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蒂爾認真地思考著,該如何形容她第一眼看見耶德維爾的感覺。那樣澄澈的氣場到底像什麼?為何讓他如此與眾不同?
最後她想到了,耶德維爾就像春天枝頭的露珠,夏夜的涼風,秋日的晴空和冬季的雪花,這世上所有讓人振奮的東西的結合。
即便他這陣子遭遇了這麼多的醜陋陰謀,還有血腥慘劇,身上的氣息仍然沒有被污染。即使此刻他面無表情,帶著滿腔的怒氣朝她走來,他的美也沒有被扭曲。
蘭蒂爾想到這裡正是他們第一次見面的地方,帶著一絲懷念向他行禮。
「大人。」
「妳沒去休假?」
「我還沒想好要去哪裡。」事實是她根本無處可去。
耶德維爾秀美的嘴角上勾,「那就去街上的禽肉店幫我買個鳳凰蛋吧?雖說店裡根本沒這種東西,但妳總要有個理由去跟妳真正的主人報告,不是嗎?」
蘭蒂爾心中一涼,他果然發現了!
丹尼斯把她和菲利浦在禽肉店私下會面的事全部告訴耶德維爾了。雖然早知會有這一天,真正遇到時還是無法應對。
她只能強忍驚慌,「菲利浦……不是我的主人……」
當然這話在耶德維爾耳中如同廢話,那美麗的笑容變得更冷酷了。
「啊,抱歉啊,應該叫做上級,或同謀。等等,該不會妳才是上級吧?像妳這麼厲害的臥底,那個嘴巴沒長鎖的菲利浦‧諾瓦怎麼可能使喚得了呢?能夠讓教會派出最高級的間諜來探查我的隱私,真是萬分榮幸啊!」
蘭蒂爾逼自己冷靜下來,「我不是教會的人,我也不是來探查您跟您家人的隱私。我是來找魔王的。」
耶德維爾一呆,「什麼?」
「有人預言,廷達利家會再次生出魔王。」
耶德維爾頓時腦袋嗡嗡響,又想起了丹尼斯說的話。
「畢竟前任魔王是你們家的人,現在又掌握大筆財富,王室和教會免不了會心存忌憚,在你們家裡放臥底也是意料中事。在戴蒙之前,我也遇過好幾個一看就是來監視的男僕,但那些人都無故失蹤了。那姑娘能待這麼久也算有本事。我之前沒說,是因為不想得罪教會。」
如果只是心存芥蒂派人監視也罷,居然認定家裡還會再生出魔王?
「這樣看來,嫌疑人就是我、勞倫斯跟坎納嘍?」他恨恨地說:「所以妳打從一開始就是用這種眼光看我,對吧?整天盯著我看我頭上會不會長角,嘴裡會不會吐毒液是不是?」
蘭蒂爾搖頭,「我從來就不認為您是魔王。」
「妳憑什麼這麼確定?」
「因為第一次見面的時候,您就親口說自己是魔王。真正的魔王應該不會這麼……直接。」
她說出口的話都還好,中間的停頓卻侮辱性極強。
「妳是想說『不會這麼笨』吧!」耶德維爾咬牙切齒,「不用裝了,什麼預言根本就是編的,教會只是想找藉口剷除廷達利家而已。只要我說錯一句話,一小時之內菖蒲花騎士就會衝進來開殺對吧?」
他不禁全身惡寒。老漢斯也說過,好幾個行跡可疑的男僕失蹤了。魔王降生的預言,加上教會派來的臥底一個個消失,這是抄家滅族的前奏啊!
蘭蒂爾苦笑,「您既然有這種顧慮,為什麼還要直接找我攤牌呢?」
耶德維爾自暴自棄地大叫:「因為我是白痴啊!」
說來說去,不就是因為就算事已至此,他仍然想要信任她嗎?
他之前還沈穩堅決地和瓦倫堡公爵對峙,現在又恢復成衝動暴躁的毛孩子。蘭蒂爾看在眼裡不禁嘴角失守,但心裡更多的是憐惜和愧疚。
「請大人放心,我的任務是找魔王,不是來找廷達利家的把柄。他們給我的薪水沒那麼高。」
耶德維爾想到她的薪水有一大半成了自己的跑路費,現在錢袋還放在自己衣櫃裡沒還她,不禁有些愧疚。
其實蘭蒂爾從頭到尾不但沒做過傷害他的事,還處處協助他,實在犯不著發這麼大脾氣。
但自從離開塔樓之後,蘭蒂爾是他唯一一個全心信任的人,她對自己卻處處隱瞞,不但鬼鬼祟祟四處探查,還在心裡猜疑他的身分。
光是想到她和菲利浦不曉得是如何在背後議論自己,就覺得胸口有幾千根針在戳,恨不得衝去教會搥菲利浦兩拳——是說菲利浦救了他兩次,沒道謝就算了,總不能真的搥下去。
明明對勞倫斯說自己要做一個恩怨分明的人,此刻卻覺得無比困難。
「所以妳到底找到了沒?該不會妳其實是個沒用的間諜吧?」
蘭蒂爾長歎,「也許您不信,但我並不是百分之百相信教會的預言,況且我最近對自己的判斷力也失去信心了。我早該想到勞倫斯並不是殺害老爺的凶手,卻沒能及時提醒您,實在很抱歉。」
之前才吐槽瑪姬失職,沒有阻止露西亞做傻事,沒想到自己也半斤八兩。
「我現在只能告訴您我確定的事情:坎納少爺的育兒室裡有魔物。」
她把自己躲在坎納床下的所見所聞告訴耶德維爾,耶德維爾越聽越驚,但疑慮也更深。
「妳說妳跟魔物對上眼,它不但沒吃妳,沒攻擊妳,還自動消失?妳不覺得聽起來很荒唐嗎?」
「確實,但這是事實。」
耶德維爾冷笑,「我憑什麼相信妳?」
「您沒有必要相信我。」蘭蒂爾苦笑,「當我同意進來臥底的那一刻,就知道不能奢求主人的信任。」
耶德維爾想開口,卻說不出話來。他還能說什麼?
蘭蒂爾靜靜地看著他,想把他的一言一行全部深深刻進腦中,留著日後回憶。
耶德維爾說不出口的話,只能由她來說。
「謝謝您這段日子的照顧,我這就收拾行李離開宅邸。請放心,我會告訴騎士團,我不小心打破老夫人心愛的花瓶被開除,不會牽連您的。畢竟如果教會知道我臥底被識破,我也會有苦頭吃。只是日後教會一定還會再派臥底進來,請您多加留意。」
她行了禮,然後快步地走回自己房間。
僕人們都休假去了,女僕宿舍裡只有蘭蒂爾一個人,默默地打包自己寒酸可憐的幾件衣服,忽然她察覺自己不是獨自一人。
耶德維爾靠在門口,歪著頭一言不發地盯著她。雕像般的臉上讀不出任何情緒。
「大人還有什麼指示嗎?」
耶德維爾沒有立刻回答,只是繼續凝視她。他手上把玩著脫下來的皮手套,修長的手指在黑色手套的映襯下顯得更白晰。
在油燈微弱的光線中,蘭蒂爾的輪廓有些矇矓,顯得更溫暖柔和。
「我給了里歐機會,沒理由不給妳。」
在蘭蒂爾回房後的短短幾分鐘內,他試著想像了一下沒有她的生活會是什麼樣。
那是讓人無法直視的景象。
這個姑娘為了保護他,不惜用自己的手擋刀,甚至還把自己家的悲劇全盤托出,只為了勸阻他衝動行事。
即便她是來探查的臥底,他從她身上得到的真誠,比任何人都多。
雖然如此,他也不打算一筆勾銷。
「妳說過,忠誠跟信任都要努力贏得。我一直很努力在贏得妳的忠誠,也該換妳爭取我的信任。」
寬容和信任如果太輕易給予,就會變成廉價品,成為人生的污點。他不想變成一個廉價好打發的人。
「我之前問過妳,是站勞倫斯這邊還是我這邊,那時被妳打哈哈混過了,現在我終於知道理由,因為妳那時根本不是廷達利家的人。」
他的眼神轉為銳利,「現在我再問妳一次,妳到底效忠哪一邊?給我老實回答,不准矇混更不准說謊。如果妳選擇菲利浦,那妳現在就可以離開,要跟他說什麼都行,我就算被抄家也不會怪妳。如果妳選我,從此之後不准再有任何秘密任何隱瞞,妳知道的每一件事,菲利浦對妳說的每一句話都要告訴我。聽清楚了沒?現在選吧。」
他心裡有數,這仍是個無用的問題。如果蘭蒂爾鐵了心要騙他,這問題只會讓他再次變成被愚弄的傻瓜。
但他不管,他就是要聽她親口說。
蘭蒂爾回望他,完全沒有移開視線,心裡也沒有半點猶豫。
其實早在那個悶熱的夏夜,當她在院子裡看見披著白斗篷的耶德維爾,那個宛如春之露水,夏之夜風,秋之晴空和冬之雪花結晶的少年時,她的答案就已經決定了。
她微微屈膝,行了個優雅的提裙禮。
「蘭蒂爾‧戴蒙,願一生效忠耶德維爾‧廷達利大人,永無欺瞞,絕無二心。」
耶德維爾點了點頭,這才發現自己的拳頭握得死緊,連忙鬆開。
「很好。上次的錢還妳。」他從口袋中掏出錢袋交給她,「妳也去休假吧。等妳回來,我們重新開始。」
正要離開,蘭蒂爾叫住他。
「大人,既然以後不能有秘密,那我還有件事必須告訴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