漸低迷,他與Nathan的愛裡卻仍洋溢著春意。相較於Sean的火爆,Nathan是溫柔而沉穩的存在。在他們的關係裡,Nathan愛Sean作為憤青的那些理想和情感,Sean則在Nathan身上找到一種能容納他的穩定力量。當Nathan和Sean訴說自己第一次是如何接觸到愛滋時,他描述了兩張刊載在雜誌上的男同志情侶照片:一為他們患病前健康而幸福的模樣,二為其中一人已被病毒摧殘到形貌扭曲的樣子。Nathan說,這是他第一次在公開的出版品上看見男同志,而第一次看見男同志報導就與愛滋病相連,讓他「嚇得五年不敢做愛」。說到這裡,Nathan和Sean都笑了,然而,對於男同志群體的理解,乃至於對於自身認同的理解,都籠罩於愛滋陰影的年代裡,這樣近乎銘印般的經驗讓「男同志=愛滋病」的信念如影隨形,貫串一個人的生命,想來令人又驚懼又心疼。而也許當面對沈重的現實,彼此明白兩人都在經歷相類的恐慌日常,一笑而過,反而是比較溫柔的選擇吧。
最後,當Sean癱軟在病榻上,身體無法實踐內心對愛人滿腔的愛慾時,Nathan將手探入Sean的褲檔,讓Sean在淚眼婆娑中高潮射精。即使是在因「性」而病入膏肓的時刻,慾望仍然能是極美的。在這一場性中,有愛,有溫柔,有一種體貼和疼惜。這樣的性,與這樣的生命,即使並不激情,即使垂危,也都讓人被其豐滿所撼動。
性、愛慾與病灶在他們的身上絢爛成花,即使日漸衰微,曾經用力活著或愛過的記憶也無法抹滅。在悲憤與絕望的交錯間,《BPM》最終仍留下了愛的殘響──提醒我們,抗爭與親密並非兩條平行線,而是同一個生命節奏下交錯的心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