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六章:煉獄黎明
台北的黎明在煙塵與哭嚎中艱難地透出一絲慘白的光。整座城市像被一隻巨手蹂躪過的模型,滿目瘡痍。信義區的玻璃碎屑在晨光下閃著刺眼的光,如同灑落一地的鑽石,卻只映照著廢墟與絕望。老舊社區的斷壁殘垣堆疊著,縫隙中伸出求救的手,或已冰冷僵直。空氣中瀰漫著粉塵、瓦斯洩漏的刺鼻味、以及…若有似無的血腥。
台大地質研究所燈火徹夜未熄,如同風暴中的燈塔。陳品宜雙眼佈滿血絲,臉色蒼白如紙,但動作卻異常迅捷精準。她和同仁們已將初步的震源參數、斷層破裂長度(超過80公里)、最大位移量等關鍵數據分析出來,上報給中央災害應變中心和氣象署。螢幕上,代表餘震序列的紅色光點密密麻麻,圍繞著車籠埔斷層帶,像一群嗜血的螢火蟲。
「能量釋放主要集中在斷層中北段,但…」陳品宜盯著深層的應力場分布圖,眉頭緊鎖,「南段和深部區域的耦合應力…似乎沒有完全釋放。還有這裡,」她指向台灣西南部嘉南平原下方的區域,「GPS數據顯示持續的壓縮形變…這不太尋常。」一種比地震瞬間更冰冷的寒意爬上她的脊椎。這印證了她之前的隱憂——這次世紀強震,可能只是更大災難的前奏?
「品宜,」林教授的聲音沙啞,遞給她一杯早已冷掉的咖啡,「先專注在餘震預測和災區地質風險評估上。交通部、水利署急著要山區道路、水庫壩體的安全評估報告。西南部…等眼前這關過了再說。」他眼中同樣有深深的憂慮,但更多的是對現實壓力的妥協。此刻,無數生命正在廢墟下掙扎,科學家的首要任務是盡可能減少次生災害的傷亡。
陳品宜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將目光移回眼前的任務。她開始根據斷層破裂模型、地形地質資料,快速繪製出可能發生大規模崩塌、土石流的高風險區域圖,標註出可能受損的水庫、橋樑。每一秒的耽擱,都可能意味著生命的消逝。她將那份災前整理的「潛在高風險區域清單」默默壓在鍵盤下,清單上西南部的幾個縣市名稱,此刻顯得格外刺眼。
台中縣山區,天色微明。
張介安從短暫的昏迷中醒來,渾身劇痛。他推開壓在身上斷裂的木櫃,掙扎著從書桌下爬出。旅社二樓已半塌,一樓完全被壓扁。塵土瀰漫,嗆得他劇烈咳嗽。耳邊充斥著此起彼伏的痛苦呻吟、絕望的呼救聲,以及…令人心悸的死寂。
「有人嗎?還有人活著嗎?」他嘶啞地喊著,踉蹌地在殘骸中搜尋。他找到旅社老闆夫婦,丈夫被沉重的橫樑壓住下半身,早已沒了氣息,妻子蜷縮在角落,額頭血流如注,氣息微弱。隔壁房間傳來小孩斷斷續續的哭聲。
記者本能瞬間壓倒了自身的恐懼和傷痛。他抓起自己奇蹟般完好無損的相機和筆記本,衝出搖搖欲墜的旅館。眼前的景象讓他倒抽一口冷氣:整個山村彷彿被巨人用腳狠狠踩過!山坡大面積崩塌,黃褐色的土石流像惡龍般沖毀了半個村落,掩埋了十幾戶人家。道路被撕裂、扭曲、中斷。幾棟較新的樓房詭異地呈現「軟腳蝦」式的倒塌——底層柱子完全粉碎,上層結構相對完整地「坐」了下來,形成觸目驚心的「一樓消失」景象。而旁邊一些老舊的磚房,雖然牆壁開裂傾斜,卻並未完全倒塌。
「海砂屋…」張介安腦中閃過這三個字,心臟像被重錘擊中。他舉起相機,鏡頭顫抖著對準那些倒塌的新建樓房,特別是那些暴露出來的、佈滿鏽跡的扭曲鋼筋,以及散落在地、顏色異常灰白的混凝土碎塊。快門聲在死寂中格外清晰。他強忍著悲痛和憤怒,開始記錄:記錄災難的慘狀,記錄倖存者徒手挖掘親人的絕望,記錄第一時間趕到的當地居民自發救援的感人畫面,也…記錄下那些倒塌方式極不尋常的建築。
他找到一處相對開闊的平地,這裡已聚集了數十名驚魂未定的倖存者。他看到了阿嬤和小志。小志滿臉血污和淚痕,緊緊抱著昏迷不醒的阿嬤,阿嬤的額頭和手臂都有嚴重外傷,呼吸微弱。張介安立刻上前,將隨身帶的水和一點乾糧給了小志,並協助一位略懂急救的村民簡單處理阿嬤的傷口。
「阿嬤…阿嬤為了護住我…被大樑砸到了…」小志泣不成聲。張介安看著這對相依為命的祖孫,想到自己調查中的那些黑心建築,一股難以抑制的怒火在胸腔燃燒。他握緊了口袋裡那幾袋從砂石場取來的樣本,還有那幾份檢舉信的影本。這些東西,此刻重逾千斤。
第七章:生命的通道
災後最初的24小時,是與死神賽跑的黃金時間,也是煉獄景象最赤裸的展現。
- 南投,集集。 這個寧靜小鎮已化為人間地獄。鎮中心幾乎被夷平,瓦礫堆積如山。倖存者如同遊魂般在廢墟間穿梭、哭喊、徒手挖掘。一個父親瘋狂地扒拉著倒塌校舍的磚塊,雙手血肉模糊,聲嘶力竭地呼喊著兒子的名字。一位母親懷抱著已無生息的孩子,目光呆滯,坐在廢墟上輕輕搖晃,哼著不成調的搖籃曲。
- 台中,東勢、石岡。 車籠埔斷層沿線,大規模的地表破裂、隆起、錯動,摧毀了無數家園。后豐大橋斷裂墜入大甲溪的畫面,透過僥倖逃生的駕駛行車記錄器,成為震驚全台的標誌性慘劇。東勢山區多處村落遭土石流滅頂,救援隊伍被崩塌的山路阻隔在外,只能靠直升機艱難空投物資,並救出傷患。
- 台北。 雖然非震央,但劇烈的搖晃仍造成嚴重破壞。松山區一棟十二層高的「東星大樓」攔腰倒塌,數百人受困。信義區「台北金融中心」(現台北101)工地塔吊折斷,搖搖欲墜。吳興街一帶老舊公寓群倒塌,死傷慘重。醫院急診室被傷患擠爆,走廊、大廳、甚至戶外空地都躺滿了人,醫生護士在有限的照明下(靠緊急發電機)與死神搏鬥,疲憊不堪。
社會的動員力量,也在這一刻迸發出驚人的光芒:
- 官方力量:
- 中央災害應變中心緊急成立,總統發布緊急命令。
- 國軍部隊(尤其工兵、醫療、特戰單位)成為挺進災區的先鋒。他們冒著餘震和山崩危險,開闢臨時道路、架設便橋(如著名的「國姓鐵橋」)、空投物資。士兵們用雙手在瓦礫堆中挖掘,救出一個個倖存者。
- 全台消防、警消總動員,裝備簡陋卻義無反顧。台北市搜救隊帶著搜救犬、生命探測器,第一時間馳援南投、台中重災區。
- 交通部、工程單位全力搶通關鍵道路(如中橫公路、通往埔里的道路),恢復通訊(緊急架設衛星電話)。
- 民間力量(更為龐大與迅速):
- 慈濟功德會: 堪稱最快、最有效率的動員之一。遍布全台的志工網絡瞬間啟動。災區現場立刻設立熱食供應站(大鍋煮熱食、蒸饅頭)、醫療站(義診)、物資發放點(礦泉水、泡麵、毛毯、手電筒)。志工們安撫驚恐的災民,協助清理環境,提供心靈關懷。他們的藍天白雲制服,成為災區最溫暖的風景之一。
- 佛光山、法鼓山等宗教團體: 同樣迅速投入救災,提供物資、人力、心靈支持。佛光山組織義工車隊運送物資深入災區。
- 各地義勇消防隊、民間救難協會(如台北市救難協會、紅十字會救難隊): 這些擁有專業搜救技能和裝備的民間團體,往往比官方力量更早抵達偏遠或道路中斷的災區。他們自帶切割器、頂舉器、搜救設備,在極度危險的環境下鑽入狹窄的縫隙救人。
- 醫護志工: 無數退休、在職醫護人員自發前往災區支援,在簡陋的帳篷醫院、路邊進行緊急處置。
- 物資捐贈狂潮: 全台各地捐血中心大排長龍,民眾踴躍捐血。超市、便利商店的礦泉水、泡麵、罐頭被搶購一空,不是囤積,而是送往各地的物資收集站。企業捐贈巨款和大量物資(帳篷、睡袋、藥品)。學生、上班族利用假日擔任志工,協助搬運物資、照顧災民。這股「人飢己飢、人溺己溺」的團結力量,是黑暗中的熊熊火炬。
張介安在山村記錄下當地居民自救的感人畫面後,協助將重傷的阿嬤和幾個傷患抬上好不容易抵達的一輛民間救難隊吉普車,送往山下的醫療站。小志緊緊跟隨。臨行前,張介安將最後一點乾糧和一瓶水塞給小志,用力握了握他瘦小的肩膀:「照顧好阿嬤,堅強點!我會再來看你們!」他目送車子遠去,轉身背起裝有砂樣和相機的背包,徒步向災情更嚴重的集集方向走去。他知道,記者的戰場在那裡。
第八章:廢墟下的黑幕

通往南投的道路充滿險阻。張介安搭上一輛前往災區運送物資的民間卡車,一路顛簸。道路多處龜裂、隆起、塌陷,路旁不時可見被落石砸毀的車輛和倒塌的民房。餘震不時襲來,每一次都讓人心驚膽戰。
進入集集鎮,撲面而來的慘狀讓他窒息。空氣中粉塵瀰漫,混合著消毒水和屍體腐敗前的異味。到處是斷壁殘垣,救援人員和重型機械在瓦礫堆上艱難作業,家屬在封鎖線外焦急等待,哭聲不絕於耳。他立刻投入工作,用相機和筆記錄下這煉獄般的場景,也記錄下救難人員不放棄任何希望的堅持。
在一處大型集合住宅「名仕花園」的倒塌現場,景象格外觸目驚心。這棟號稱採用高標準抗震設計、落成僅五年的七層大樓,竟像被推倒的積木般,一樓和二樓完全粉碎性倒塌,三樓以上則相對完整地傾斜疊壓在上面。這正是典型的「軟層倒塌」!救援人員在扭曲的鋼筋和破碎的混凝土塊中艱難搜尋生還者。
張介安的心沉了下去。他繞到廢墟側面,避開救援核心區,仔細觀察倒塌的斷面。他看到了大量暴露的鋼筋——本該是銀灰色的鋼筋,此刻佈滿了厚厚的、棕紅色的鏽垢!他蹲下身,撿起幾塊散落的混凝土碎塊。顏色灰白,質地疏鬆,用手指用力一捏,竟能輕易掰下碎屑。他聞了聞,一股淡淡的、鹹腥的氣味鑽入鼻腔。
「海砂…」他低聲咒罵。這幾乎是鐵證!他舉起相機,對準那些鏽蝕嚴重的鋼筋和疏鬆的混凝土碎塊,從不同角度拍攝特寫。快門聲冷靜而堅決。
「喂!你幹什麼的?這裡是救援現場,不准拍照!」一個穿著工程背心、戴著安全帽,像是現場工程指揮的人員發現了他,厲聲喝止,快步走來,語氣不善。
張介安亮出記者證:「我是記者,在記錄災情。請問這棟樓的營造商是哪家?當初的建材砂石來源有記錄嗎?」
那人臉色一變,眼神閃爍:「現在是救人的時候!問這些幹什麼?無可奉告!請你立刻離開,不要妨礙救援!」他伸手試圖擋住張介安的鏡頭,態度強硬。
張介安沒有硬碰硬,收起相機,冷冷地看了對方一眼,轉身離開。他記下了那人的樣貌和背心上的單位名稱。這種此地無銀三百兩的態度,更證實了他的懷疑。他需要老吳的專業鑑定,也需要找到更多內部文件。
他找了個有微弱手機訊號的地方(災區通訊極不穩定),撥通了老吳的電話。電話響了很久才接通,傳來老吳疲憊而沙啞的聲音:「張記者?你…你還活著?太好了!」
「老吳,我沒事。我在集集,看到『名仕花園』了,情況很糟。我拍了些鋼筋和混凝土的照片,也取了樣本。需要你幫忙確認!」張介安急切地說。
「…果然!」老吳的聲音帶著憤怒和悲涼,「我這邊也看到幾處,手法一樣!你拿到的樣本,想辦法送出來,我找地方幫你做快速氯離子測試!還有…」他壓低了聲音,「我弄到了一份內部文件影本,是當年『名仕花園』的砂石供應驗收記錄,簽收的人…就是我們懷疑的那個縣府王八蛋!上面簽的氯離子含量是合格的,但鬼才信!我懷疑記錄被動了手腳!」
「太好了!老吳,把文件藏好!樣本我想辦法儘快送出來給你!」張介安精神一振,這份文件是關鍵證據鏈的一環。「你自己小心!我感覺有人不想讓我們查下去。」
「我知道。」老吳的聲音透著決絕,「我幹這行幾十年,看過太多偷工減料,但這次…是拿人命開玩笑!拼了這條老命,我也要把這群蛀蟲揪出來!」
掛斷電話,張介安感到一陣寒意,但更多的是揭露真相的決心。他將在「名仕花園」廢墟中收集的幾塊關鍵混凝土樣本,小心翼翼地用密封袋包好,貼身藏起。就在他準備離開時,眼角餘光瞥見廢墟邊緣一個被壓扁的臨時工棚旁,散落著一些被雨水打濕的紙張。他走過去撿起,是幾張被泥水浸染的採購單據和出貨單。其中一張,抬頭印著「慈恩社會福利基金會」,採購項目是「高級急救包500套」,單價高得離譜,簽收單位是「南投縣災民臨時安置中心籌備處」,簽收人簽名潦草,但採購經手人簽名欄,是一個清晰的印刷體名字:李國華。
慈恩基金會?那不是全台募款呼聲最高、號稱專款專用於災民緊急安置的幾個大型慈善機構之一嗎?張介安眉頭緊鎖。這種高級急救包,在災區物資發放點他根本沒見到過!災民領到的大多是基本的礦泉水、泡麵和簡易醫療包。這張單據出現在這裡,顯得格格不入。他將濕漉漉的單據也小心收好。直覺告訴他,這可能又是另一條黑暗線索的開端。
第九章:善款的陰影
災後第三天,臨時安置點開始在各地體育館、學校操場搭建起來。帳篷和簡易組合屋如同雨後蘑菇般湧現,但數量遠遠跟不上需求。物資發放點前總是排著長長的人龍,氣氛焦躁不安。
張介安在埔里一處大型安置點(設在埔里國中操場)再次見到了阿嬤和小志。阿嬤經過緊急手術,撿回一條命,但身體非常虛弱,需要持續治療。小志寸步不離地守著阿嬤,眼神裡有著超越年齡的堅韌和憂傷。他們和幾十個人擠在一個大帳篷裡,領到的物資只有簡單的礦泉水、麵包和幾包泡麵。
「阿嬤要換藥…可是這裡的藥不夠,護士阿姨說要等…」小志低聲對張介安說,看著阿嬤裹著紗布的手臂,滿是擔憂。
張介安環顧四周,帳篷區環境擁擠,衛生條件堪憂。官方和慈善機構設立的服務站前擠滿了詢問和抱怨的災民:
「為什麼我們領不到奶粉?我孩子才八個月大!」
「說好的毛毯呢?晚上好冷!」
「我們那邊組合屋什麼時候能搭?一直睡帳篷受不了啊!」
「捐款那麼多錢,都用到哪裡去了?」
一個志工疲憊地解釋:「物資都在調度,大家稍安勿躁,我們會盡力…」但安撫效果有限。
張介安走到「慈恩社會福利基金會」設在安置點的物資發放站。這裡的志工穿著統一的黃色背心,態度還算和善,但發放的物資確實很基礎:瓶裝水、統一品牌的泡麵、麵包、少量的成人紙尿褲和衛生棉。他沒有看到所謂的「高級急救包」,也沒看到帳篷或組合屋的蹤影。
他想起那張在廢墟撿到的採購單。趁著志工忙碌,他假裝不經意地問一位正在整理物資的中年志工:「大哥,辛苦了。我看新聞說各界捐了很多錢,像你們慈恩基金會,應該能買些更好的東西給災民吧?比如好點的急救包,或者快點搭組合屋?」
那志工嘆了口氣,低聲抱怨:「唉,錢是捐了不少,但上面怎麼用,我們下面的人哪知道?我們只管按清單發放。聽說組合屋的採購是總會李經理親自負責的,找的廠商…唉,算了,不好說。」他警覺地看了看四周,閉上了嘴。
李經理?李國華?張介安記下了這個名字。他離開發放點,找了個僻靜角落,用手機(靠著搶修恢復的有限通訊)查詢慈恩基金會的公開資訊。李國華,果然是該基金會負責中台灣事務的區域經理,經常在媒體上呼籲捐款,形象光鮮。他又搜尋了新聞,看到一則不起眼的快訊:慈恩基金會日前宣布,已斥資巨額向「宏偉營造」訂購首批五百戶組合屋,將儘快提供給重災區災民。
宏偉營造?張介安覺得這名字有點眼熟。他翻開自己的筆記本——在追查海砂屋時,老吳提供的可疑營造商名單里,就有「宏偉營造」!這家公司也曾承包過被質疑使用海砂的公共工程!
一股寒意從腳底升起。海砂屋的營造商,竟然也中標了災民組合屋的工程?而負責採購的,是慈善機構的李經理?這僅僅是巧合嗎?那張高價採購急救包的單據,是否也是冰山一角?善款,這匯聚了全台灣乃至國際愛心的救命錢,難道正在被某些人視為發國難財的肥肉?
他必須查下去!這條線索與海砂屋同樣重要,同樣關乎人命和社會的信任!他將慈恩基金會、李國華、宏偉營造這幾個關鍵詞重重圈起。
第十章:科學家的良知之痛

台大地質研究所,氣氛依舊緊繃,但工作重點已從緊急應變轉向更深入的科學分析和次生災害評估。餘震頻率開始緩慢下降,但規模時有起伏,仍讓人不敢鬆懈。
陳品宜幾乎不眠不休。她和團隊提供了關鍵的地質報告,協助搶通了幾條生命線,也預警了幾處高風險的水庫和邊坡,避免了更大的災難。然而,她內心的不安卻與日俱增。
她面前的螢幕上,顯示著最新的地殼形變監測數據。代表台灣西南部,尤其是嘉義、台南沿海地區的GPS站點,呈現出持續的、明顯的壓縮形變(地殼被擠壓縮短)。而深部地震儀記錄到,在嘉義外海約30公里處的深層地殼(約20-30公里深),出現了一連串微弱但持續的「深層低頻地震」(Tremor)。這種地震通常與板塊深部的流體活動或緩慢滑移有關,被認為可能是大型地震發生前的一種潛在徵兆!
更讓她心驚的是,結合歷史地震資料分析,台灣西南部海域,尤其是馬尼拉海溝北段延伸區域,存在一個被稱為「高屏峽谷隱沒帶」的構造空白區。這裡歷史上發生大地震的記錄相對較少,但地質構造複雜,能量累積的潛力巨大。1930年代和1950年代在台南、高雄近海發生過幾次規模6以上的地震,但並未完全釋放該區域累積的應力。最新的數據模型推演結果顯示:在這次集集大地震發生後,由於板塊應力的轉移和重新分布,台灣西南部海域(嘉義至屏東外海)發生規模7.0以上地震的機率,在未來十年內「顯著提升」,甚至未來兩三年內也存在「不可忽視的風險」!
「教授!」陳品宜拿著最新的分析報告,找到正在與氣象署官員通電話的林教授,語氣帶著前所未有的急切,「西南外海的深部活動異常持續,歷史空白區的風險模型結果出來了!未來發生強震的機率…非常高!我們不能再沉默了!至少應該讓地方政府和民眾提高警覺,加強防災準備!」
林教授掛斷電話,接過報告,臉色凝重地快速瀏覽。他揉著太陽穴,顯得異常疲憊。「品宜,我知道,這些數據…我也有同樣的擔憂。」他嘆了口氣,「但是,你看看外面!集集的廢墟還沒清理乾淨,幾十萬人流離失所,社會瀰漫著悲傷和恐慌。經濟停擺,重建才剛開始。在這個時候,發布一個關於『未來可能發生大地震』的警告?」他搖搖頭,語氣沉重,「這會引發什麼後果?你想過嗎?可能是一場大規模的遷移潮,是對南部經濟的毀滅性打擊,是社會的二次恐慌!政府高層的態度很明確:當前首要任務是救災和重建『現有』的災難,穩定民心。任何可能引發『不必要』恐慌的消息,都要嚴控。」
「不必要的恐慌?」陳品宜的聲音因激動而顫抖,「教授,如果預警能讓南部提前加固校舍、水庫、核電廠(雖然台灣無核電,但可替換為石化廠等關鍵設施)?能讓民眾準備好急救包、知道避難路線?這難道不是拯救更多生命嗎?難道要等下一次悲劇發生,我們再來說『科學無法預測』?」
「你說的都對!」林教授的聲音也提高了,「但現實是,我們的預測有確定性嗎?沒有!只有機率和可能性!政府不可能僅憑一個『可能性』就啟動大規模的防災動員,那代價太大了!社會承受不起!科學的侷限性就在這裡!」他指著窗外,「我們現在能做的,是將這份評估以最嚴謹的方式,寫進給中央防災單位的內部報告裡,建議他們『持續關注』、『加強該區域的監測密度』、『在長期防災規劃中考量此風險』。這已經是我們在現有框架下,能做到的極限了!」
「極限…」陳品宜感到一陣深深的無力感,彷彿被困在透明的玻璃牆內,看得見危險逼近,卻無法大聲呼喊。她想起咖啡館裡張介安那雙銳利的、追問真相的眼睛。如果他知道,科學家們手中握著關於未來的警示,卻因各種顧慮而無法公開,他會怎麼想?她看著那份被林教授定義為「內部報告」的西南海域地震風險評估,又想起鍵盤下那份災前整理的「潛在高風險區域清單」。兩份文件,如同兩塊沉重的巨石,壓在她的良知上。
就在這時,研究所的電視螢幕上,正播放著午間新聞。畫面是某政府高層視察災區的場景。負責災後重建協調的王主任(張介安筆記本上那位官員)正陪同在側,面對記者關於倒塌建築品質的尖銳提問,他面不改色地回答:
「…這次地震規模空前,遠遠超出我們建築法規的抗震設計標準。天災無情,我們深感悲痛。當前最重要的是全力救災、安置災民、儘快啟動重建。政府會確保重建的品質,打造更安全的家園…」官腔十足,將所有責任輕描淡寫地推給了「天災」。
緊接著,新聞畫面切換到慈恩基金會舉行捐贈儀式的現場。區域經理李國華西裝筆挺,滿面紅光地接過某大企業捐贈的巨額支票模型,對著鏡頭慷慨陳詞:
「感謝社會各界的愛心!慈恩基金會絕對秉持公開透明、專款專用的原則,每一分善款都會用在災民身上!我們訂購的首批高品質組合屋即將到位,會儘快讓受災鄉親有個安身之所…」
陳品宜看著李國華光鮮的模樣,又想起張介安曾提過在追查建築問題和善款疑雲。她突然意識到,她所面對的科學倫理困境,與張介安正在追蹤的社會陰暗面,本質上何其相似——都是真相被掩蓋,都是潛在的風險被漠視,都是普通人在不知情中承受著最大的代價!
一股強烈的衝動湧上心頭。她不能只是等待。科學的責任,不僅在於發現,也在於傳播和警示。她需要一個管道,一個能讓社會聽見科學家擔憂的管道。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投向抽屜裡,那裡放著張介安留下的名片。
第十一章:廢墟上的交會

災後第七天,大規模搜救行動逐漸接近尾聲,轉向災民安置和重建規劃。悲傷依舊濃重,但生活的韌性開始在廢墟上頑強萌發。簡陋的帳篷學校開學了,孩子們的歌聲帶著傷痛,卻也帶來一絲希望。
張介安風塵僕僕地從台中趕回台北報社。他帶回了大量一手資料:災區慘狀的照片、倖存者的故事、救難英雄的記錄,以及…關鍵的海砂屋混凝土樣本、在廢墟中撿到的可疑採購單據影本、關於宏偉營造和李國華的調查筆記。他還聯繫上了老吳,將樣本秘密送出,老吳在簡陋的環境下做了快速氯離子測試,結果顯示嚴重超標!老吳也冒險將那份關於「名仕花園」砂石驗收的內部文件影本交給了張介安。
證據鏈正在逐漸收攏,但危險的氣息也越來越濃。老吳在取樣時被不明人士跟蹤,差點出車禍。張介安也接到過匿名電話,警告他「不要多管閒事,小心全家安全」。
回到報社,主編對他帶回的獨家災區報導大加讚賞,但當他拿出關於海砂屋和善款疑雲的初步調查報告時,主編的臉色沉了下來。
「介安,我知道你追求真相。但是現在是什麼時候?全國上下都在救災,都在展現台灣的韌性和團結!你這個時候捅出建築偷工減料、善款有問題?」主編敲著桌子,「這會引起多大的風暴?會打擊民心!會讓國際社會看笑話!更何況,你這些證據,夠硬嗎?能經得起法律檢驗嗎?對方是營造商、官員、還有慈恩那種大基金會!我們惹得起嗎?搞不好告我們誹謗!」
「難道就讓那些黑心商人、瀆職官員、還有發國難財的蛀蟲逍遙法外?讓那些因為海砂屋枉死的人白白犧牲?讓民眾捐的愛心錢被貪污?」張介安激動地反駁,「主編,現在不查,等廢墟被清理乾淨,證據被湮滅,就什麼都晚了!民心?真正的民心是渴望正義和真相!不是被粉飾的太平!」
辦公室裡氣氛劍拔弩張。最終,主編妥協了一步:「報導…可以準備。但證據必須萬無一失!每一句話都要有憑有據!而且,發表時機要慎重,等我請示上頭。在這之前,你低調點!」
張介安知道這已是難得的進展。他埋頭整理龐雜的證據,撰寫報導初稿,壓力巨大。
為了緩解緊繃的神經,也為了尋找更多的靈感或證據,他週末來到台大附近。不知不覺,走到了上次與陳品宜見面的咖啡館。咖啡館奇蹟般地只受了輕微損壞,已經恢復營業。他推門進去,想買杯咖啡。
就在櫃檯前,他看到了那個熟悉的身影——陳品宜。她獨自坐在靠窗的老位置,面前放著一杯幾乎沒動的咖啡,正望著窗外發呆,側臉寫滿了疲憊和憂慮。
「陳助教?」張介安有些意外,走了過去。
陳品宜回過神,看到張介安,眼中閃過一絲複雜的情緒,有驚訝,也有一絲…如釋重負?「張記者?你…從災區回來了?沒事吧?」她注意到張介安臉上的擦傷和明顯的憔悴。
「還好,命大。」張介安拉開椅子坐下,點了杯黑咖啡。「你呢?看起來很累。」
「所裡事情多,數據…一直不太樂觀。」陳品宜斟酌著詞句。服務生送來咖啡,短暫的沉默後,她鼓起勇氣,低聲問:「你上次…提到的建築安全調查,還有…善款的事,有進展嗎?」
張介安看著她眼中的關切和某種決心,心中微動。他簡要地將自己的發現說了出來:海砂屋的證據、可疑的官員、慈善採購單的疑點、以及老吳的遭遇。「阻力很大,報社也有顧慮。但我一定要報出來!那些倒塌的房子下面,壓著的不只是磚頭,還有黑心和人命!那些善款,是無數人的愛心和希望,不能被糟蹋!」
陳品宜靜靜聽著,臉色越來越凝重。當張介安說完,她沉默了片刻,然後抬起頭,直視著張介安的眼睛,聲音清晰而堅定:「張記者,我…我可能也有你需要知道的『真相』。」
她從隨身的筆記本裡,抽出了兩份文件的複印件。一份是災前整理的「潛在高風險區域清單」,西南部的縣市被特別標註。另一份,則是那份關於台灣西南海域存在發生規模7以上強震「顯著風險」的最新科學評估摘要。她沒有透露數據來源和內部爭議,只強調這是基於震後監測和歷史地質分析的嚴謹推論。
「…所以,」陳品宜的聲音帶著科學家的冷靜,也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在我們忙著處理這次災難的同時,下一次危機的陰影,可能已經在西南部,在我們腳下…悄然逼近了。而我們…」她頓了頓,語氣苦澀,「卻因為擔心引發恐慌、影響重建、甚至所謂的『社會穩定』,選擇了沉默。」
張介安震驚地看著手中的兩份文件。一份指向過去的罪惡與不公,一份預示著未來的威脅與風險。它們像兩塊沉重的拼圖,在他面前轟然拼合,呈現出一幅令人不寒而慄的圖景:這個島嶼,不僅在承受當下的創傷,更可能行走在下一場毀滅的邊緣!而體制的僵化、利益的糾葛、對真相的掩蓋和對預警的恐懼,如同無形的裂痕,正在削弱社會面對天災的最後防線!
他抬起頭,看向陳品宜。在那雙總是冷靜理性的眼眸深處,他看到了和自己一樣的火焰——對真相的執著,對不公的憤怒,以及對這片土地和人民的深切責任感。
「陳助教,」張介安的聲音低沉而有力,他將兩份文件小心收好,「你提供的…非常重要。科學的警告,和社會的黑暗面,它們本質上是同一個問題:當真相被掩蓋,當預警被壓制,最終付出代價的,永遠是最無辜的人。」
他伸出手:「接下來的路,可能更難走。你…願意和我一起,把這些『裂痕』,曝露在陽光下嗎?用你的科學,用我的筆。」
陳品宜看著他伸出的手,又看向窗外那片在餘震陰影下努力恢復生機的城市。她知道,這一步踏出,可能意味著學術生涯的風險,甚至更嚴重的後果。但鍵盤下那份清單的沉重,和西南海域數據的警示,讓她無法再退縮。
她深吸一口氣,伸出手,與張介安的手緊緊一握。
「好。為了那些來不及逃出的人,也為了…可能還來得及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