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時
太子曾淡淡說過一句:
「我弟這性子有時候太過。這事若要了結,你不妨親自去找他。」那是雲兒在金鑾殿外昏倒後,回到御書房時,太子對陸昭留下的話。
輕描淡寫,卻如重錘壓在心口。
——
春芳樓內,燈火通明,絲竹聲聲,香煙與酒氣混雜。
賀知棠懶懶倚在竹椅上,一隻腳翹起,手裡捏著酒盞慢慢晃著。
姿態閒適,眼神卻不閒,冷光在笑意間一閃一滅。
對面,陸昭神情淡漠,軍姿筆直,像一座石雕般杵著,始終沒打算坐下。
「不是你找我來喝酒的?」知棠似笑非笑地開口,「怎麼一直杵在那兒?」
他故作隨意舉杯,語氣輕飄飄,卻帶著針:「陸統領——恭喜你啊!以後不必為她辛苦奔波,她現在當本王身邊的『書案宮女』。我家王妃對她讚不絕口,說她能幹、細心,還會不吃不喝把工作做完。」
尾音一挑,像狐狸的尾巴不經意掃過心口,不痛,卻癢得發麻。
陸昭指尖一動,握緊了拳,袖下青筋微鼓。
他沒有立刻反駁,只是低下頭,眼神沉了沉。
他清楚,那天說出口的話,不過是情緒防衛下的一次反撲。
沒想到,卻真的把人送到別人的羽翼之下。
甚至雲兒還被逼到昏倒在地。
如今,眼前這人仍舊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好像特意做給自己看一樣。
「你不坐,本王怎好意思喝得盡興?來嘛,別讓我獨醉。」
「別這樣看我,本王又不是讓你跪下——只是請你坐下而已。」
王爺輕輕一笑,語氣中混著貴族的壓制與戲謔。
那一聲「請」,說得太過溫柔,反倒像是命令。
身為臣下,也曉得「請」這字,意味著什麼。
陸昭明知如此,也只能照做。
他沉默地坐下,像是向某種現實低頭。
王爺替他斟酒,酒水注入杯中,發出綿長的「咕嚕」聲,迴盪在室內。
水聲像細語,又像譏諷。
——水往低處流。
那酒聲淅瀝作響,像是誰在耳邊不斷提醒:低頭,是你的本分。
酒快滿了,像是再灌一滴,便要從盞裡溢出他最後一分忍耐。
陸昭終於低聲開口:「……夠了。」
他視線落在那碗幾乎要溢出的酒上,忽然有種失衡的無力感,就像他費盡心力堆起的一切,也被這一杯灌得太滿。
「阿蒲適合內案,她心細、肯學,也對主子忠心。」
語氣平淡,卻是把自己推得遠遠的自我說服。
王爺聽了,笑意更深,把酒舉起:
「來,乾了吧。」
陸昭不語,只端起酒,一飲而盡。
苦的是酒,澀的是喉嚨,真正咽不下去的,是那些沒能說出口的話。
王爺看著他這副沉重模樣,笑得更像那隻偷到雞的狐狸,語氣卻出奇地柔:
「放心,本王又不是要把人吃了。」
他湊近一步,語氣低沉:
「你要是還惦記著他,有空就過來看看,反正本王不藏人。」
語畢,他拍拍陸昭肩膀,語氣一轉,似笑非笑地補上一句:
「不過你可記好了,這酒既喝了,這仗氣也該放下了。」
他舉起自己的杯子,在空中輕輕一碰,語氣微妙
「喝完這杯,你的罪就清了,咱們兩清。」
一飲而盡。
他眼神似是無意地掃過空杯,又道:
「她那筆跡帶著你的影子,不錯!她在牧場做書吏的時候有好好向你習字,教得好!」
(當初她胡鬧寫得一字一筆好像完全消失了...)
可惜了……
如今一筆一劃全被磨平。
現在只是一個犯花癡的姑娘。
他話說到這裡,忽然止住,笑了笑。
「本王也沒說要把人搶走。只是……拿來用一用,讓你們這些人知道誰才是『主子』」
陸昭低頭看著手中空盞,指節微緊,笑不出來。
王爺說得像笑話,句句卻都像刀子繞過骨頭,直往心口裡鑽。
陸昭一動不動,只垂著眸,像終於認命的戰馬。
他緩緩吐出兩個字:「……對不起。」
話音輕得幾乎要被絲竹聲掩過。
知棠聞言,反倒笑了,眼尾微挑,像是聽見什麼笑話:
「呵……對不起什麼?」
他手中酒盞輕輕一敲桌面,發出清脆一聲。
「是對本王?還是對你自己?抑或……」
他故意壓低聲音,湊得極近,帶著淡淡酒氣:
「對她?」
語氣懶散,卻帶著咬牙切齒的挑釁。
陸昭沉默不語,眼神如夜色般沉下去。
知棠看著他,笑意卻越發鮮明,像狐狸叼著血肉,既是得意,也是殘忍。
外人來看,他們就是好兄弟;可酒杯裡盛的,全是各自咽不下去的苦。
陸昭他明白,自己再怎樣是太子寵臣,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可在這個人面前,仍舊得低頭。
若不是當年知棠把他當兄弟帶著,他哪有今日能立足於太子身邊?
他們親近,但本質,終究還是君與臣。
絲竹聲還在響,酒氣繚繞。
桌邊,兩個男人一個笑得張狂,一個沉默低頭。
酒盞在燈火下泛著冷光,滿室熱鬧,卻各自寂寞。
——
同一夜,王府的走廊上。
雲兒蹲在欄杆邊,嘴角沾著一點桂花藕片的甜漿,抬頭望著圓月,眼睛彎成小小一彎。
她滿臉心滿意足。
夜風輕拂,月色靜好。
她一個人,卻比誰都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