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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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用筆刷在牆上抹了幾筆黃色。 又塗上了一些橘色、綠色跟粉色。 在這之後，是一大片的湛藍色。 五顏六色，是她心的顏色，紛雜卻又寧靜。 似是春天的花，似是夏天的河。 彷若秋天的葉，彷若冬天的霜。 喜怒哀樂，全被她加在顏料桶中了。 她也不排斥讓人一起作畫，只是有的時候，人們可能會不小心破壞她的畫作。 人們經常隨意塗抹他們自己想要的色彩，忽略這面牆是屬於她的。 但她原諒了那些人，因為他們離開後，她又能夠有機會把這團混亂，重建成更美的風景。 一個人。 她甚至會回過頭感謝他們的破壞，讓她能夠看見自己的牆，還擁有多少繽紛的可能性。 但那重新繪製的過程，卻不太容易。 好比她放在水桶中濯洗的筆，經常攪動出痛苦的嗚咽。 調色盤也會要求她加入幾滴眼淚，好讓顏色鮮活。 最後，她會被畫筆逼迫，必須目視悲痛的線條，看著它們顫抖著，瑟縮著，驚叫著，蓋上那些已經死去的舊色。 如同她將舊的自己掩埋一樣。 「這些努力，是為了更美麗的牆面。」 她咬著牙說。 但她知道還有另一個聲音，它不會咬牙，而是冷眼旁觀。 「重建了又如何？下一面牆的命運也是一樣的。」 每當這個時候，她總會覺得脆弱。 因為兩個聲音都是她。 如此割裂。 她在希望與絕望中作畫。 腳步像是踏在交錯的黑白斑馬線，無從知曉，自己下一秒會停留在黑格或白格。 她手中的水彩筆，筆毛早已岔出疲憊的姿態，它們經常希望自己能變成鐵鎚，砸破牆面。 如果沒有牆面，就無須感受痛苦。 但她知道自己不可以這樣做。 絕對不可以。 所以她沒有停下手中的動作。 這是她的選擇。 就算筆斷掉了，她也會拿起斷掉的筆頭，畫到最後一根筆毛掉落為止。 「⋯⋯。」 「⋯⋯。」 「有人來了。」 她注意到門邊有人。 儘管她從沒喜歡過這種突然的闖入，斷裂般的干擾，但她還是逼自己學著適應。 因為人們很少會知道她需要寧靜，需要跟牆相處的時間，還需要跟這些顏色對話的空間。 他們多半都沒有這個需要，也看不見她的需要。 她知道，她又在為人們找藉口了。 真是個壞習慣。 她冷靜的看著進門來的人。 是一個男孩。 「牆很漂亮。」 「但妳比牆更漂亮。」 她望著牆面微笑，欣賞自己畫下的那些筆觸。 然而，她只聽了男孩前半句的肯定，卻忽略了他後半句的輕浮與淺薄。 這讓她誤以為男孩不一樣，他懂得欣賞這面牆的漂亮。 「我也能畫嗎？」 男孩想對她展示自己的魅力。 她點了點頭，依舊沒發現這一點。 男孩沾了黑色，剛好在她最用心繪畫的位置，畫了一個愛心。 她有些心動，因為終於有人知道這面牆最美的地方了。 但她不知道的是：男孩其實是亂選的，他只是想要畫愛心。 就這樣，男孩經常來這裡作畫，每一次他都選了黑色。 一開始，她不覺得男孩選黑色有什麼問題，她接納所有顏色，也喜歡所有顏色。 直到她發現——男孩抗拒其他顏色，甚至要求她別使用太多顏色。 因為他不知道如何處理那些顏色，它們的複雜，帶給他過多的困擾，他甚至不想看到它們。 她眼看著自己的整面牆，幾乎要全被男孩的黑色蓋住了，只剩下一小塊屬於她的彩色。 她其實很難過，很痛苦，但她還是試著跟男孩溝通。 「如果你想要的話，我可以教你使用更多顏色，因為它們都是很棒的顏色。」 她溫柔地說。 但她怎麼也沒想到，她居然會從男孩口中，聽到這樣的回覆： 「老實說，妳畫得很爛，我討厭妳畫的東西！」 「我一點都不想看到妳了。」 男孩兇狠地說。 黑色是他內心控制感的來源，也是他理想中的牆面顏色。 這份執念，不容被挑戰。 他必須在她「控制」他之前，先一步控制局面，好讓顏色不會「失控」。 男孩暴怒地拿起黑色的顏料罐，倒進她所有顏料桶裡，離開前，甚至把她的牆面全抹成了黑色。 那是她最後的希望。 最後的快樂。 「⋯⋯。」 「⋯⋯。」 她望著牆面發呆。 她用指尖碰觸自己的牆面，指尖沾上了絕望的黑色。 她又茫然地看著自己的顏料桶，所有顏色⋯⋯都混入了污濁的黑色。 她捂著臉痛哭。 連眼淚都成了無情的墨色。 她用力敲著牆面，就算滿手鮮血，也痛得想要擊碎它。 這是出自絕望本能的衝動。 在那之後的好幾天，她都沒有再作畫了。 她只是哭著醒來，又哭著睡著，但她每天都會記得重錘牆壁，用那雙作畫的手與敏感的心，感受這份強烈的苦痛。 這樣的日子，持續了三個星期。 某一天，她聽到一個女人，唱著一首黑色的歌。 她發覺那首歌，跟她在的地方一樣黑，一樣痛，一樣寂寞。 但她注意到，那個女歌手跟男孩完全不同。 男孩懦弱無比。 但那個女歌手，她比誰都勇敢。 因為她「主動選擇」了黑色的歌。 就像她曾選擇的那些顏色一樣。 她不哭了。 她拿起畫筆，在黑色的畫布上，用黑色、灰色與白色作畫。 她也想跟那女人一樣，選擇使用「黑色」。 因為她有了新的夢想——自絕望中誕生的希望。 如果有人跟她一樣痛苦，那麼那個人⋯⋯也能因為看見她留下的這面黑牆，停止哭泣。 甚至⋯⋯擦乾眼淚，有了邁步向前的勇氣。 如果是這樣的話，她或許⋯⋯又能重新愛上黑色了吧？ 她又能回歸感謝了。 她微笑著感謝男孩的破壞。 因為她知道她在等待的是誰了——那些「主動選擇」黑色的人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