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坐了半個月的船,冒著被捕處死的風險偷渡來到艾榭里王國首都拉萊亞,並不是為了在餐館裡端盤子被客人戲弄,而是要找尋前往勇者所在的異世界的通道。
她必須在那個世界找到光之龍化身的勇者,把他帶來這個離樹根最近的世界。否則一旦這個世界毁滅,世界樹必將連根死去,奠基在世界樹樹枝上的無數個世界也會隨之滅亡。
而前往異世界的通道入口,就是上一任天命神官的頭蓋骨。原本代代天命神官的遺體都會安放在至尊神殿的墓穴裡,繼任者只要進到墓穴打開棺木,就可以藉由前輩的頭骨,輕鬆地去到異世界。不管勇者身處哪個世界,神官都找得到。
偏偏安德麗亞的上一任天命神官,也就是五百年前的至尊神官埃里克因為犯下不可原諒的大罪——自殺,遺體慘遭五馬分屍,也沒有正式下葬,根本沒人知道他的腦袋在哪裡。
更別提之後發生宗教戰爭,舊教被廢除,新教成為國教,神官全部被捕或驅逐,連至尊神殿也荒廢了。
逃亡到神官島上的神官們花了無數的心血,才查到埃里克的頭骨被藏在拉萊亞,因此安德麗亞被送到此地。
但是拉萊亞是整個阿勒曼尼大陸上數一數二的大城巿,又該到哪裡去找?
安德麗亞唯一能做的,就是以失眠為藉口,夜夜在拉萊亞的街道上一圈一圈地徘徊,等待聖物給她指示。
此刻聖物就在她的口袋裡,是一串桃花心木製成的念珠。接近頭骨的時候,念珠會漸漸發熱,甚至發光。
因此安德麗亞會不時伸手到口袋摸摸念珠,一來確認它有沒有發熱,二來確保它沒有掉出來。
新教教徒的念珠一律是用貓眼石做成,桃花心木念珠一旦被他們看到,自己的身分就會洩露,只剩死路一條。
偏偏她還得跟牧師的女兒同寢室,萬一稍有不慎……
安德麗亞搖頭揮去喪氣的想法,繼續執行她的任務。
既然要尋找頭骨,當然是墓園最有可能。她拖著沈重的腳步,在離餐館最近的墓園轉了一圈,念珠沒有反應。
根據她這兩天的調查,拉萊亞城內有五座公墓,還有十來座貴族的家族墓園,光想到就頭疼。
雙腿走到痠痛,腳上也起了水泡,快要不行了……
忽然間,牢牢綑在右腿上的支架微微發熱,將一股清新的暖流送進她身體,疼痛和疲累都消失了。
安德麗亞心中感激,握緊了念珠,輕聲地說:「我會加油的!」
她從中央廣場任意彎進一條大路,發現這路通向一座豪宅。鍍金的精鋼柵欄圈起一片寬闊的庭院,都快跟公園一樣大了。
大門上鑲著兩朵交叉的山茶花,花瓣栩栩如生而且金碧輝煌。門後是一條蜿蜒的車道,穿過庭院裡的高大樹叢通向主屋。藉著樹叢後的夜燈,隱約可看見宏偉的宅邸,像一頭巨獸靜靜蟄伏在黑暗中。從窗口映出的黃色燈光,彷彿巨獸正用邪惡的眼睛窺探著世界。
安德麗亞來到首都已經四五天,富商貴族的豪宅也見了不少,卻沒有一座像這樣讓她毛骨悚然。
她瞬間明白這裡是什麼地方:赫里塞斯公爵的府邸。
第一代赫里塞斯公爵的夫人,正是五百年前的勇者小隊的一員:術師拉格娜。而拉格娜的法杖上刻著山茶花,從此山茶花就成了赫里塞斯公爵的家徽。
安德麗亞知道此地不宜久留,便沿著柵欄緩緩走開,遠離大門。然而她的視線始終無法從宅邸上移開,因為它實在太特別了。
上一代的魔王,西格‧廷達利就是在這棟屋子裡出生的。也就是說,這裡是名符其實的魔王之家。
幸運的是,西格的兄長薩迦大義滅親,堅定地支持勇者小隊,無條件提供他們經濟和物質上的支援,還在勇者和皇帝之間發生誤會時幫忙化解。
最後勇者小隊順利打敗魔王,薩迦‧廷達利功不可沒,也因此被封為赫里塞斯公爵,至尊神殿也一度將他尊為聖人。
直到幾代後的赫里塞斯公爵協助皇帝成立新教,帶頭迫害舊教信徒為止。
說來說去,即便西格‧廷達利只是深淵之龍用來在世上活動的假身分,會生出魔王的家族絕不是什麼正派家庭。
安德麗亞繞了半天,終於來到柵欄的盡頭,並看到另一個讓她心驚膽戰的東西。
一座約五層樓高的破敗高塔,孤獨地矗立在這豪華宅院的西北角。高塔罩在一層黑暗的霧氣中,連皎潔的月光都無法照亮它。當夜風刮過那搖搖欲墜的屋頂時,會發出特別尖銳的聲音。
安德麗亞在書上讀過這座塔。五百年前,當勇者擊敗魔王之後,重傷的西格‧廷達利就被自己兄長囚禁在塔頂的囚牢,至到他嚥氣為止。籠罩著高塔的那層黑霧,想必就是死不暝目魔王的怨氣。
安德麗亞看著這猙獰的黑塔,彷彿可以聽見魔王死前的嚎叫聲。
「嗚嗚……呃……哇啊啊啊!」
安德麗亞嚇得魂不附體:塔裡真的有魔王的哭聲!
她稍微定了定神,再仔細一聽,發現那聲音非常年輕,大概是個十幾歲的少年。西格‧廷達利死的時候已經二十一歲,聲音應該不會那麼稚嫩。
不過,那哭聲裡充滿痛苦與怨恨,那少年想必遭遇了極大的痛苦才會哭得如此淒厲。也再次證實了這座外表華麗的宅院,裡面充滿了邪惡髒污,還是避開的好。
安德麗亞快步離開,轉入了旁邊的一條小巷。
赫里塞斯公爵府邸附近自然是富人區,全是一排排的的高級房屋。奇怪的是,這些經過精心維護的房子上卻布滿污漬。
更怪的事發生了:牆上的污漬開始移動,慢慢聚集成一大塊黑影,隨即黑影浮出了牆面。
安德麗亞心中一驚:這是魔物!
原本在空氣中浮游的一些魔物,在首都待久了,吸收了人類心中的怨恨和貪念,就會越長越大,表面上只是牆上的污漬霉斑,一旦遇到威脅,牠們就會自動集結攻擊對手。
就像現在,魔物感應到神職者到來,發動攻勢了。整片巨大的黑斑躍出牆壁,朝安德麗亞撲來。
安德麗亞直覺地拿出念珠,朝著魔物大喊:「諸惡退散!淨化!」
念珠發出耀眼的光芒,刺穿了魔物,轉眼前整條街的污穢散得一乾二淨。
安德麗亞鬆了口氣,差點癱倒在地。幸好這魔物不算很強,否則她這見習神官絕對應付不了。
然而她真正應付不了的東西還在後頭。
「喂,小姐!妳在那裡做什麼?」
一個全副武裝的青年大步朝她走來。看到他的制服,安德麗亞倒抽一口冷氣:是首都警備!
她連忙將念珠塞進口袋緊緊握住,擠出笑容回答:「您好!我去拜訪朋友,回來的時候迷了路,不小心走來這裡了。」
那名警備兵看起來不太相信。
「妳朋友住哪裡?妳住哪裡?」
「呃……我最近才來到拉萊亞,對城裡不太熟悉。我朋友住中央廣場附近,我住在巿場那條街……」她心虛地笑著:「老實說,我是鄉下人,第一次看到這麼多漂亮房子,忍不住到處亂看,不小心就迷路了……」
這話合情合理,也解釋了她鬼鬼崇崇的神情,可惜不能解釋另一件事。
「我剛才聽到妳喊了一句話,是在喊什麼?」
安德麗亞心中叫苦,連忙否認:「沒有啊,這麼晚了,我怎麼會在別人家附近亂喊呢?」
警備兵仍是一臉懷疑。
「我剛才遠遠地看到妳手上射出一團光,那是什麼東西?妳手上拿著什麼?」
「那是火摺啦!因為這裡太暗了我看不到路……」
這瞬間,安德麗亞恨不得把自己的嘴黏起來,她此刻就在站在明亮的路燈下面!
「我……我眼力很不好……」
警備兵挑眉,「眼力不好還有辦法到處看別人的房子?立刻把妳口袋裡的東西掏出來!」
「是……」
安德麗亞乖乖伸手到口袋裡,拿出來的卻是一個小小的噴瓶。她朝著警備兵的臉一壓噴頭,噴出的水霧瞬間讓男人頭昏眼花。
「嗚!這什麼……」
安德麗亞飛快拔下腿上的「支架」,也顧不得看對方到底有沒有倒下,便轉身拔腿逃跑。
「喂!等等!妳……」男人很快沒了聲音,顯然神殿特製的迷藥生效了。
安德麗亞一路逃回奔牛餐館,她在門外小心地將支架裝回腿上,又一瘸一拐地回了房間。
支架和念珠一樣,都是絕不能落入新教徒手中的東西。
她和衣往床上一躺,立刻不省人事。
※
經過夜裡的驚險遭遇,安德麗亞第二天的臉色自然不會太好看。
「安妮!妳怎麼黑眼圈這麼深?受傷了嗎?」達德利太太驚訝不已。
在旁邊吃早餐的妮可慢條斯理地說:「該不會是被蘭蒂爾在臉上打了兩拳吧?」
她雖然跟安德麗亞一樣一夜未歸,精神倒是很好。
安德麗亞連忙搖手,「不是不是,我只是昨晚沒睡好而已。」
妮可冷笑一聲,把自己的空碗盤丟著,逕自起身走開了。
達德利先生憐愛地搖頭,幫忙把女兒的餐具收了,順便對安德麗亞說:「快去洗把臉,免這副德性把客人嚇跑了!」
很快地飯廳裡又只剩安德麗亞和蘭蒂爾兩個人,蘭蒂爾仍舊面無表情地收拾著。
安德麗亞小心地說:「對不起……害妳被誤會。」
蘭蒂爾瞥來冰冷的一眼,她這才想起蘭蒂爾最討厭她動不動道歉,只得硬著頭皮說:「我……我該怎麼補償妳?」
蘭蒂爾聳肩,「簡單,妳讓我打妳兩拳,這樣就不算誤會了。」
「這……」安德麗亞頭痛不已,想到自己話已經說出口了,便咬緊牙關閉上眼睛。
「好,妳打吧!」
接下幾分鐘她沒聽到任何聲音,更沒有挨打,接著是門打開又關上的聲音。
蘭蒂爾走掉了。
安德麗亞長歎一聲。
這女人真的很難搞耶!
※
更難搞的事在午餐時間來臨。
那時店裡照例高朋滿座,忽然進來兩個衣著華麗的男人,前面的年紀較輕,不到三十歲,後面較年長的是他的隨從。年輕人臉色微紅,全身都是酒味和廉價香水味,看來是在附近的花街浪蕩了一晚,來這裡吃遲來的早餐。
他們一進門,幾個客人便自覺地讓出座位,顯然這位風流浪子是這一帶惹不起的人。
妮可自然也是一臉堆笑迎了上去。
「路易斯先生,好久不見!今天怎麼有空來?」
「妮可啊,妳還是這麼漂亮。」路易斯帶著三分酒意,笑著說:「放心,我只是順路來吃點東西,不是提前收房租。」
妮可格格嬌笑,「要是每次收租都是您親自來,多收幾次也沒關係哦!」
原來這路易斯是「奔牛餐館」的房東,難怪妮可要拿出十二萬分的精神討好他。
安德麗亞決定離那人越遠越好,免得她笨手笨腳又闖禍。可惜禍事該來就是會來。
由於妮可用全部心力招呼路易斯,安德麗亞又動作太慢,蘭蒂爾只好再出來幫忙上菜。
當她忙著服務路易斯隔壁桌的客人時,路易斯竟伸手在她臀部一拍。
「嗯,彈性比妮可差了些,不過還不錯。」
蘭蒂爾的反應有如閃電:先是將一碗熱湯全部潑在路易斯身上,隨即掄起木托盤,一下一下地敲在他頭上。
「你的、腦袋、彈性、也、不、錯、啊!一定,是,空的,吧!」
她一字一頓,從齒縫中出聲,咬牙切齒的猙獰模樣讓所有人都嚇傻了,直到木托盤都快裂開,妮可才驚醒,跳上來硬把她拉開。
「妳搞什麼鬼啊,瘋女人!」
達德利先生也衝出來緩頰,「路易斯先生,您還好吧?我,我讓蘭蒂爾給您道歉!」
安德麗亞大叫:「大家都冷靜一點,我來跳支舞!」當然沒人理她。
路易斯的隨從一面檢視主人的傷勢,一面惡狠狠地指著蘭蒂爾。
「這女人居然敢對路易斯先生如此無禮,一定要把她押進大牢!」
「不用麻煩了!」蘭蒂爾劈手從旁邊桌上拿起一把餐刀對準自己喉嚨,「我只要用力戳下去,明天全城就會知道你家主人吃頓飯吃死一個女人,以後你們家就名揚四海了!」
安德麗亞嚇得手腳發軟。這女人比魔物還可怕啊!
「夠了,夠了,」路易斯可能是酒意被敲飛,恢復了幾分理智。他伸手按著頭上的傷口起身,「回去吧。」
看了這一齣,店內的其他客人自然沒了食欲。路易斯主僕剛走出門外,眾人也紛紛丟下飯錢奪門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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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主云:安德麗亞領教到耶德維爾的秘技「鬼哭神嚎」了。(耶德維爾:我這叫聲若洪鐘好嗎?)
蘭蒂爾徹底展現了「與其內耗不如發瘋」的氣魄,可惜她的負擔太重,終究是沒辦法隨心所欲。
補充一點,安德麗亞在偷渡過來的船上,確實一度差點被蛇頭侵犯。其實她本來打算順從的,一來人在船上無處可逃,二來她的個性不擅長拒絕,三來神殿的老師命令她為了任務不惜一切犧牲。
不過因為壓力太大,她忍不住開始跳舞,蛇頭生怕她在跳詛咒之舞,只好作罷。
嚴格說來,安德麗亞的運氣算是不差的。大概。
再次感謝小天使賜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