哨船頭町二十七番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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罪案故事創作如有雷同純屬巧合

序章:殘響

記憶是座墳場,而有些氣味,永遠不會消散。

對我而言,那是海風與鐵鏽、陳年木材與某種無以名狀、甜膩到令人作嘔的腐朽氣息,混合著基隆港永不止息的潮濕。這氣味,自我童年時便鑽入鼻腔,深植腦海,像一個不祥的預兆,纏繞了我大半輩子。它的源頭,來自一棟矗立在哨船頭山坡上的日式木造家屋,當地人私下稱之為「基隆七號房」。

那房子如今早已不在了,連同那片山坡,或許已改建為嶄新的公寓大樓或停車場。時代的巨輪碾過,將許多不堪的過往壓入地底,彷彿從未存在。但我知道,它還在。某些東西,一旦被賦予了足夠的絕望與恐懼,就會獲得一種猙獰的生命力,盤踞在時間的褶皺裡,等待下一個開啟縫隙的瞬間。

故事發生在昭和十年,一九三五年,台灣仍被日本帝國緊緊擁在懷中,那擁抱帶著軍靴的鐵味與憲兵隊冷硬的目光。基隆,這座帝國南進的海洋玄關,終年海霧繚繞,輪船汽笛聲像巨獸的哀鳴,劃破潮濕的空氣。繁華與陰影並存,碼頭工人哼著沉鬱的調子,扛著帝國的貨物,而城市的暗處,祕密與悲劇正如黴菌,在人們看不見的角落悄然滋生。

而這一切,要從一個名叫「陳文雄」的年輕警員說起。

第一章:霧港迷途

陳文雄討厭下雨,尤其是基隆這種沒完沒了、細密如針的雨。它不像熱帶的暴雨,來得猛烈去得也快,而是綿綿不絕,滲入衣物,沁入骨髓,連帶讓人的心情也跟著發霉。他拉緊了身上略顯寬大的制服雨衣,帽簷滴著水,快步走在哨船頭崎嶇濕滑的石階上。空氣裡是濃得化不開的魚腥、煤煙和濕木頭的氣味。

他是台北人,三個月前才被調派至基隆警署。對年輕的他而言,這並非美差。基隆署業務繁重,龍蛇雜處,加上上級長官多是日人,規矩嚴苛,讓他時時感到窒息。他懷念台北的陽光,更懷念家中老母親燉的湯。

今天傍晚,他接到一樁令人不快的差事。同僚們竊竊私語,眼神閃躲,最後這任務落到了他這個新來的菜鳥頭上。

「陳桑,」巡查部長木村皺著眉頭,語氣不容置疑,「哨船頭町二十七番地,那戶姓林的人家,鄰居通報有異味傳出,數日未見人出入。你去查看一下。」

「是。」文雄立正敬禮,心裡卻是一沉。哨船頭町二十七番地,他聽過一些老警員用台語低聲談論那個地方——「七號房」。總伴隨著搖頭與晦暗的表情。

「記住,」木村部長在他轉身時又補充了一句,聲音壓得更低,「那戶人家……情況比較特殊。處理完,立刻回報,不要多事,也不要多問。」

「特殊?」文雄忍不住回頭。

木村部長的眼神銳利如刀,瞬間斬斷了他的好奇。「執行命令就是了。」

於是,他此刻便在這該死的雨霧中,尋找那棟「特殊」的房子。石階兩旁是密集的木造屋舍,有些點著昏黃的燈火,多數則隱沒在愈來愈深的暮色與海霧中,窗戶像一雙雙盲眼,沉默地注視著他。空氣中那股混合的氣味,似乎愈來愈濃了。

終於,他在一段階梯的盡頭,看到一棟孤零零的日式家屋。它比周圍的房子更顯老舊,牆板斑駁,屋瓦長滿青苔,矮牆傾頹了一角。門牌模糊,但勉強可辨認出「二十七番地」。這裡地勢較高,可以瞥見下方港區星星點點的燈火,但卻被一種奇異的孤絕感包圍著。

異常的安靜。沒有燈光,沒有聲響。

唯有那股氣味。在這裡,變得無比清晰——甜膩、腐敗,帶著鐵鏽般的腥氣,從緊閉的門窗縫隙中絲絲縷縷地鑽出,與基隆港的潮濕海風混在一起,形成一種令人極度不安的協奏。

文雄深吸一口氣,試圖壓下胃部的不適。他走到玄關前,敲了敲門。

「有人在嗎?警察廳巡查,陳文雄。有人通報,前來查看!」

沒有回應。只有雨絲打在屋瓦和葉片上的沙沙聲。

他又敲了數次,聲音更大。「林先生?林太太?有人在嗎?」

依舊死寂。那沉默厚重得令人窒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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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試著推了推門,門竟應手而開,發出「咿呀——」一聲拖長、疲憊的呻吟,彷彿這屋子本身在嘆息。

一股更濃烈、更噁心的氣味撲面而來,像一隻無形的腐爛手掌,猛地摀住他的口鼻。文雄一陣反胃,連忙從雨衣口袋掏出手帕掩住鼻子。門內是一片深不見底的黑暗。

他取出隨身的手電筒,啪一聲推開開關。光柱劃破黑暗,照亮了玄關內部的景象。

塵埃在光線中飛舞。地板積著厚厚的灰塵,散落著一些看不清是什麼的雜物。手電筒的光緩緩移動,照見了歪斜的鞋櫃、脫落的掛畫。一切看起來只是荒廢破敗。

但那股氣味……那股氣味強烈到幾乎具有實體,引導著他往屋內深處走去。

他踏進鋪著塌塌米的客間。手電筒光掃過,可以看到家具上蓋著白布,蒙著灰塵。空氣凝滯,悶熱中帶著那股無法驅散的惡臭。這裡的時間彷彿停止了流動。

「有人在嗎?」他的聲音在空曠的屋內顯得微弱而空洞。

忽然,他聽到一絲細微的聲響。像是某種……抓搔聲?很輕,很急促,從走廊盡頭的某個房間傳來。

文雄的心跳驟然加速。他握緊手電筒,另一隻手下意識地按在腰間的警棍上,一步步朝著聲音來源走去。走廊的木地板在他腳下發出痛苦的呻吟。

越往裡走,氣味越發恐怖。那不再僅僅是腐臭,更混合了排泄物、某種藥水,以及……肉類徹底壞死的氣味。他的胃劇烈翻攪,喉頭發緊。

抓搔聲停了。

他停在最後一扇紙門前。門上糊的紙多處破裂,像是被什麼東西從內部撕扯過。氣味正是從這個房間裡最濃烈地湧出。門上掛著一個小小的木牌,字跡已被污垢覆蓋,但隱約能看出一個數字「7」。

七號房。

文雄想起木村部長的話:「情況比較特殊。」「不要多事。」

但他是警察。他必須查看。

他伸出微微顫抖的手,輕輕拉開紙門。

手電筒光率先侵入那片黑暗。

光線所及之處,文雄的呼吸瞬間停滯。

房間裡,有東西在動。

不,不止一個。是好幾個……人形的物體。

他們蜷縮在房間的角落,躺在污穢不堪的塌塌米上,或是像動物一樣四肢著地。他們渾身骯髒,衣衫襤褸,幾乎難以蔽體。身上沾滿了排泄物和深色的、乾涸的污漬。房間中央,散落著一些辨認不出原本形狀的食物殘渣和打翻的器皿,蛆蟲在其間蠕動。

最令人駭然的是他們的眼睛。在手電筒光照過去的那一刻,幾雙眼睛同時轉向他。那些眼睛裡沒有神智,沒有情感,只有一片空白,或者說,一種被極致恐懼和絕望徹底洗刷過後的虛無。其中一個身影發出低低的、嗚咽般的呻吟,像受傷的野獸。

他們是活著的。但某種意義上,他們已經死了。

文雄的腦海一片空白,巨大的驚駭與噁心感讓他幾乎暈厥。他從未見過如此地獄般的景象。手電筒的光劇烈地晃動著,掃過牆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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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後,他看到了。

牆壁上,佈滿了密密麻麻的暗紅色抓痕。不是工具造成的,更像是……指甲反覆刮擦留下的痕跡。有些地方深可見木頭的紋理,有些地方則沾著已經變黑、凝固的皮肉和血跡。那些抓痕雜亂無章,卻又透著一種令人瘋癲的規律,彷彿某種絕望的符咒或最後的求救信號。

抓搔聲……原來是這麼來的。

光線最終停在了房間最深處的角落。

那裡,躺著一具屍體。

一具已經高度腐爛、腫脹難辨的男性屍體。穿著日式浴衣,臉部扭曲變形,爬滿了蟲蟻。死亡的時日顯然比其他「存活」的人要早得多。

文雄再也忍不住,猛地轉身,扯開手帕,對著走廊劇烈地嘔吐起來。酸臭的胃液混合著恐懼的味道,灼燒著他的喉嚨。

他踉蹌後退,撞在走廊的牆壁上,手電筒光瘋狂亂晃。他必須立刻離開這裡!必須回署裡報告!

就在他驚惶失措,準備轉身逃離這個噩夢之屋時,手電筒的光束偶然掃過了玄關方向剛才未曾仔細照看的牆壁。

那裡掛著一個相框。

相框裡是一張全家福。一對穿著體面、面容和善的中年夫婦,身旁圍繞著三個笑容燦爛的孩子。背景似乎是某個公園,陽光燦爛,與眼前的人間地獄形成無比殘酷的對比。

照片中的男主人,依稀就是房間裡那具腐屍的輪廓。

而照片中的女主人和孩子们……

文雄感到一股冰寒徹骨的恐懼,從尾椎骨急速竄上腦門。

他緩緩地、極其艱難地,將手電筒光再次移回那個惡臭的、充滿抓痕的七號房。

光線顫抖著,依次掠過那些蜷縮的、非人形態的「幸存者」的臉龐。

儘管污穢不堪,儘管形銷骨立,儘管眼神空洞如鬼……

但他看到了。那殘存的、可怕的相似性。

嗚咽聲再次響起,其中一個較小的身影開始用額頭輕輕地、反覆地撞擊著牆壁,發出規律的、令人牙酸的叩叩聲。

他們不是別人。

他們就是照片上的人。是這戶人家的女主人和孩子們。

是什麼……究竟是什麼,讓一個看似幸福美滿的家庭,變成了這副鎖在暗無天日的房間裡,與腐屍共處,最終退化為非人模樣的慘劇?

陳文雄雙腿一軟,沿著牆壁滑坐到地上。手電筒從他癱軟的手中滾落,光柱在地上徒勞地轉了幾圈,最終熄滅。

徹底的黑暗吞噬了他。

只有那甜膩的腐臭,和那細微的、持續不斷的叩擊聲,包圍著他,鑽入他的耳膜,直達靈魂深處。

在無邊的恐懼與黑暗中,一個念頭如同冰錐,刺入他的意識:

他們……還算是「活著」嗎?

或者,他們早已被這棟「七號房」本身所吞噬,變成了它的一部分,成了某種永恆痛苦、不斷重複著最後絕望舉動的……殘響?

第二集:腐臭的源頭

黑暗並非空無一物。

當手電筒徹底熄滅,陳文雄被拋回人類最原始的恐懼之中時,他明白了這個道理。黑暗是有重量的,壓在他的胸口,擠壓著他的肺葉,讓他難以呼吸。黑暗是有聲音的——那細微卻持續不斷的額頭叩擊牆壁的「叩、叩、叩」聲,以及他自己心臟瘋狂擂鼓般的巨響,還有某種……濕潤的、緩慢的拖曳聲,從那扇敞開的七號房紙門內傳來。

黑暗尤其是有氣味的。那甜膩的、帶著鐵鏽與徹底敗壞的腐臭,此刻不再是從某個源頭散發,而是整個空間的本質。它黏附在他的皮膚上,鑽進他的頭髮,滲入他嘔吐後仍在灼燒的喉嚨深處。他彷彿不是置身於一棟房屋內,而是被困在某頭巨大怪物的腐爛內臟中。

動!快動起來!他內心瘋狂吶喊,但身體卻不聽使喚,肌肉因極度的驚嚇而僵硬痙攣。他只是癱坐在冰冷的走廊地板上,背靠著斑駁的牆壁,瞪大雙眼卻什麼也看不見,只能感受那無孔不入的恐怖。

那拖曳聲停頓了一下。

然後,陳文雄聽到了一種呼吸聲。不是他自己的。那呼吸聲粗重、混濁,帶著液體的咕嚕聲,彷彿氣管已經被什麼東西堵塞了一半,正艱難地從某個極近的距離傳來。

就在他面前。

有什麼東西……從那個房間裡……出來了。

「叩、叩、叩」的撞擊聲沒有停止,反而似乎更急切了些,像是一種絕望的背景節拍。

陳文雄的血液幾乎凍結。他拼命地向後縮,身體與牆壁摩擦,發出輕微的沙沙聲。他徒勞地在地上摸索,想找到那該死的手電筒或是他的警棍。

「唔……呃……」一聲非人的、含混不清的喉音在他面前不到一公尺處響起。伴隨而來的是一股更加濃烈的惡臭,幾乎讓他再次嘔吐。

他能感覺到某種「存在」的逼近,一種溫熱卻腐朽的氣息噴在他的臉上。

求生本能終於戰勝了癱瘓。陳文雄發出一聲連自己都覺得陌生的哽咽驚呼,手腳並用地向後猛蹬,同時右手終於抓到了滾落一旁的圓柱體——不是手電筒,是他的警棍!

他幾乎是憑感覺,用盡全身力氣朝著那氣息來源的方向胡亂揮去!

「砰!」一聲悶響。警棍似乎擊中了什麼堅硬卻包裹著軟物的東西。

「嗷——!」一聲尖銳卻扭曲的嘶嚎爆開,充滿了痛苦與……某種狂怒。

那粗重的呼吸聲迅速遠離,伴隨著慌亂的、四肢著地的爬行聲,縮回了七號房的黑暗深處。

陳文雄趁此機會,瘋狂地在地上摸索,指尖終於觸到了冰涼的金屬筒身。他抓起手電筒,拼命地拍打、搖晃——該死!該死!

光線猛地閃爍了幾下,終於再次亮起,雖然光柱變得有些不穩。

他驚魂未定地將光掃向七號房門口。那裡空無一物,只有地上留下一道污濁的、濕黏的痕跡,從房內延伸出來又縮了回去。光柱顫抖地移入房內,他看見那幾個身影似乎縮回了更深的角落,其中一個較為高大的(是照片中的女主人嗎?)正用一種扭曲的姿勢護著頭部,剛才那一下似乎是打中了它(她?)。

他不敢再看。連滾帶爬地起身,跌跌撞撞地衝向玄關。他甚至忘了拿回那條沾滿嘔吐物的手帕,只想以最快的速度逃離這棟房子。

衝出大門,冰冷濕潤的雨點打在他的臉上,他貪婪地大口呼吸著室外相對新鮮、卻依然帶著海腥味的空氣,彷彿剛從水底掙扎上岸的溺水者。他回頭望了一眼那棟在雨霧中更顯陰森的家屋,二樓的窗戶一片漆黑,像沒有生命的空洞眼窩。

他一路狂奔下山,石階濕滑,好幾次差點摔倒,但他不敢停下,彷彿慢一步就會被那棟房子裡無形的恐怖之手重新抓回去。

直到看見山下街區的燈火,聽到遠處傳來的人力車鈴聲,他才彎下腰,雙手撐著膝蓋,劇烈地喘息,雨水和汗水混在一起,從他蒼白的臉上不斷滴落。

第二章:官方的沉默

基隆警署裡,燈火通明,卻瀰漫著一種與室外不同的、屬於官僚體系的壓抑氣息。

陳文雄渾身濕透、驚魂未定的模樣引起了值班同僚的注意。但他結結巴巴、語無倫次地報告剛才的所見所聞時,那些資深台籍警員的臉上先是閃過驚疑,隨即迅速被一種複雜的、近乎迴避的神情所取代。他們的目光飄向樓上日籍長官的辦公室方向。

「你……你真的進去二十七番地了?」一個姓張的老警員壓低聲音問,語氣裡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敬畏與恐懼。

「我……我看到了……屍體……還有活著的人,但他們……他們不像人……」陳文雄的聲音仍在發抖,胃部因回憶而再次痙攣。

張警員拍了拍他的肩膀,力道有些沉重。「在這等著,別亂說話,我上去報告木村部長。」

等待的時間漫長而煎熬。警署裡的其他人似乎刻意避開他,沒人過來詢問細節,只有竊竊私語聲在角落裡像老鼠一樣窸窣作響。陳文雄坐在長凳上,雙手緊握,指甲深深掐進掌心,試圖用疼痛來驅散腦海中那些地獄般的畫面,但它們卻更加清晰——那些空洞的眼神、牆上的抓痕、那具腐屍、還有黑暗中逼近的呼吸……

終於,木村部長陰沉著臉,從樓上下來了。他身後跟著兩個面無表情的日籍刑警。

「陳巡查。」木村的聲音冷硬,不帶一絲情緒,彷彿剛才聽到的只是一份普通的竊盜報告。「你確定你沒有看錯?事關重大,不得虛報。」

「絕對沒有!部長!我發誓!」陳文雄激動地站起來,「裡面真的有屍體!已經爛了!還有其他人,他們被關在裡面,情況非常糟糕!必須立刻派人去救他們!請立刻派……」

木村抬起手,打斷了他急切的話語。那雙銳利的眼睛審視著陳文雄蒼白驚惶的臉,似乎在評估他所言的真實性,以及……更多別的東西。

「我知道了。」木村淡淡地說,「你受了驚嚇,今晚先回去休息。這件事,由本部接手處理。」

「休息?可是部長!那裡需要馬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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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巡查!」木村的聲音陡然嚴厲起來,「這是命令。現在,立刻回家。關於二十七番地的一切,不准對任何人提起,包括署內同僚。這是絕對的禁令,明白了嗎?」

那眼神中的壓迫感讓陳文雄把剩下的話全都噎了回去。他看到了警告,甚至是一絲……威脅。

「……是。」他低下頭,艱難地吐出回答。

「你的手電筒和警棍呢?」木村突然問。

陳文雄一愣,這才想起兩樣東西都遺落在那棟房子裡了。「我……我當時太害怕,可能掉在……」

「廢物!」木村低聲罵了一句,語氣中充滿厭惡,不知是針對遺失公物,還是針對陳文雄的失態。「回去寫一份詳細的報告,明天交給我。只寫你看到的,不許有任何個人臆測。現在,滾吧。」

陳文雄像個被赦免的罪犯一樣,踉蹌地離開了警署。冰冷的夜雨再次打在他身上,他卻感覺不到絲毫涼意,只有一種從骨頭裡透出來的寒冷。

他回頭望了一眼警署的燈光。那裡沒有響起立刻集合人員出動的急促鈴聲,沒有救護車的呼叫,沒有任何緊急處理的跡象。只有一片異樣的、沉重的沉默,將他剛剛經歷的恐怖牢牢地包裹起來,彷彿想要將其徹底掩蓋。

他們不打算立刻採取行動。為什麼?

第三章:鄰里的低語

陳文雄沒有立刻回家。他失魂落魄地在雨中的街道上遊蕩,木村部長的警告言猶在耳,但他腦海裡的畫面太過強烈,那股腐臭的味道似乎還縈繞在鼻端,揮之不去。

他需要答案。至少需要知道,那棟房子裡曾經住著的是什麼人。

憑著一股衝動,他繞回了哨船頭町,但不敢再靠近二十七番地那棟房子。他轉而走向地勢較低、離那房子稍有一段距離的幾戶人家。這些房子裡還點著燈火,透著人煙氣息。

他敲響了一戶人家的門。開門的是一個老阿嬤,看到穿著濕透警察制服的陳文雄,嚇了一跳。

「阿嬤,免驚,我是警察。」陳文雄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靜,「想請問一下,上面那戶二十七番地,姓林的人家……」

他話還沒問完,老阿嬤的臉色瞬間就變了,眼神充滿恐懼,連忙擺手:「嘸知影!阮嘸知影啦!警察先生,你莫問阮,阮什麼攏嘸知!」說完幾乎是搶著要把門關上。

「阿嬤!拜託一下,裡面可能還有人需要幫忙……」陳文雄抵住門。

老阿嬤從門縫裡驚惶地看著他,壓低聲音急速地說:「那是歹所在啦!會觸霉頭的!很久沒人敢靠近啊!你莫擱問啊,趕緊走!趕緊走!」門「砰」地一聲被用力關上,從裡面傳來鎖門的急促聲響。

陳文雄愣住了。他又試了另外兩家,反應幾乎一模一樣。要麼直接裝作沒人在家,要麼一聽到「二十七番地」或「林家」就臉色大變,迅速關門拒斥。恐懼是真實的,而且瀰漫在整個鄰里間。

最後,在一間快要打烊的雜貨舖前,他攔住了正要拉上門板的老闆。老闆看起來六十多歲,面容愁苦。

或許是看陳文雄年輕又一臉狼狽絕望,老闆嘆了口氣,沒有立刻趕人,只是警惕地看了看四周。

「少年仔,你是新來的警察吧?」老闆用台語低聲說。

「是。阿伯,那戶林家……」

「唉,」老闆又嘆了口氣,搖搖頭,「那是苦窯啊(悲慘的人家)。林先生林桑,本來是很好的讀書人,在稅關做事,做人很和氣,查某(妻子)也賢慧,三個孩子都很乖。好好一戶人家,不知道為什麼變成這樣……」

「變成怎樣?阿伯你知道裡面發生了什麼事?」陳文雄急切地追問。

老闆的眼神閃躲起來。「幾個月前就開始不對勁了。先是很少看到林太太和孩子出門,偶爾看到,臉色都蒼白得像紙,都不說話,眼神直勾勾的。林桑後來也很少出現,就算看到,也變得很瘦很憔悴……然後,就再也沒見過他們一家人了。」

「沒人覺得奇怪?沒人報警嗎?」

「怎麼沒有?」老闆聲音壓得更低,幾乎是氣音,「里長之前去敲過門,林桑有來應門,只說家裡人都生病了,需要靜養,就把門關上了。後來味道越來越重……有人透過圍牆縫隙偷看,說好像看到……看到其中一個孩子,像狗一樣被鐵鍊拴在走廊柱子上……嚇死人了,誰還敢多管閒事?」

像狗一樣被鐵鍊拴著……陳文雄想起房間裡那些非人的身影,胃裡一陣翻攪。

「那……為什麼警察廳之前都沒處理?」

老闆露出一個苦澀又帶著嘲諷的表情。「少年仔,你剛調來不知道。這裡是日本人的天下。聽說……只是聽說啦,林桑在稅關做事時,好像得罪了上面什麼大人物……也有人說是他們家衝煞到了什麼不乾淨的東西,被詛咒了……總之上頭好像有人打過招呼,不准管這件事。大家怕都怕死了,誰敢去惹麻煩?當作沒看到啦,不然倒楣的就是自己。」

老闆說完,彷彿後悔說了太多,連忙擺手:「好了好了,我知道的就這些。你快走吧,以後也別再來問了。那間厝……邪門得很!」

雜貨舖的門板最終也拉上了。

陳文雄獨自站在雨夜的街頭,感覺寒意更重了。不只是身體的冷,更是心裡的冰寒。

上司的冷漠禁令,鄰里的恐懼避諱,失蹤的人口,被默許的慘劇……這一切編織成一張巨大的、無形的網,而那棟七號房,就是網中央最黑暗、最腐爛的核心。

他以為自己闖入的只是一個發生慘案的現場,但現在看來,他可能無意中觸碰到了一個被刻意隱藏、誰也不願提及的膿瘡。這個膿瘡牽涉到的,恐怕遠不止一戶人家的悲劇那麼簡單。

得罪大人物?衝煞詛咒?

陳文雄抬頭,望向山坡上那片此刻完全隱沒在黑暗與雨霧中的方向。那棟房子靜靜地蹲伏在那裡,像一頭吞噬了所有秘密與生命的沉默怪獸。

而他,剛剛從怪獸的胃袋裡逃了出來。

還遺落了能證明他去過那裡的證物——手電筒和警棍。

木村部長明天會要他交出什麼樣的報告?

他開始感到一種比之前單純的恐懼更令人窒息的東西——巨大的不安。

第四章:無法撰寫的報告

陳文雄一夜無眠。

只要一閉上眼,那些畫面與聲音就會捲土重來。黑暗中粗重的呼吸,額頭撞擊牆壁的叩叩聲,還有相框裡那張陽光燦爛的全家福,與現實中地獄景象的強烈對比,反复折磨著他的神經。

鄰里間的低語也在他腦中迴盪。「得罪大人物」、「上頭打過招呼」、「不准管」……這些碎片化的資訊與木村部長異常冷漠的態度逐漸拼湊出一個模糊卻令人不寒而慄的輪廓。

第二天,他頂著沉重的黑眼圈和依舊蒼白的臉色來到警署。署內的氣氛似乎有些微妙,幾個同僚看他的眼神帶著好奇,卻又沒人上前詢問昨天的事。彷彿那是一個公開的禁忌。

他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攤開報告紙,拿起筆,卻久久無法落下。

只寫你看到的。木村的命令言猶在耳。

他該怎麼寫?

「職於昨日傍晚奉命前往哨船頭町二十七番地調查異味……於屋內最深處房間發現一具高度腐爛的男性屍體……另有數名存活者,但精神與身體狀態極度異常,有明顯自殘及攻擊傾向……牆上佈滿指甲抓痕……」

這樣寫嗎?然後呢?然後這份報告會如同石沉大海,就像之前可能存在的其他通報一樣,被歸檔,被遺忘。而那些被關在裡面的人呢?他們會怎麼樣?繼續在那地獄中腐爛,直到最後一絲生命跡象消失?

他無法忍受。

他又想起那張全家福。林先生看起來是個知識分子,林太太溫柔婉約,孩子們天真可愛。是什麼樣的原因,能讓一個家庭從那樣的幸福光景,墮入如此萬劫不復的深淵?是疾病?是瘋狂?還是……真的如鄰里所傳言,涉及了某些無法見光的權力壓迫?

如果他如實寫下,會不會給自己帶來麻煩?木村部長的警告絕非空穴來風。

但如果他不寫,或是輕描淡寫,那他和那些冷眼旁觀、選擇沉默的人又有什麼區別?他是警察,他的職責難道不是保護民眾,揭露罪惡嗎?

內心的正義感與對未知危險的恐懼激烈交戰。筆尖懸在紙上空,顫抖著,滴下了一滴墨汁,暈染開一小片藍色。

最終,他深吸一口氣,開始下筆。他決定還是先如實記錄所見,但暫時隱去自己關於鄰里傳聞的猜測,以及遺落警棍和手電筒的細節——他本能地覺得,遺失物品這件事可能會被借題發揮。

他寫得很慢,每一個字都彷彿耗盡他全身的力氣,那些畫面隨著文字的記錄而再次鮮活起來,讓他幾次停筆,強忍噁心。

就在他快要寫完的時候,木村部長的聲音突然在他身後響起。

「陳巡查,報告寫好了嗎?」

陳文雄嚇得一顫,幾乎從座位上跳起來。他下意識地想用手遮住報告紙,但已經來不及了。

木村面無表情地走到他桌旁,直接抽走了那疊寫滿字的紙張,快速瀏覽起來。陳文雄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緊張地觀察著部長的反應。

木村的眉頭越皺越緊,臉色也越來越陰沉。看到最後,他冷哼一聲,抬起眼,目光如冷箭般射向陳文雄。

「陳巡查,我昨天是怎麼跟你說的?只寫你『看到』的。」他揚了揚手中的報告,「『精神狀態極度異常』?『有攻擊傾向』?這是你的判斷嗎?你是醫生嗎?」

「可是部長,他們明明……」

「還有,」木村打斷他,聲音嚴厲,「你的警棍和手電筒呢?報告裡為什麼沒有提及遺失公物?」

陳文雄啞口無言,背後滲出冷汗。

木村部長將報告紙重重地拍在桌上,發出巨大的聲響,引得署內所有人都看了過來,但又立刻假裝忙碌地低下頭。

「這份報告不合格!充滿了個人的主觀臆測和情緒化描述!」木村厲聲斥責,「遺失重要公物卻隱瞞不報!陳文雄,你太讓我失望了!你這樣的態度,根本不配當一個帝國警察!」

陳文雄臉色慘白,低著頭:「對不起,部長!我……」

「現在,立刻,給我重寫一份!」木村將那疊報告紙粗暴地塞回他手裡,「只寫你接到命令前去查看,發現屋內無人應門,且有異味傳出。因其大門深鎖,你無法進入,遂返回報告。就這樣,其他多餘的一個字都不准寫!聽明白了嗎?」

無人應門?無法進入?陳文雄震驚地抬頭看向木村。這是要他完全捏造事實,徹底抹去他昨天所經歷的一切!

「部長!不能這樣!裡面真的有人需要……」

「閉嘴!」木村猛地湊近,壓低的聲音充滿了威脅,「陳文雄,你想清楚。你是想要繼續穿著這身制服,還是想因為瀆職和遺失公物被究責,甚至……惹上更大的麻煩?有些事,不是你這種小巡查該碰的。忘了你昨天看到的,這是為你好。」

木村的眼神冰冷而銳利,彷彿能刺穿他內心所有的掙扎與恐懼。那不是商量,是最後的通牒。

陳文雄看著手裡那份寫滿了真相卻被斥為「不合格」的報告,又看看周圍同僚們避之唯恐不及的眼神,最後看向木村那張不容置疑的臉。

他感到一種深深的無力與寒意。他面對的不僅僅是一棟恐怖的房子,更是一張由權力、恐懼和沉默編織而成的巨網。

他慢慢地、艱難地坐回椅子上。拿起筆,在木村冰冷的注視下,開始在那份報告的背面,一筆一劃地,書寫一個他知道完全是謊言的「事實」。

每一個字,都像是一種背叛。背叛了他的職責,背叛了他的良知,也背叛了那棟房子裡正在持續受苦、逐漸消亡的生命。

那股甜膩的腐臭味,似乎又一次隔著遙遠的距離,鑽入了他的鼻腔,纏繞不去。

他知道,他這輩子都無法擺脫這個氣味了。

而就在他機械地編造謊言時,他並不知道,幾輛黑色的公務車,正悄無聲息地駛向哨船頭町二十七番地。

真正的「處理」,才剛剛開始。

第三集:無聲的清理

陳文雄坐在自己的座位上,感覺手中的筆有千斤重。他機械地在報告紙背面寫下一個又一個謊言:「……經查,哨船頭町二十七番地大門深鎖,屢次敲門未有回應,無法入內勘查,僅於門外聞到不明異味,遂先行返署報告……」

每一個字都像一根燒紅的針,刺灼著他的良知。木村部長就站在他桌旁,如同監視囚犯的獄卒,冰冷的視線烙在他的後頸,確保他不會寫下任何不該寫的東西。警署裡異常安靜,其他同僚們埋頭處理文書,鍵盤敲擊聲、紙張翻動聲都顯得格外小心翼翼,彷彿所有人都心照不宣地參與著一場無聲的共謀。

寫完最後一個字,陳文雄幾乎虛脫。他將那份虛假的報告遞給木村。部長接過,快速掃了一眼,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只是微微點頭。

「很好。這件事到此為止,以後不許再提。」木村將報告折起,塞進口袋,轉身離開前,又瞥了陳文雄一眼,「今天你狀態不好,留在署裡整理檔案,不准外出。」

這無異於軟禁。陳文雄沒有反抗,他知道任何異動都可能引來更嚴厲的後果。他坐在那裡,腦子裡亂成一團。他們到底想隱瞞什麼?那棟房子裡的人現在怎麼樣了?木村部長和上面的人,會如何「處理」七號房?

時間在壓抑的氣氛中緩慢流逝。大約上午十點左右,署外傳來一陣汽車引擎聲。陳文雄不由自主地望向窗外,看到三輛沒有任何標識的黑色箱型車和一輛普通的公務轎車停在不遠處。幾個穿著類似防疫人員白色連身服、戴著口罩和護目鏡的人從箱型車上下來,動作迅速而沉默,他們從車上搬下幾個沉重的長形帆布袋和金屬箱。木村部長從警署快步走出,與轎車裡下來的一個穿著西裝、看起來像是官員的日籍男子低聲交談了幾句,然後朝那些白衣人點了點頭。

那群白衣人沒有進入警署,而是在木村的示意下,直接朝著哨船頭町的方向走去。他們的沉默和整齊劃一的動作,透著一股非軍非警、卻更加專業冰冷的氣息,像是在執行某種特殊的清理任務。

陳文雄的心沉了下去。他們去了。他們去「處理」七號房了。

他猛地從座位上站起來,想衝出去問個明白,但身邊一個資深台籍老警員——昨天拍他肩膀的張警員——一把拉住了他的手臂,力道很大。

「文雄,坐下。」張警員低聲說,眼神裡帶著警告,也有一絲不易察覺的無奈。「不要看,不要問。如果你想平安無事的話。」

「張前輩,他們到底是什麼人?他們要去哪裡?那裡面還有人活著啊!」陳文雄激動地低語,聲音發顫。

張警員警惕地看了看四周,將陳文雄按回座位,自己則拿起一份檔案假裝討論,聲音壓得極低,幾乎只有氣音:「那是『衛生課』特別處理班的人……專門處理『麻煩』的東西。他們出面,就表示這件事已經不是我們普通警察能管的了。聽前輩一句話,忘了昨天的事,就當什麼都沒看見。否則……否則下一個消失的,可能就不只是記憶了。」

「衛生課」?特別處理班?陳文雄從未聽過警署裡有這樣的單位。但張前輩眼中的恐懼是真實的。他頹然坐下,感覺全身的力氣都被抽空了。他只能眼睜睜地看著窗外,那隊白色的、如同幽靈般的身影消失在通往山坡的石階盡頭。

整個上午,陳文雄都心神不寧,如坐針氈。他無法想像那些「特別處理班」的人在那棟房子裡會做什麼。是救人?還是……「清理」?

下午,雨勢稍歇,但天色依舊陰沉。大約兩點左右,那些黑色的箱型車和轎車又駛回了警署門口。白衣人們再次出現,他們抬著的帆布袋明顯沉重了許多,裡面裝著長形的、有輪廓的物體。其中兩個袋子甚至還在微微滲漏出暗色的液體,滴落在濕漉漉的地面上。

陳文雄的胃猛地抽搐起來。他數了數……帆布袋的數量……和他昨天在房間裡看到的「存活者」數量,加上那具腐屍……似乎……吻合。

他們沒有帶來任何活人。他們帶走的,是裝載著什麼的袋子。

木村部長和那名西裝男子再次交談了幾句,對方遞給他一個文件夾,木村恭敬地接過。隨後,車隊便無聲無息地駛離了,彷彿從未出現過。

過了一會兒,署裡的電話響起。接電話的警員聽了幾句,便朝木村喊道:「部長,哨船頭町居民通報,說之前有異味的二十七番地那邊,好像有消毒水的味道飄出來,問我們是不是處理過了?」

木村面不改色地走過去接過電話,用流利的台語沉穩地回答:「是的,已經處理完毕。是死了一隻野狗,屍體腐爛發出惡臭,現在已經清理消毒了,請大家放心。」

野狗……屍體……清理消毒……

陳文雄聽著這番冷靜而完美的謊言,一股惡寒從腳底直衝頭頂。他們就這樣,輕描淡寫地將一個家庭、數條人命(無論是早已消亡的還是可能尚存一息的),連同所有的恐怖與痛苦,一起歸類為「野狗屍體」,然後用消毒水的氣味徹底覆蓋掉那曾經驚心動魄的腐臭。

官方記錄上,這起事件將從此消失,或者只留下一個「發現動物屍體並清理」的無足輕重的備註。

那些牆上的抓痕呢?那些絕望的嗚咽和撞擊聲呢?那個曾經溫馨的全家福相框呢?它們是否也隨著這次「清理」,徹底被抹去了存在的痕跡?

第五章:噩夢伊始

下班時間一到,陳文雄幾乎是逃也似的離開了警署。木村部長沒有再為難他,只是在他離開時,投來一個意味深長、帶著警告的眼神。

陳文雄沒有回家。他鬼使神差地,又一次來到了哨船頭町。他站在遠處,遙望著山坡上那棟二十七番地的房子。

它看起來和昨天沒有什麼不同,依舊破敗、安靜地矗立在暮色中。但是,如果仔細嗅聞,空氣中原本那股令人作嘔的甜膩腐臭,確實被一股更加刺鼻、化學味的消毒水氣息所取代。那味道強勢而冷酷,試圖掩蓋一切,卻反而更像是在標記著:此地無銀三百兩。

有兩個穿著衛生制服的人正從那棟房子裡出來,鎖緊了大門,並在門上貼了封條——不是警署的封條,而是某個他沒看清楚的、帶有日文的機關單位封條。他們動作麻利,面無表情,完成工作後便迅速離開。

周圍的鄰居有人悄悄打開窗戶看了一眼,又迅速關上,沒人出來詢問。沉默再次籠罩了這裡。

陳文雄感到一陣巨大的虛無和悲涼。一切都結束了。被「處理」掉了。乾乾淨淨,彷彿什麼都沒發生過。

他失魂落魄地返回位於鬧區附近的宿舍。那是一間老舊的日式木造小屋,只有他一個人住。他脫下制服,反覆用肥皂搓洗雙手,甚至洗了個熱水澡,試圖洗掉身上那無形的腐臭和消毒水味,但那股氣味似乎已經鑽進了他的嗅覺記憶深處,怎麼也揮之不去。

夜裡,他躺在床上,輾轉反側。一閉上眼,就是那棟黑暗的房子,那些空洞的眼神,牆上的抓痕……

然後,他睡著了。

並墜入了噩夢。

在夢裡,他又回到了那條走廊。手電筒的光束搖晃,那股甜膩的腐臭無比真實。他一步步走向七號房,紙門自行緩緩打開。

房間裡不再是那幾個人影。而是只有一個身影——那個看起來像是林太太的高大身影,背對著他,蹲在角落。

「叩、叩、叩……」額頭撞擊牆壁的聲音規律地響著。

陳文雄想要後退,卻發現雙腳被釘在原地。

那個身影停止了撞擊,緩緩地、極不自然地轉過頭來——那是一張空白沒有五官的臉,但陳文雄卻能清晰地感覺到一種極致的怨毒與絕望。它(她)舉起雙手,手指血肉模糊,指甲幾乎脫落,朝著他,緩緩張開嘴——

沒有聲音發出。

但陳文雄的腦海中卻尖銳地響起一個非人的、撕心裂肺的哀嚎,幾乎要刺破他的耳膜!

與此同時,他聞到了。不是夢中的氣味,而是真實的、濃烈的、從他房間某個角落瀰漫開來的——那股熟悉的、甜膩中帶著鐵鏽的腐臭!

他猛地從床上驚坐起來,心臟狂跳,渾身被冷汗浸透。

房間裡一片漆黑,萬籟俱寂。

但是,那氣味……那氣味確確實實存在著!雖然很淡,卻縈繞不散,彷彿剛剛有人帶著這股味道從他床邊經過。

他顫抖著打開床頭燈,昏黃的光線照亮了狹小的房間。空無一人。門窗緊閉。

他瘋狂地尋找氣味的來源,掀開被子,檢查床底,甚至打開衣櫃……一無所獲。那氣味無處不在,又無跡可尋。

是心理作用嗎?是因為過度恐懼產生的幻覺?

陳文雄喘著粗氣,坐在床沿,雙手抱住頭,感覺自己快要崩潰了。

就在這時,他的目光無意中掃過對面牆上掛著的一面小鏡子。

鏡子裡,映出他驚惶蒼白的臉。

以及,在他身後的床鋪陰影裡——似乎有一道極其模糊、一閃而過的、蹲坐著的黑色人形輪廓。

陳文雄全身的血液瞬間凍結!他猛地回頭!

身後什麼都沒有。只有凌亂的床單。

他再霍地轉頭看向鏡子。

鏡子裡只有他自己,驚疑不定地睜大眼睛。

是錯覺嗎?是光影的玩笑?還是……

那無所不在的腐臭,似乎更加清晰了一點點。

陳文雄一夜無眠,開著燈,縮在房間的角落,手裡緊握著一把從廚房拿來的菜刀,直到天色微亮。那股氣味在天亮後才似乎漸漸淡去,但並未完全消失,如同一個惡毒的印記,烙印在了他的空間裡。

第六章:糾纏的氣息

第二天,陳文雄頂著更重的黑眼圈和近乎神經質的警惕狀態去警署上班。他看起來比昨天更加糟糕。

木村部長看到他,皺了皺眉,但沒說什麼,只是指派給他一些無關緊要的文書工作,顯然是想讓他遠離任何可能與外界接觸的事務。

一整天,陳文雄都處於一種恍惚狀態。他總是忍不住偷偷嗅聞空氣,害怕那股腐臭會突然在警署裡出現。他對周圍的任何細微聲響都反應過度,同事不小心掉了一支筆,都嚇得他幾乎跳起來。

午餐時,他毫無胃口。同僚們聚在一起吃飯聊天,話題圍繞著日常瑣事、天氣、八卦,沒有人再提起哨船頭町二十七番地,彷彿那件事從未發生過。這種刻意的正常,讓陳文雄感到更加孤立和恐懼。

他試圖加入談話,想從側面打聽一下那個「衛生課特別處理班」的事情,但剛起了個話頭,原本熱鬧的氣氛瞬間冷了下來。大家交換著眼神,然後紛紛找藉口低頭吃飯,或者轉移話題。

張警員悄悄踢了他的腳一下,遞給他一個嚴厲的警告眼神。

陳文雄明白了。這裡沒有人會幫他,沒有人會告訴他真相。他是一個被孤立的麻煩人物。

下午,他被派去檔案室歸還一批舊文件。檔案室在地下室,光線昏暗,空氣中瀰漫著舊紙張和灰塵的氣味。他獨自一人在高大的檔案架之間穿梭,只有頭頂一盞閃爍不定的日光燈發出嗡嗡的電流聲。

就在他找到正確的位置,準備將文件塞回去時,他忽然聞到了。

那股味道。

甜膩的、帶著鐵鏽味的腐臭。雖然極其微弱,但絕不會錯!它就混雜在舊紙張的氣味裡,從某個檔案架的深處飄散出來。

陳文雄的呼吸驟然停止!心臟瘋狂地撞擊著胸腔。

這裡是警署地下室!怎麼可能?!

他像瘋了一樣,開始在附近的檔案架上瘋狂翻找,試圖找出氣味的來源。他抽出一冊冊厚重的檔案夾,灰塵瀰漫開來,嗆得他咳嗽,但他顧不上這些。他的手在顫抖,額頭上冒出冷汗。

沒有!什麼異常都沒有!只有一堆堆蒙塵的陳年舊案記錄。

但那氣味卻時斷時續,縈繞不去,彷彿在和他玩捉迷藏,引導著他在迷宮般的檔案架間越走越深。

終於,在一個角落裡最底層的架子上,他發現了一個異常的檔案盒。它沒有標籤,異常的陳舊,上面積滿了厚厚的灰塵,像是幾十年都沒被人動過。而那股腐臭的氣味,似乎就是從這個盒子裡散發出來的,比其他地方都要濃烈一些。

陳文雄的心跳到了嗓子眼。他顫抖著手,吹開盒子上的灰塵,然後小心翼翼地打開了它。

裡面只有一份薄薄的、紙張早已發黃變脆的檔案。

檔案的標題是:「哨船頭町二十七番地——土地及房屋產權異動調查(大正年間)」

大正年間?那是將近二十年前的事情了!

他迫不及待地翻開第一頁,上面的字跡已經有些模糊,但依稀可以辨認。記錄的是關於二十七番地那塊山坡地的早期歸屬問題,似乎涉及日據初期政府與當地某個家族的徵收糾紛……記錄很簡略,很多地方被塗黑,像是刻意掩蓋了什麼。

他快速往後翻,目光急切地搜尋著任何有價值的線索。在檔案的最後一頁,夾著一張模糊的黑白照片複印件。照片裡是幾個穿著日本官員制服的男人和幾個穿著台灣傳統鄉紳服飾的老人,站在一處空地前(似乎就是二十七番地現址),正在進行某種交接儀式。雙方臉上都沒有笑容,氣氛看起來相當緊繃。

照片的背面,用鋼筆寫著幾行細小的註解,大部分字跡已難以辨認,但其中有幾個詞卻異常清晰地跳進陳文雄的眼帘:

「……強制執行……林家抗爭……詛咒(?)……後續觀察……」

林家?!抗爭?!詛咒?!

陳文雄的腦袋嗡的一聲!這棟房子從那麼早開始,就和林家的厄運糾纏在一起了嗎?這不是第一次發生事情?

就在他試圖更仔細地辨認那些模糊字跡時,檔案室的門外突然傳來了腳步聲和鑰匙碰撞的聲響!

「裡面有人嗎?要鎖門了!」是管理檔案的老警員的聲音。

陳文雄嚇得差點跳起來,手忙腳亂地想要將檔案塞回盒子裡。慌亂中,那張脆弱的舊照片從他手中滑落,飄飄蕩蕩地掉進了兩個檔案架之間最深、最黑暗的縫隙裡,瞬間消失不見。

「該死!」他低聲咒罵。

「誰在裡面?快出來!」老警員的聲音帶著不耐煩,燈光開始逐一熄滅。

陳文雄沒有時間再去撿回照片了。他只能匆匆將那份發黃的檔案塞回無標檔案盒,胡亂將盒子推回架底深處,然後快步跑了出去。

「對不起,前輩,我在找東西,沒注意時間。」他對老警員賠著笑臉。

老警員狐疑地看了他一眼,也沒多問,只是嘟囔著:「以後早點出來。」然後「咔嚓」一聲鎖上了檔案室的鐵門。

陳文雄站在緊閉的鐵門外,心臟仍在狂跳。他失去了那張可能蘊含關鍵信息的照片,但他腦海中牢牢記住了那幾個詞:

強制執行。林家抗爭。詛咒。後續觀察。

一個可怕的念頭逐漸在他心中成形:發生在林家身上的慘劇,或許不是偶然。那棟房子,或者那塊土地,從很久以前就被種下了不幸的種子。而日本官方,似乎從那時起,就一直在「觀察」著。

他們觀察什麼?觀察詛咒是否應驗?觀察這戶被他們強制徵收了土地(他推測)的家庭,會如何一步步走向毀滅?

而昨天那場冰冷高效的「清理」,與二十年前這份模糊的檔案,是否存在著某種黑暗的聯繫?

陳文雄感到一股比之前任何時候都要冰冷的恐懼。他觸碰到的,可能遠不止一樁孤立的家庭慘案,而是一個延續了二十年的、系統性的、冰冷而殘酷的……觀察實驗?

就在他心神震盪地走上樓梯,回到警署一樓時,他看見木村部長正站在佈告欄前,貼上一張新的調令通知。

木村看到陳文雄,面無表情地指了指那張通知。

陳文雄有一種極其不祥的預感。他走上前,看向那張調令。

白紙黑字,寫得清清楚楚:

「巡查 陳文雄,因健康因素及適應性問題,即日起調離基隆警署,轉任至台東廳達仁鄉分駐所。三日內赴任。」

台東廳達仁鄉?那是遠在台灣東部最偏僻、最蠻荒的山地區域!幾乎是流放!

陳文雄的臉色瞬間變得慘白如紙。

木村部長看著他,嘴角似乎勾起一絲極其微小的、冰冷的弧度。

「陳巡查,身體不好就該去安靜的地方好好休養。準備一下,後天出發。」他的語氣平淡,卻帶著最終裁決的意味。

他們不僅要抹去七號房的痕跡,還要把他這個最後的知情者,扔到世界的角落,讓他自生自滅。

陳文雄站在原地,手腳冰涼。他聞到了,那股熟悉的、甜膩的腐臭,又一次幽幽地,鑽入了他的鼻腔。

它似乎……並不打算放過他。

無論他走到哪裡。

第四集:流放與烙印

那紙調令像一道冰水,從陳文雄的頭頂澆下,瞬間凍結了他所有的掙扎與僥倖。

台東廳達仁鄉。他甚至需要在地圖上仔細尋找才能確認它的位置——一個位於台灣東南部深山、幾乎與世隔絕的原始村落,以排灣族原住民為主,交通極其不便,物資匱乏,是許多犯錯或被邊緣化的基層員警聞之色變的流放之地。

「健康因素及適應性問題」。這理由冠冕堂皇,卻惡毒至極。木村部長那張毫無表情的臉,此刻在他眼中如同戴著人皮面具的惡鬼。這不是調職,這是驅逐,是封口,是希望他被蠻荒之地吞噬,永遠閉上嘴巴。

「部長,我……」陳文雄還想做最後的掙扎,哪怕只是無用的抗辯。

木村卻直接抬手打斷了他,聲音壓低,卻帶著鋼鐵般的冷硬:「陳巡查,這是上面的決定,也是為你好。基隆不適合你,換個環境,對你的『健康』才有幫助。乖乖去達仁鄉待著,也許還有調回來的一天。如果再多事……」他沒有說完,但那未盡的威脅如同實質的冰錐,刺得陳文雄渾身發寒。

周圍的同僚們紛紛避開目光,沒人敢與他對視。張警員嘆了口氣,搖了搖頭,轉身走開。整個警署彷彿形成了一個無形的力場,將他徹底排斥在外。

他明白了。任何言語都是多餘的。他像一個被貼上瘟疫標籤的人,正被系統乾淨利落地處理掉。

接下來的兩天,陳文雄如同行屍走肉。他辦理了交接手續——其實也沒什麼可交接的,他經手的工作早已被剝離乾淨。他回到宿舍,機械地收拾著寥寥無幾的行李。

那棟位於哨船頭町的凶宅影像,以及檔案室裡那份發黃的檔案和消失的照片,如同循環播放的噩夢,不斷在他腦海中閃回。「強制執行」、「林家抗爭」、「詛咒」、「後續觀察」……這些詞語組合成一個黑暗的漩渦,讓他感到既恐懼又有一種詭異的著迷。

他試圖說服自己,也許離開是最好的選擇。遠離基隆,遠離這令人窒息的秘密,遠離那無孔不入的腐臭幻覺。也許到了台東,一切都會好起來。

但就在他離開基隆的前一夜,那個噩夢再次降臨,並且變本加厲。

他再次夢見那條走廊,那扇紙門。但這一次,紙門沒有打開。他只能聽到門後傳來更加清晰、更加密集的抓搔聲,以及那絕望的、永無止境的額頭叩擊聲。還有一個女人的哭聲,極其微弱,卻又彷彿貼著他的耳朵嗚咽,訴說著他聽不懂卻能感受到無盡痛苦的話語。

然後,他在夢中聞到了比任何一次都要濃烈的腐臭。他甚至感覺有冰冷、黏膩的手指拂過他的臉頰。

他慘叫著驚醒,打開燈,瘋狂地檢查房間。依舊空無一物。

但這一次,有所不同。

在他的左手手臂內側,靠近手肘的地方,出現了一道痕跡。一道細長的、暗紅色的、彷彿被什麼尖銳東西劃過的血痕。不深,沒有流血,但微微凸起,帶著一種詭異的灼熱感和……隱隱的麻痺感。

像是被指甲劃過的痕跡。

陳文雄的呼吸幾乎停止。他難以置信地盯著那道痕跡,用右手瘋狂地搓揉,試圖證明那只是睡覺時不小心壓到的紅印。

但搓揉之後,那痕跡依舊清晰可見。那不是壓痕,那更像是一種……烙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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恐懼如同潮水,徹底淹沒了他。這不是幻覺!那東西……那棟房子的東西……真的跟著他!它不允許他忘記,不允許他逃離!

他徹夜未眠,開著所有的燈,縮在牆角,眼睛死死盯著房間每一個陰暗的角落,手臂上的那道灼熱的麻痺感持續不斷地提醒他,某些超乎理解的恐怖正在發生。

第二天清晨,他帶著濃重的黑眼圈和近乎崩潰的神經,提著簡單的行李,如同赴死般踏上前往台東的漫長旅程。手臂上的痕跡被長袖制服遮掩,但那持續的異樣感無時無刻不在啃噬他的理智。

第七章:荒僻之地的囚徒

旅程漫長而艱辛。火車顛簸南下,窗外的景色從城市的喧囂逐漸變為農田,再到連綿的山丘。空氣變得濕熱,與基隆那種海港的濕冷截然不同。但在陳文雄的感覺裡,無論換到哪裡,那股甜膩的腐臭似乎總能穿透一切,若有若無地縈繞著他。

他幾乎不敢合眼,害怕再次墜入那個噩夢,害怕醒來後身上會出現新的「印記」。

經過幾乎一整天顛簸,換乘了數次交通工具,甚至最後一段路是搭乘運貨的牛車,他終於在第三天的傍晚,抵達了達仁鄉分駐所。

與其說那是警政單位,不如說那更像是一間稍微大一點的山區民居。一棟老舊的木造平房,門口掛著一個斑駁的牌子,周圍是鬱鬱蔥蔥的山林,蟲鳴聲震耳欲聾。空氣中瀰漫著泥土、植被和炊煙的氣味。

分駐所裡只有兩個人。一個是年紀頗大、皮膚黝黑、滿臉皺紋的台籍老警員,姓李。另一個是更加蒼老、幾乎不說話、只顧著抽著竹煙管的排灣族籍工友,大家都叫他阿浪伯。

李警員對陳文雄的到來似乎並不意外,但也毫無熱情,只是淡淡地交代了幾句這裡的規矩:事情很少,主要是處理一些村民的小糾紛,記錄一下戶政資料,最重要的是——沒事別往深山裡跑,也別多管原住民的傳統習俗。

「這裡和基隆不一樣,陳巡查。」李警員用帶著濃濃鄉音的話說,眼神渾濁卻透著一種看透世事的淡然,「山有山規,海有海法。我們是外人,守好本分,才能平安待下去。」

陳文雄被安排住在分駐所旁邊一間更小的、幾乎什麼都沒有的宿舍裡。疲憊和緊繃的神經讓他幾乎立刻倒頭就睡,這一次,或許是因為極度的勞累,他沒有做噩夢。

但第二天醒來,他絕望地發現,手臂上那道詭異的劃痕並沒有消失,顏色似乎變得更深了一些,那灼熱麻痺感也依舊存在。

他試圖用工作來麻痺自己,讓自己沉浸在這個與世隔絕環境的日常瑣事中。達仁鄉的生活單調緩慢,時間彷彿停滯。村民們對他這個新來的、臉色蒼白的「平地警察」既好奇又疏離。

然而,那糾纏他的東西並未因環境的改變而放過他。

開始是細微的跡象。他總會在不經意間,聞到那股熟悉的腐臭。有時是在巡邏的山路上,有時是在吃飯時,有時甚至是在半夜醒來。那氣味出現得毫無規律,轉瞬即逝,卻一次次精準地挑動他脆弱的神經。

接著是幻聽。他常常覺得聽到了微弱的、像是從極遠地方傳來的抓搔聲和叩擊聲,尤其是在夜深人靜之時。他甚至開始在潺潺的溪水聲、風吹過樹葉的沙沙聲中,分辨出那絕望的嗚咽。

最可怕的是,他手臂上的那道劃痕,開始產生變化。它不再只是一道簡單的紅痕,其邊緣逐漸變得模糊,顏色越來越深,彷彿皮下的毛細血管正在以一種異常的方式淤積、擴散,隱隱形成一種……難以辨認的、扭曲的圖案雛形。灼熱和麻痺感變成了持續的、輕微的刺痛和瘙癢,提醒他那東西正在他的皮膚之下「生長」。

他變得越來越孤僻,越來越神經質。他不敢與人多交談,害怕自己異常的狀態被人發現。李警員和阿浪伯看他的眼神也逐漸從平淡變成了疑惑和警惕。

他覺得自己沒有被流放到蠻荒,而是被投入了一個更加絕望的囚籠。身體的囚籠,也是心靈的囚籠。基隆的那棟房子,彷彿通過這個詭異的烙印,將他與那無盡的痛苦和黑暗牢牢綁定,無論他逃到天涯海角。

第八章:山中的低語與新的線索

一天下午,陳文雄奉命給深山裡一戶較為偏遠的排灣族人家送一份公文。山路崎嶇難行,等他抵達那戶以石板屋為家的住戶時,已是傍晚。

接待他的是一位年紀很大的排灣族老獵人,臉上的皺紋如同刀刻,眼神卻依然銳利如鷹。他不太會說台語,更別說日語,陳文雄連比劃帶說才勉強說明了來意。

老獵人看過蓋著官方印信的公文後,點了點頭,示意陳文雄坐下,並遞給他一碗水。老人則拿出煙管,默默地抽著,目光時不時落在陳文雄身上,特別是他在不經意間捲起袖子露出的那道變得越發詭異的手臂痕跡上。

陳文雄被看得有些不自在,想要告辭離開。

老人卻突然開口,用生硬且夾雜著大量族語的台語,緩慢地說道:「警察……你……從海的那邊來?」

陳文雄一愣,點了點頭:「從基隆來。」

「基隆……港都……」老人喃喃自語,煙霧繚繞中,他的眼神變得有些深邃,「你的身上……有不好的味道。」

陳文雄的心猛地一揪!幾乎從石板凳上跳起來。他強作鎮定:「阿伯,你說什麼?我剛走完山路,可能是汗味吧。」

老人緩緩搖頭,目光如炬,死死盯著他:「不是山的味道,不是汗的味道。是……死的味道。很老、很怨的死的味道。還有……『她』的味道。」

「她?」陳文雄的聲音開始發顫,一股寒意竄上脊背。他感覺老人似乎能看到他極力隱藏的東西。

「從海那邊帶來的……不好的東西。」老人用煙管指了指陳文雄的手臂方向,儘管陳文雄的袖子已經放下,「它纏上你了。像藤纏樹。它很痛苦,很憤怒……它不想放你走。」

陳文雄頭皮發麻,冷汗瞬間濕透了後背。這個素未謀面的深山老獵人,竟然一語道破了他最大的恐懼和秘密!這不是巧合!

「阿伯!你……你知道這是什麼?你能幫我嗎?」陳文雄像是抓住了最後一根救命稻草,急切地問道,甚至忘了對方的語言並不流暢。

老獵人沉默地看了他很久,最終搖了搖頭:「我不是巫師(pulingaw),我幫不了你。這是你們平地人的『債』(Kinaizangan),很深的債,從很久以前就開始了。它跟著你,是因為你『看見』了,而且……你身上有『他們』的味道。」

「他們?他們是誰?債又是什麼?」陳文雄急切地追問。

老人似乎努力在想合適的詞語:「『他們』……穿制服,像你,但又不一樣。很久以前,也有像你這樣的人來過山里,身上也有類似……但很淡的味道。他們來問關於『石頭』和『土地』的事,很兇,不尊重祖靈(qinalang)。」老人頓了頓,加重了語氣,「你的味道……和他們一樣,但更濃,更……痛。」

陳文雄如遭雷擊!穿制服的人?來問石頭和土地?不尊重祖靈?這難道和檔案室裡那份大正年間的記錄有關?強制徵收土地?那些日本官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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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繼續說,語氣帶著警告:「被那種東西纏上,它不會自己離開。它會一直跟著你,讓你看到它看到的,感覺它感覺的……直到你也變成它的一部分,或者……你找到讓它『安靜』的方法。」

「讓它安靜的方法?是什麼方法?」陳文雄幾乎是在哀求。

老人卻再次搖頭:「我不知道。這不是我們山裡的靈(qinalang)。它的根在海那邊,在你們的『房子』裡。答案可能也在那裡。或者……在『他們』那裡。」他指了指陳文雄制服上的警徽。

老人不再多言,起身送客。

陳文雄失魂落魄地離開石板屋,下山的路顯得更加漫長而黑暗。老人的話在他腦海中反复迴響。

「債」?從很久以前開始的債?「他們」的味道?答案在「房子」裡或在「他們」那裡?

這絕不是單純的瘋狂或疾病!這是一種超越理解的糾纏!一種源自過去罪孽的詛咒,通過他這個意外的闖入者,正在尋找某種出口或報復!

他手臂上的刺痛感更加明顯了。他撩開袖子,藉著最後一點天光,驚恐地發現,那道痕跡的擴散更加明顯,顏色已經變得近乎暗紫,扭曲的圖形隱約構成了一個像是被囚禁的、痛苦人形的輪廓!

它正在成長!隨著時間推移,隨著他對真相的觸碰,它正在變得更加強大、更加清晰!

回到分駐所,陳文雄徹夜難眠。深山老獵人的話點醒了他。逃避和遺忘是沒有用的。那東西不會放過他。想要解脫,唯一的辦法或許不是逃到更遠的地方,而是……回去面對。

回到一切的起點——基隆七號房。

並且,去挖掘出被官方極力掩蓋的、「他們」所隱藏的過去——那份發黃檔案背後的真相。

這個念頭極其危險,幾乎等同於自殺。木村部長和背後的勢力絕不會允許他翻舊賬。但相比起現在這種緩慢而確切的精神與肉體上的侵蝕,冒險一搏或許是唯一的生路。

他看了一眼牆上掛著的日曆。他來到達仁鄉已經一個多月了。

他必須計劃一次秘密的返回。但不是現在,他需要一個合適的時機,也需要……了解更多。他想起檔案室裡那個無標的盒子和丟失的照片。他需要知道更多關於大正年間那場「強制執行」和「林家抗爭」的細節。

就在他輾轉反側之際,窗外傳來了細微的、規律的聲響。

叩。叩。叩。

像是有人在用指甲,輕輕地、持續地,叩擊著他的窗玻璃。

陳文雄全身的血液瞬間凝固了。他猛地轉頭看向窗戶——

窗外只有濃得化不開的、屬於山林的深沉夜色。

但那叩擊聲,卻清晰無比,持續不斷。

彷彿來自另一個世界的催促。

第五集:歸返與窺秘

那窗外的叩擊聲持續了整整一夜。

並非持續不斷,而是間歇性的。每當陳文雄因極度疲憊而即將陷入昏睡時,那輕微卻清晰的「叩、叩、叩」聲便會準時響起,如同冰冷的警鐘,將他從睡眠的邊緣狠狠拽回,心臟狂跳,冷汗涔涔。

他試過用被子蒙住頭,試過用手指塞住耳朵,但那聲音彷彿直接響在他的顱骨內側,響在他的靈魂深處,任何物理的隔絕都徒勞無功。與之伴隨的,是手臂上那日益擴散、顏色越發深暗的詭異印記傳來的陣陣灼痛與麻痺,彷彿與那叩擊聲產生了某種邪惡的共鳴。

天濛濛亮時,叩擊聲終於停止了。山林間恢復了鳥鳴與晨風的自然之聲。但陳文雄知道,這並非結束,而是最後的通牒。那個來自基隆七號房的「東西」,或者說那股縈繞不散的怨念,已經失去了耐心。它不再滿足於潛入他的夢境和嗅覺,開始直接干預他的現實。

他不能再待在達仁鄉這個看似安全卻實為絕望牢籠的地方了。等待他的不會是適應與平靜,只會是徹底的瘋狂或被那無形的東西完全吞噬。

必須回去。

這個念頭一旦變得清晰,反而帶來一種奇異的平靜。與其在這蠻荒之地被慢慢折磨至死,不如回到一切的源頭,拼死一搏,尋求解脫,或者……真相。

他向李警員請假,編造了一個極其蹩腳的理由,說是在台北的家人急病,需要立刻回去探望。李警員用那雙看透世事卻不願多言的眼睛盯著他看了許久,最終只是揮了揮手,沙啞地說:「去吧。山裡的路,自己小心。有些東西,沾上了,就不是那麼容易甩掉的。」這話彷彿意有所指,讓陳文雄心頭一凜。

沒有多餘的行李,只有簡單的行囊和幾乎所有的積蓄。他再次踏上了漫長而顛簸的旅程,但這一次,方向是北歸。每靠近基隆一步,他手臂上的印記灼痛感似乎就加劇一分,像一個惡毒的導航儀,指引著他走向命運的終點。

第九章:暗潮洶湧的港都

基隆的天空依舊灰濛濛,飄著細雨。海港的氣味混雜著煤煙與潮濕,撲面而來。陳文雄走下火車,深吸了一口氣,這裡的空氣與達仁鄉的清新截然不同,沉重、複雜,卻也帶著一種詭異的「歸屬感」——屬於那糾纏他的東西的歸屬感。

他沒有回以前的宿舍,也不敢去警署報到。他在靠近碼頭、魚龍混雜的一間廉價旅館開了個房間。房間狹小陰暗,牆壁斑駁,但好在無人過問。

放下行李,他立刻開始行動。時間緊迫,他不知道自己能隱藏多久,木村部長或許很快就會知道他回來了。

他的目標明確:第一,再次潛入警署檔案室,找到那份大正年間的無標檔案,弄清當年的「強制執行」與「林家抗爭」的真相;第二,趁夜再次探查哨船頭町二十七番地,儘管那裡已被「清理」貼封,但他感覺答案或許仍殘留在那棟房子本身。

第一個任務風險極高。他選擇在傍晚時分,趁著警署人員交接班的短暫混亂時刻,憑藉著對地形的熟悉,從後巷的一個小側門潛入了警署地下室。他的心臟跳得如同擂鼓,每一步都如同踩在刀尖上。幸運的是,檔案室的老警員似乎已經下班,鐵門只是虛掩著。

他閃身進入,憑藉記憶,直奔那個最陰暗的角落。濃厚的灰塵味讓他幾乎窒息。他跪在地上,焦急地在那個底層檔案架深處摸索——那個沒有標籤的舊盒子還在!

他迫不及待地取出盒子打開,那份發黃的檔案靜靜地躺在裡面。他迅速翻到最後,希望能找到關於那張丢失照片背後的更多文字線索。藉著從高處氣窗透進的微弱天光,他努力辨認著那些模糊褪色的字跡。

除了之前看到的「強制執行」、「林家抗爭」、「詛咒(?)」、「後續觀察」之外,在一些被塗黑的段落邊緣,他勉強辨認出幾個殘缺的詞語:「……地脈……不潔……」、「……祭司反對……」、「……異常精神狀況報告……」、「……建議持續隔離監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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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碎片化的詞語如同拼圖,在他腦海中逐漸拼湊出一個更加黑暗的輪廓:當年的土地徵收似乎並非簡單的經濟行為,可能涉及某些風水或原始信仰的禁忌(地脈、不潔、祭司反對)。而林家在那之後,可能很早就出現了某種集體性的精神問題(異常精神狀況報告),而官方對此的態度並非治療,而是……「持續隔離監控」!

這印證了深山老獵人所說的「債」和「很久以前就開始」。林家彷彿成了某個冷酷實驗的觀察對象,被系統性地、一代又一代地推向毀滅的深淵。而「七號房」慘案,或許就是這個漫長過程最終的、也是最極端的爆發。

他需要知道更多!關於那個提出「隔離監控」的人是誰?那些「異常精神狀況報告」的細節呢?

他瘋狂地在檔案盒裡繼續翻找,希望找到其他附件。就在這時,他的指尖觸碰到檔案紙下方一個隱藏的夾層!他小心翼翼地撕開那幾乎黏合的舊紙頁,裡面滑出了一張極薄、幾乎透明的描圖紙。

紙上是用細緻工筆畫出的複雜圖案——那是一個扭曲、不對稱的符號,由無數細小的線條和點狀標記構成,透著一股難以言喻的邪異與不祥。在符號的旁邊,還有一行細小的註解:

「鎮魂? 抑或……飼餌之印?」

陳文雄的目光猛地盯向自己手臂上那越來越清晰的暗紫色印記——那扭曲蔓延的圖形,竟然與描圖紙上這個邪異符號的某一部分,有著驚人的相似!

一股冰寒瞬間貫穿他的脊髓!這不是簡單的詛咒或怨念附身!這更像是一種人為的、帶有某種特定目的的……標記或契約?「飼餌之印」?餌料?難道他成了某種東西的餌食?

就在他因這個可怕發現而渾身發冷時,檔案室外突然傳來腳步聲和對話聲!

「……確定看到他回來了嗎?」

「不會錯,碼頭那邊的眼線報告的。他肯定會來這裡找東西。」

是木村部長和另一個陌生男人的聲音!他們竟然這麼快就發現了他!

陳文雄嚇得魂飛魄散,手忙腳亂地將描圖紙塞進內袋,將檔案盒胡亂推回原處,然後驚惶地四處張望尋找藏身之處或另一條出路。

腳步聲已經到了檔案室門口!鑰匙插進鎖孔的聲音清晰可聞!

第十章:凶宅再臨

就在鐵門即將被打開的千鈞一髮之際,陳文雄的目光瞥見了牆角一個堆放廢舊雜物的破爛木櫃。他來不及多想,一個箭步衝過去,拉開吱呀作響的櫃門,蜷縮著身體擠了進去,並在櫃門關上的瞬間,從縫隙裡扯下一個蛛網密佈的舊紙箱擋在面前。

幾乎在同一時間,檔案室的燈亮了,鐵門被推開。木村部長和一個穿著風衣、看不清面容的高大男人走了進來。

「他肯定來過這裡。」木村的聲音帶著壓抑的怒意,「灰塵被動過了。」

風衣男人的聲音低沉而沙啞,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權威感:「找到他。不能讓他把舊事翻出來。那份『觀察記錄』呢?」

陳文雄屏住呼吸,心跳聲大得他自己都害怕被聽見。透過木櫃的縫隙,他看到木村部長徑直走向那個角落,蹲下身,從檔案架底拖出了那個無標的盒子。

「還在。」木村鬆了口氣。

風衣男人走過去,接過盒子,快速翻看了一下裡面的檔案,然後似乎也發現了那個被陳文雄撕開的隱藏夾層。他的動作停頓了一下。

「……有人動過這裡了。」風衣男人的聲音瞬間變得冰冷無比,「他看到了不該看的東西。立刻找到他,處理掉。必要時,可以動用『特別處理班』,就像上次一樣,做得乾淨點。」

「是!」木村的聲音帶著一絲畏懼。

陳文雄在櫃子裡聽得渾身發冷,手腳冰涼。他們不僅要抓他,還要「處理」掉他!就像處理七號房裡的林家人一樣!

那兩人又搜查了一下檔案室的其他地方,幸好沒有發現躲在破櫃子裡的陳文雄。幾分鐘後,他們拿著那個無標的檔案盒離開了,並再次鎖上了鐵門。

陳文雄又在櫃子裡蜷縮了十幾分鐘,確認外面沒有任何動靜後,才顫抖著、幾乎虛脫地從櫃子裡爬出來。渾身沾滿了灰塵和蜘蛛網,但他顧不上這些。

他必須立刻離開這裡!並且,他必須立刻去二十七番地!那裡可能是他最後的機會了!檔案盒被拿走,他唯一的線索只剩下那張描圖紙和那棟房子本身!

趁著夜色,他如同幽靈般溜出警署,朝著哨船頭町的方向狂奔。雨又開始下了起來,冰冷的雨水打在他的臉上,卻無法冷卻他內心的灼燒感。手臂上的印記如同燒紅的烙鐵,疼痛越來越劇烈,甚至開始發出輕微的、只有他能感覺到的嗡鳴聲。

再一次,他站在了那棟熟悉又恐怖的房子前。夜色中,它比記憶裡更加破敗陰森。門上貼著他之前見過的那種特殊封條,在風雨中飄動。

他繞到房子側面,找到一扇之前就發現有些鬆動的氣窗。用隨身帶的小刀撬開插銷,他艱難地鑽了進去。

屋內一片死寂。空氣中瀰漫著一股濃烈到刺鼻的消毒水味,幾乎蓋過了一切。但他一進入這裡,那股甜膩的腐臭彷彿從另一個維度滲透而來,再次頑強地鑽入他的鼻腔,與消毒水味混合成一種更加令人作嘔的氣息。

手電筒的光柱劃破黑暗。客廳和走廊被打掃過,之前散落的雜物不見了,塌塌米也被更換了,彷彿真的只是一次徹底的衛生清理。

但他手臂上越來越灼痛的印記和腦海中清晰的畫面告訴他,這平靜之下掩蓋著何等的罪惡。

他直接走向最深處的七號房。

紙門上的破洞被新的紙糊上了,但依舊顯得脆弱。門上的封條完好。

陳文雄深吸一口氣,撕掉了封條,拉開了紙門。

消毒水的味道在這裡幾乎濃郁到實質,強烈地刺激著他的眼睛和喉嚨。房間被打掃得一乾二淨,牆壁似乎被重新粉刷過,那些密密麻麻、驚心動魄的指甲抓痕被白色的塗料徹底覆蓋了。

一切證據都被抹去了。乾淨得令人窒息。

「呵……呵呵……」陳文雄發出一聲絕望的、近乎歇斯底里的輕笑。果然如此。他們做得真徹底。

難道他最後的希望也破滅了嗎?

就在他萬念俱灰之時,手臂上的印記突然傳來一陣前所未有的劇烈灼痛!彷彿被燒紅的針刺穿!他痛得幾乎跪倒在地,手電筒的光柱隨之劇烈晃動。

光線掃過剛剛粉刷過的、潔白無瑕的牆面。

奇蹟發生了。

在那強光照射的特定角度下,那些被白色塗料覆蓋的牆面上,竟然隱隱約約地浮現出了無數暗紅色的、深淺不一的痕跡——正是那些密密麻麻的指甲抓痕!它們並沒有真正消失,只是被暫時掩蓋了!或許是滲入木材深處的血跡與怨念,讓它們在特定的條件下依舊顯現!

不僅如此,陳文雄瞪大眼睛,還看到在那些重重疊疊的抓痕之中,似乎還夾雜著一些……更加詭異的、用某種深色液體書寫的、扭曲的符號!

那些符號……與他口袋裡那張描圖紙上的邪異符號,以及他手臂上正在生長的印記,驚人地相似!

他顫抖著拿出那張描圖紙,對著牆面上浮現的符號比照。

不是相似。是一模一樣!或者說,牆上的那些,是更加狂亂、更加絕望版本的同源符號!

「鎮魂? 抑或……飼餌之印?」

檔案裡的註解在他腦海中炸開。

就在他全神貫注於比對符號時,他沒有注意到,身後走廊的黑暗中,一個高大的人影正無聲無息地逼近。

冰冷的、帶著皮手套的手,猛地從後面捂住了他的口鼻!一股刺鼻的化學氣味瞬間湧入他的鼻腔!

是哥羅芳!

陳文雄拼命掙扎,但對方的力量極大,另一隻手臂如同鐵鉗般勒住他的脖子。他感覺意識迅速模糊,手電筒和描圖紙從手中滑落。

在手電筒滾落在地、光線最後的晃動中,他瞥見了襲擊者的側臉——正是那個在檔案室裡出現過的、穿著風衣的高大男人!眼神冰冷如手術刀。

在徹底失去意識的前一秒,陳文雄絕望的目光掃過牆面。在那些浮現的抓痕與符號之間,他似乎看到了一個更加清晰的、由無數細小劃痕組成的、歪歪扭扭的字跡——

那是用盡最後一絲理智和力氣刻下的、血淋淋的兩個漢字:

救 我

這不是林家人留下的。這字跡……看起來更新鮮……

這是他自己的筆跡?!

這個念頭帶著無盡的寒意,徹底吞噬了他的意識。

第六集:飼餌之印

意識如同沉船,從冰冷漆黑的海底艱難上浮。

陳文雄首先恢復的是嗅覺。那股熟悉的、甜膩中帶著鐵鏽的腐臭,濃烈到幾乎令人窒息,徹底壓倒了消毒水的氣味,充斥著他的每一次呼吸。緊接著是觸覺——冰冷、粗糙的木地板貼著他的臉頰,雙手被反剪在身後,用粗糙的麻繩緊緊捆綁,勒進皮肉,傳來陣陣刺痛。

最後是聽覺。一個低沉、冷靜,不帶絲毫情緒的聲音在不遠處響起,彷彿在進行某種學術陳述。

「……看到了嗎?木村君。『印記』的活性正在急劇增強。個體的回歸,以及再次暴露於『源場域』,極大地加速了同化過程。這證明我們之前的推測是正確的,『飼餌』必須與源頭產生深度共鳴,才能達到最佳效果。」

陳文雄艱難地睜開眼睛,視線模糊了好一陣才逐漸清晰。

他仍然在七號房內。

一盞明亮的汽油燈放在房間中央,驅散了部分黑暗,卻投下更加扭曲搖曳的陰影。木村部長站在門口,臉色蒼白,眼神複雜,既有恐懼,也有一絲病態的狂熱,他微微躬身,對著房間裡另一人表示順從。

那個人,正是那個穿風衣的高大男人。他此刻脫去了風衣,裡面穿著剪裁合身的西式襯衫和馬甲,看起來更像一位嚴謹的學者或醫生,而非執行黑暗任務的特務。他戴著一副金絲眼鏡,手裡拿著一個筆記本和鋼筆,正仔細地觀察著陳文雄,特別是……他裸露出來的左臂。

陳文雄順著他的目光看向自己的手臂。

那一刻,他幾乎驚駭得叫出聲來。

手臂上那原本只是暗紅色、模糊擴散的痕跡,此刻已經變得無比清晰!那是一個複雜、邪異、彷彿由無數痛苦扭曲的人形和鎖鏈構成的暗紫色圖案,深深地烙印在他的皮膚之下,甚至微微凸起,像某種活著的紋身。圖案的線條正散發著微弱的、幾乎難以察覺的熱氣,並伴隨著一種持續的、低頻率的嗡鳴聲。灼痛感和麻痺感已經被一種更可怕的感覺取代——彷彿那印記正在汲取他的生命,或者正在將某種外來的、冰冷的東西注入他的血管。

這就是「飼餌之印」!

「你……你們對我做了什麼?!」陳文雄的聲音沙啞乾澀,充滿了恐懼與憤怒。

風衣男人——姑且稱他為「博士」——推了推眼鏡,語氣平靜得令人髮指:「我們?不,陳巡查,是你自己闖入了不該闖入的領域,觸碰了不該觸碰的東西。我們只是……順應並觀察這個過程。你很特別,你的感知力比一般人敏銳,這使得你成為了絕佳的『容器』和『餌料』。」

「容器?餌料?為了什麼?!」陳文雄掙扎著想坐起來,但渾身乏力。

博士沒有直接回答,而是用鋼筆指了指周圍粉刷過卻依舊浮現著抓痕和符號的牆壁:「你看到了,對嗎?那些低語,那些痕跡,甚至那些……來自過去的回響。這棟房子,或者說,這塊土地,從很久以前就存在著某種『饑渴』。大正年間的強制徵收,意外地打開了某個……不該被打開的門扉。林家的抗爭與 subsequent(隨後)的悲劇,並非偶然,而是這種『饑渴』逐漸顯現、並最終爆發的結果。」

他踱步到牆邊,近乎痴迷地看著那些浮現的符號:「官方記錄只會記載林家罹患遺傳性精神疾病,自我囚禁直至毀滅。多麼完美的掩蓋。但真相是,他們成了最初的『飼餌』,用他們的血肉、痛苦和絕望,餵養著這片土地深處的東西,或者說……安撫它。這是一種必要的犧牲,為了維持某種……更大的穩定。」

陳文雄聽得渾身冰涼。他想起檔案裡的「後續觀察」,想起深山老獵人說的「債」和「你們平地人的債」。這竟是一個持續了二十多年的、系統性的、用人命來進行的恐怖儀式?!

「所以你們就眼睜睜看著他們發瘋、死亡?甚至把他們鎖起來『觀察』?」陳文雄嘶聲質問,怒火暫時壓過了恐懼。

博士轉過身,鏡片後的眼睛毫無波瀾:「科學需要觀察,需要數據。林家的案例極其珍貴。我們記錄了他們精神崩潰的每一個階段,記錄了環境對他們的影響,記錄了那種『力量』如何逐步侵蝕人性……直到他們耗盡最後一點價值。然後,進行必要的『清理』,等待下一個……合適的『飼餌』出現。」

他的目光再次落在陳文雄手臂的印記上,帶著一種近乎狂熱的欣賞:「而你,陳巡查,你是意外之喜。你的闖入,你的敏感,讓你直接被『它』標記了。你從一個觀察者,變成了一個主動的參與者,一個更加有效的『飼餌』。你手臂上的印記,就是契約,也是導管。它會不斷汲取你的生命力和精神,將你的痛苦轉化為『它』的食糧,同時……也讓你能更清晰地感知到『它』的存在,甚至……與那些殘留的回響互動。」

陳文雄想起了牆上那彷彿是自己刻下的「救我」字跡,一股惡寒從心底升起。那難道是未來的自己,透過這該死的印記,向過去發出的絕望訊號?還是「它」模仿自己的筆跡設下的陷阱?

「你們這些瘋子!惡魔!」陳文雄絕望地咒罵。

博士不為所動,繼續用他那平靜的語調說著可怕的話:「現在,最終階段的觀察開始了。我們將記錄『飼餌』在被完全同化前的最後掙扎,記錄印記的完全激活狀態,這將為我們理解這種超自然現象提供無可估量的數據。然後,就像處理林家一樣,你會從世界上徹底消失。一切都將被完美清理。」

他合上筆記本,對木村示意:「看住他。記錄所有生理和精神變化。『活性』達到峰值時,你知道該怎麼做。」

木村部長僵硬地點了點頭,臉上肌肉抽搐。

博士轉身,準備離開這個令人不適的房間。

就在這時——

「叩。」

一聲輕響,清晰地從牆壁傳來。

博士的腳步頓住了。

「叩。叩。」

聲音再次響起,比剛才更加清晰,正是陳文雄在噩夢和達仁鄉宿舍裡聽到的、那種額頭叩擊牆壁的聲音!

木村部長的臉色瞬間慘白如紙,手下意識地按在了腰間的槍套上。

博士卻轉回身,眼中閃爍著極度興奮的光芒:「聽到了嗎?木村君!回應!它對成熟的『飼餌』產生了回應!這現象從未在林家成員身上如此清晰地觀測到!這太美妙了!」

「叩!叩!叩!」

聲音變得急促、有力,彷彿帶著某種急切的情緒。不僅僅是一處,房間的其他牆壁,也開始陸續傳來類似的叩擊聲,甚至……夾雜著微弱的、彷彿來自遙遠地方的抓搔聲!

汽油燈的火焰開始不自然地搖曳,明暗不定。

房間裡的溫度驟降。

陳文雄手臂上的印記發出灼熱的刺痛,那嗡鳴聲變得更加響亮,彷彿與牆壁內的叩擊聲產生了共鳴!他的腦海中開始閃現破碎的畫面——絕望的眼神、血肉模糊的手指、黑暗的禁錮、無盡的痛苦……

「呃啊——!」他痛苦地嘶吼起來,感覺自己的頭顱快要被這些外來的感知撐爆!

「博士……情況……情況不太對……」木村部長的聲音開始發顫,他驚恐地環顧四周,那些聲音彷彿從四面八方湧來。

博士卻依舊沉浸在科學狂熱中,他掏出另一個更精密的儀器,試圖檢測什麼:「鎮定,木村君!這正是我們等待的數據高峰!記錄下來!全部記錄下來!」

但下一秒,汽油燈猛地閃爍了幾下,徹底熄滅了!

絕對的黑暗瞬間吞噬了整個房間!

「該死!燈!」博士的聲音第一次帶上了驚慌。

木村慌忙掏出火柴,但劃了幾次都因為手抖而失敗。

在黑暗降臨的一剎那,陳文雄感覺到捆綁雙手的麻繩突然鬆開了!不是被解開,而是彷彿……被某種冰冷、無形的手指扯斷了!

同時,一個極其微弱、卻清晰無比的女性嗚咽聲,貼著他的耳朵響起:

「……快……走……」

是那個夢中的聲音!是那個林太太的聲音?!

「嚓!」木村終於划著了一根火柴。

微弱的光線照亮了周圍幾尺的範圍。

博士和木村同時倒吸了一口冷氣!

在搖曳的火光映照下,他們看到剛剛粉刷一新的白色牆壁上,正如同沸騰般浮現出無數暗紅色的抓痕和那些邪異的符號!它們不再是靜態的,而是在扭曲、蠕動、蔓延,彷彿擁有生命!

不僅如此,在牆角的陰影裡,似乎有數個模糊不清的、人形的黑影正在凝聚,它們扭曲著,掙扎著,發出無聲的哀嚎!

火柴熄灭了。

黑暗中,木村部長發出了一聲極度恐懼的尖叫,緊接著是手槍掉落在木板上的聲音,以及他連滾爬爬、慌不擇路逃離房間的動靜!

「回來!木村!你這個廢物!」博士憤怒地咆哮,但聲音中也充滿了無法掩飾的恐懼。

陳文雄趁著這個混亂的時機,憑藉著對房間佈局的模糊記憶,手腳並用地朝著記憶中氣窗的方向爬去。手臂上的印記灼熱得如同烙鐵,卻也彷彿在黑暗中為他指引著方向。

他聽到身後傳來博士驚恐的咒罵聲、儀器摔碎的聲音,以及某種……沉重的、彷彿什麼東西被拖拽的摩擦聲。

博士的慘叫聲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濕潤的、咀嚼般的細碎聲響……

陳文雄肝膽俱裂,爆發出最後的求生潛能,終於摸到了那扇氣窗!他奮力推開早已鬆動的窗戶,不顧一切地鑽了出去,重重摔在屋外濕冷的泥地上。

他不敢回頭,連滾爬爬地衝下山坡,身後那棟房子如同甦醒的惡魔巨口,吞噬了所有的光線與聲音,只剩下無邊的、令人瘋癲的寂靜,以及依舊縈繞在他鼻端、越來越濃烈的甜膩腐臭。

他逃出來了。

但他知道,事情遠未結束。

博士的下場似乎印證了那種「饑渴」的力量遠超這些觀察者的控制。而他自己,手臂上帶著這詭異的「飼餌之印」,與那棟房子和其中的「東西」建立了無法切斷的聯繫。

他是餌料,也是容器。

下一個被吞噬的,會是誰?

城市的燈火在遠處閃爍,卻無法帶來絲毫溫暖。陳文雄蜷縮在暗巷的陰影裡,看著手臂上那在黑暗中似乎微微發光的邪異印記,知道自己已經無處可逃。

他必須在被完全同化或被「清理」之前,找到破解這個詛咒的方法。

第七集:終局之聲(完結篇)

陳文雄像一條受傷的野狗,在基隆夜間的暗巷中倉皇逃竄。冰冷的雨水無法冷卻他手臂上「飼餢之印」傳來的灼熱刺痛,那嗡鳴聲在他腦海中持續作響,與他狂亂的心跳交織成一首瘋狂的交響曲。身後那棟吞噬了博士的凶宅,如同一個巨大的怨念源頭,即便隔著距離,依舊能感覺到那股無形的、拉扯著他靈魂的引力。

博士最後的慘叫和那濕潤的咀嚼聲,如同夢魘般不斷迴盪。他明白,所謂的「觀察」與「控制」只是那些瘋子一廂情願的幻想。他們釋放或驚醒的東西,遠比他們理解的更加恐怖和貪婪。而現在,他,陳文雄,帶著這鮮活滾燙的「飼餢之印」,成了那「饑渴」的下一個首要目標,同時也是那些創造了這印記的、冰冷體系的追殺對象。

他無處可去。旅館不能回,警署是龍潭虎穴,整個基隆港都彷彿張開了一張無形的大網。

就在他近乎絕望之際,手臂的灼痛感突然轉變了性質。那嗡鳴聲並非加劇,而是產生了一種奇特的、脈動般的指引感,伴隨著一陣輕微但清晰的拉扯感,彷彿無形中有一根線,牽引著他朝向某個特定方向。

是印記本身的反應?還是……那棟房子裡的「東西」在引導他?

他想起牆上那彷彿來自未來(或過去)的「救我」字跡,想起那聲貼耳的低語「快……走……」。林家人,或者說他們的殘響,是否在利用這印記與他的聯繫,試圖傳達什麼?他們是純粹的受害者,還是也成了那恐怖的一部分,本能地尋找著新的替代者?

沒有時間猶豫了。與其像無頭蒼蠅般亂撞最終被木村或「特別處理班」逮到,不如順從這詭異的直覺,或許還有一線生機。

他順著那股牽引感,在雨夜中穿梭,避開大路,專走無人小巷。牽引的方向,並非指向哨船頭町,而是朝著基隆市區另一側,一個較為老舊的、並非顯貴居住的區域。

最終,他在一棟看起來尋常的、帶著小小庭院的日式屋舍前停了下來。這裡的燈光昏暗,寂靜無聲。那股牽引感在這裡達到了頂點,手臂上的印記灼熱得發燙。

這裡是誰的家?為什麼印記會引他來此?

他小心翼翼地繞到屋子側面,發現一扇窗戶的窗簾沒有完全拉攏,透出微弱的燈光。他屏住呼吸,湊近縫隙向內窺視。

房間裡,一個老人正背對著窗戶,坐在書桌前,就著一盞檯燈,仔細地看著什麼。當老人微微側身去拿茶杯時,陳文雄看清了他的側臉——是那個檔案室的老管理員!

同時,他也看清了老人桌上鋪著的東西——正是那張從檔案架縫隙中掉落、他以為永遠遺失的、來自大正年間的模糊照片複印件!旁邊還散落著幾頁發黃的筆記。

陳文雄的心臟狂跳起來。原來是他撿到了照片!他並非對一切一無所知!

就在這時,屋內的老管理員似乎感覺到了什麼,猛地回頭看向窗戶!陳文雄連忙縮頭躲回黑暗中。

但預想中的呵斥或警報並沒有出現。屋內沉默了片刻,然後,一個蒼老而疲憊的聲音響起,帶著一種認命般的平靜:

「進來吧,陳巡查。我知道你會來。門沒鎖。」

陳文雄愣住了。猶豫了幾秒鐘,他最終還是推開了那扇沒有上鎖的玄關門,走了進去。

老管理員依舊坐在書桌前,沒有轉身,只是指了指面前的一張椅子。「坐吧。你身上的『味道』太濃了……隔著一條街都能聞到。」

陳文雄戒備地坐下,目光掃過那張關鍵的照片和筆記。「前輩,你……」

「我姓吳,在檔案室待了一輩子。」老人轉過身,他的臉上佈滿深刻的皺紋,眼神卻異常清澈,充滿了複雜的情緒——愧疚、恐懼,還有一絲深藏的憤怒。「我看過太多被塵封的秘密,也包括這個。」他指了指那張照片。

「你知道二十七番地的事?你知道那個印記?」陳文雄急切地問道,撩起袖子露出那猙獰的暗紫色圖案。

吳老人看到那印記,眼中閃過一絲深深的恐懼,點了點頭:「『飼餢之印』……沒想到,他們真的成功了……還用在了自己人身上……」

「他們是誰?這到底是什麼?!」陳文雄幾乎是在咆哮。

吳老人嘆了口氣,聲音低沉而沙啞:「一個秘密的、極少數人知的『研究會』,成員跨越學界和官方高層。他們相信某些古老的、關於地脈與能量的學說,認為可以通過特殊手段……引導甚至利用這些力量,為他們的『偉業』服務。大正年間,哨船頭町那塊地被他們認為是某個『能量節點』,強制徵收林家土地,就是為了進行某種『儀式』或『實驗』。」

他指著照片上那些穿著官員制服和鄉紳服飾的人:「但儀式出了差錯,或者說,他們低估了那力量的危險和……邪惡。它需要的不是引導,而是……餵養。林家成了第一個犧牲品,他們的痛苦和絕望成了最好的『飼料』。所謂的『觀察』和『隔離監控』,根本就是一場漫長的、用活人進行的獻祭!為了維持那個『節點』的『穩定』,或者說,為了滿足那貪得無厭的饑渴!」

陳文雄聽得渾身發冷:「那這個印記?!」

「那是他們後來根據牆上自行出現的符號研究出來的仿製品,」吳老人的聲音充滿厭惡,「原本可能是想用來控制那種力量,或者製造更聽話的『飼餢』。看來他們把它用在了你身上。印記會不斷汲取你的生命和精神,將你轉化成更高效的『食糧』,同時也會讓你與『源頭』的聯繫越來越緊密,直到你被徹底同化或吞噬……就像博士那樣。」

「怎麼解除它?!一定有辦法對不對?!」陳文雄抓住最後的希望。

吳老人沉默了片刻,眼神掙扎,最終緩緩說道:「我不知道徹底解除的方法……但或許有一個辦法可以『終結』這一切。根據我偷偷記錄下的一些零星資料和這些年的觀察,那種力量的顯現需要『錨點』——就是那棟房子本身,以及與之深刻綁定的痛苦回憶。只要『錨點』存在,這種循環就會繼續下去,總會有下一個『飼餢』。」

他抬起頭,直視陳文雄,眼中閃過決絕的光芒:「毀掉它。徹底毀掉那棟房子。讓陽光和火焰淨化所有的不潔與痛苦。這是唯一能打破循環、讓所有冤魂(包括你)得到解脫的方法。否則,不僅你會死,還會有更多人被捲入這個無底洞。」

毀掉房子?!陳文雄震驚地看著老人。這無異於挑戰整個隱藏在幕後的龐大體系!

「為什麼告訴我這些?你為什麼不早點揭發他們?」陳文雄問道。

吳老人露出一個苦澀的笑容:「我老了,也有家人。我害怕。我只能偷偷保存一些證據,希望有一天……或許像你這樣不怕死的人出現。現在,時候到了。他們已經開始滅口和清理,我也躲不了多久了。」他將那張照片和幾頁關鍵的筆記推給陳文雄,「拿著這些,或許以後用得上。現在,走吧,去做你該做的事。我會想辦法拖住可能來找我的人。」

就在這時,遠處傳來了急促的警笛聲!正在迅速接近!

「他們來了!快走!」吳老人臉色一變,急促地催促道。

陳文雄不再猶豫,抓起照片和筆記,深深看了老人一眼,轉身衝出後門,再次沒入黑暗的雨夜之中。手臂上的印記灼熱得發燙,那嗡鳴聲彷彿化作了催促的戰鼓。

他知道該怎麼做了。

第十一章:淨化之火

警笛聲在吳老人家門口響起,剎車聲、急促的腳步聲、敲門聲打破了社区的寧靜。陳文雄沒有回頭,他憑藉著對地形的熟悉和印記那詭異的指引,以最快的速度再次奔向哨船頭町。

這一次,不再是潛行匿蹤,而是一往無前的衝鋒。

他繞到二十七番地後方的一處廢棄倉庫,找到了他需要的東西——幾桶用來清洗漁網的廢汽油。沉重,但足以點燃一場淨化之火。

當他提著汽油桶再次站在那棟吞噬了無數生命的凶宅前時,內心反而異常平靜。恐懼依舊存在,但已被一種決絕的使命感覆蓋。

房子靜靜地矗立在雨中,比任何時候都更像一頭蟄伏的、等待獵物上門的黑暗巨獸。門上的封條在風雨中飄蕩。

他沒有再從氣窗進入。而是徑直走到大門前,用盡全身力氣,狠狠一腳踹開了那扇象徵著無盡痛苦與禁錮的大門!

「砰!」

門板撞在內牆上,發出巨大的迴響。屋內那股混合著消毒水和甜膩腐臭的氣息如同實質般撲面而來。

陳文雄毫不猶豫,擰開汽油桶蓋子,將刺鼻的液體瘋狂潑灑進去!潑在玄關,潑在走廊,潑向那扇深處的、通往七號房的紙門!汽油味暫時壓制了那令人作嘔的腐臭。

「出來啊!你不是餓嗎?你不是想要餵食嗎?」他對著空曠黑暗的房屋嘶吼,聲音因激動和恐懼而顫抖,「我來了!帶著你最想要的『飼餢』來了!來拿啊!」

彷彿回應他的挑釁,屋內的溫度驟降!深沉的黑暗中,開始浮現出點點幽綠色的、如同鬼火般的磷光!牆壁上(不僅僅是七號房),那些被掩蓋的抓痕和邪異符號再次浮現,並且如同活物般瘋狂扭動!

微弱的、無數人重疊在一起的哭泣聲、呻吟聲、抓搔聲從四面八方湧來,越來越清晰!

陳文雄手臂上的印記灼痛達到了頂點,那嗡鳴聲幾乎要震破他的耳膜!他感覺自己的意識正在被拉離身體,無數不屬於他的記憶和情感碎片如同潮水般衝擊著他的大腦——絕望、恐懼、憤怒、無盡的黑暗……

他咬緊牙關,抵抗著這精神侵蝕,將最後一桶汽油潑灑在房屋的基礎木柱上。然後,他掏出了口袋裡那盒從吳老人桌上順走的火柴。

「結束了。」他喃喃自語,劃亮了火柴。

微弱的火苗在雨中搖曳,卻散發著堅定不移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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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他準備將火柴扔向汽油的那一瞬間——

七號房的紙門轟然洞開!

一個身影緩緩地、極不自然地爬了出來。

是木村部長!

但他的樣子已經完全變了!他的眼睛只剩下眼白,臉上佈滿了暗紅色的、與牆上痕跡相似的血管紋路,嘴角流淌著混雜血絲的口涎。他的動作如同提線木偶,關節發出咔咔的脆響。他的聲音扭曲變形,混合著他本人的恐懼和另一個冰冷邪惡的意志:

「不……能……毀……必須……觀察……數據……珍貴……」

他顯然是在逃離時被「它」抓住並控制了!成了又一個傀儡!

木村(或者說控制他的東西)嘶吼著,以一種非人的速度撲了過來!

陳文雄沒有退縮。他猛地將燃燒的火柴扔向潑滿汽油的地面!

轟——!!!

火焰瞬間騰起,如同一頭渴望已久的神聖野獸,貪婪地舔舐著木質結構和汽油,迅速蔓延開來!灼熱的氣浪將撲來的木村狠狠推開,他發出一聲非人的慘嚎,身上也沾染了火焰,瘋狂地扭動著。

大火迅速吞噬著走廊,撲向七號房,點燃了一切罪惡與痛苦。

陳文雄站在烈焰之外,灼熱的火光映照著他蒼白卻堅毅的臉。他看著火焰中那些扭曲的陰影發出無聲的尖嘯並逐漸消散,聽著木村那逐漸減弱的、不再是人類的哀嚎,感受著手臂上那「飼餢之印」的灼熱和嗡鳴聲正在逐漸減弱、變質……

那並非消失,而是一種……轉化。彷彿隨著「錨點」的毀滅,印記失去了力量的源泉,正在從一個主動的「汲取與標記」工具,變回一個單純的、殘留的「傷疤」。

痛苦正在減輕。

他身後傳來了更加密集的警笛聲和喧嘩聲。救火隊?還是來滅口和清理的人?他不在乎了。

他最後看了一眼那在沖天烈焰中轟然倒塌的房屋框架,彷彿看到無數模糊的、痛苦的人影在火中得到了片刻的解脫與寧靜,然後隨之消散。

他轉身,拖著疲憊不堪、卻彷彿卸下了千斤重擔的身體,一步步地、堅定地走下山坡,走向那一片被火光映紅的、未知的未來。

他或許依然會被追捕,或許依然要面對無數的麻煩,手臂上的印記或許會成為永恆的烙印。

但那個吞噬了林家、吞噬了博士、險些也吞噬了他的黑暗循環,終於在他手中,於淨化之火中,畫上了句號。

終章:殘響與新生

三個月後。

台東,達仁鄉。陽光透過茂密的樹葉灑下,空氣中瀰漫著泥土和植物的清新氣息。

陳文雄穿著普通的粗布衣服,正在幫部落裡的老人修補一處破損的石板屋頂。他皮膚曬黑了些,眼神中的驚惶與恐懼已經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平靜的疲憊,以及深藏的憂傷。

那天晚上,他沒有被逮捕。混亂的救火現場和洶湧圍觀的人群成了他最好的掩護。他趁亂逃離了基隆,歷經輾轉,最終又回到了這個他曾經視為流放之地的深山村落。

這裡的寧靜和簡單,或許是治療他內心創傷的唯一良藥。李警員和阿浪伯沒有多問什麼,只是接納了他的回歸。

他手臂上的印記並沒有完全消失,留下了一道無法消退的、暗紫色的複雜疤痕,偶爾在陰雨天氣還會隱隱作痛,提醒他那段噩夢般的過往。但他不再能從中聽到嗡鳴,也不再被詭異的幻覺和氣味糾纏。那棟房子和其中的「東西」,確實隨著那場大火湮滅了。

有時,他還會夢到那場大火,夢到那些在火焰中消散的身影。但他不再被驚醒。

他從懷裡掏出那張保存下來的、模糊的照片複印件和吳老人的筆記。這些證據,或許永遠無法扳倒那個隱藏在幕後的、龐大而冰冷的「研究會」,但它們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種對真相的堅守。

他抬頭望向北方,那是基隆的方向。

海風依舊會帶來遠方的氣息,但再也沒有那甜膩的腐臭。

一切都結束了。

一切都已成殘響。

而他,在這與世隔絕的深山之中,背負著沉重的過往與秘密,開始了他漫長而沉默的……新生。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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罪案暗房 Crime Darkro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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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rime Darkroom》是張介安的小說解剖室 在這裡,台灣歷史不是教科書,而是層層剝離的傷口與未解的案發現場。 每一則改編小說都是從報導縫隙中滲出的暗影,在解剖台與放大鏡下逐步顯影。 你可能會懷疑這些故事是真的——那正是恐怖的開始。 如果你喜歡帶著歷史餘溫的懸疑感、帶著冷光的小說筆觸, 歡迎進入暗房,打開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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