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淵十九年九月中
雲兒在王府的日子越久，對著書案的手也越來越穩。 抄寫、對數、過帳，她從一開始手忙腳亂，到如今已經漸漸如魚得水。
見著王爺時，她也不像以前那樣臉紅心慌，只是恭恭敬敬行禮，然後低頭繼續做事，心裡處變不驚。中秋前後的風風雨雨過了之後
知棠的心情也沒有這麼不好
陸昭與他和解了
太子妃又生下公主這件事雖然很煩，但也是他也不能改變什麼日子總是要混下去。
總之這位王爺和書案宮女，已經養出了工作上的默契了。
應該是如此才對
知棠坐在書房托腮看著雲兒
雲兒絲毫不緊張，一邊哼著小曲
井然有序地書寫今天出門的行程
寫完準備等一下去找王妃～
知棠瞇眼看著她…
這樣的變化，讓某人覺得極不是滋味。
(以前見著我，臉紅得跟熟蝦一樣，現在跟看木頭似的。)
「王爺～奴婢去王妃那裡了喔～」
「嗯…去吧～」
——
「哎，花綿。」 知棠語氣懶洋洋，抬頭看著天上的雲朵，眼神卻有點挑剔。 「她怎麼現在一點反應都沒有了？以前看見本王，不是嚇得跟紅蘿蔔似的嗎？」
花綿低聲笑道： 「嗯……這叫熟能生巧吧。進了廚房，總不能一直怕燙。」
知棠微微一頓，覺得有道理，卻還是悶悶地哼了一聲。
花綿忙轉了話題，笑著說： 「妾身今日做了些紅豆餡，等回與殿下一起用吧。」
知棠撇撇嘴，起身抖了抖衣袖：「不了。我去別處走走……你那包子，我帶著。」
——
知棠帶著紅豆餡四處亂繞
他不想說的是他不喜歡這種死甜玩意兒
每一次花綿只要說一起吃他就不是很想配合
也不想直接跟她說自己其實並不喜歡
（等一下分給侍衛還是宮女好了…）
知棠繞呀繞著…走到了偏殿的某一處，知棠很少來到這裡
這裡是他的兒子賀承昀的書房…
他對這個兒子真的只有陌生而已
王妃生下承昀時，自己每天的興趣就是去夜衛司
翻兵書，練武跟夜衛司的兄弟們打打鬧鬧
（前陣子這孩子好像有過來跟他打招呼…）
他其實也不太記得了…
知棠推門而入，腳步一頓。
雲兒坐在榻上，懷裡抱著承昀，小孩子的腦袋抵在她肩窩，睡得香甜。
她自己也歪著頭，眼皮垂下去，呼吸輕緩。
書案上攤著一張歪歪扭扭的塗鴉紙，一筆一畫，全是孩子的稚氣。
知棠站在門口，手裡還拎著那包紅豆餡。
甜膩膩的氣息隨風飄出來，他卻只覺得眼前的畫面更古怪。
（這丫頭……怎麼越來越混得開了？） （先是王妃身邊，現在連承昀也靠過去了？）
他眉梢一挑，忍不住笑了聲，並未出聲打擾，只是靜靜看了片刻。
最後，他轉身走出偏殿，把紅豆餡隨手遞給守在外頭的侍衛。
「拿去吧。」
語氣淡淡，像什麼都沒發生過。
過幾天
知棠在皇家牧場坐在廊下休息，看著那姑娘一會兒被侍衛招手、一會兒和廚娘說笑
侍衛們喜歡和她說笑，連廚房的人見著她都要塞點心。 她去牧場時，前同事也熱情招呼，叫她「蘿蔔頭」。
——自己，才是這座王府的王爺啊。 可她身邊的人，似乎比自己還要多。
(以前的我…應該會融入其中的…)
知棠走到雲兒面前，雲兒立刻停下手邊的動作，乖乖行禮。
「王爺找奴婢有什麼事情嗎？」
知棠眼角一挑，語氣懶洋洋：「你現在見了本王，還會怕嗎？」
雲兒一愣，忽然想起之前的對話，眼睛一亮：「不怕了，可以平靜了！」 說著還悄悄豎起大拇指。
心裡卻翻了個白眼
(因為你就是一個大爛人！)
知棠怔了怔，看著她那副得意的小樣，心裡卻說不出什麼滋味。 （習慣了？挺好的…）
不知怎麼，心口竟生出一股古怪的落寞。
以前那副手忙腳亂的模樣，雖然惹人嫌，卻比現在這份從容，更讓他覺得有趣。
又過幾天，知棠如往常一樣去煉丹室接著上朝
老皇帝寒暄招呼完了，正準備要離開煉丹房
正要開門，忽然聽見裡頭有低語聲。
是侍衛阿楠的聲音：「你幹嘛老是看到以前的同僚就躲？你得罪誰了？」
雲兒聲音低低的：「……很難解釋。反正這些人……跟鬼一樣。」
知棠腳步一頓，眉頭微挑。 他素來只當她是個人緣好的花癡，沒想到背後竟藏著這樣的陰影。
聽他們對話完後知棠推開了房門
雲兒和阿楠隨後安靜，知棠走在前面說「走了！」隊伍隨即跟上
好巧不巧，他們在往金鑾殿前的長廊，恰好撞見太子賀知明與陸昭一同而來。
知棠收斂了神情，微微躬身，語氣規矩： 「臣弟參見太子。」 說著又補了一句，聲音不輕不重：「陸大人也在啊，許久不見。」
知明邁步上前，笑容溫潤如玉，伸手拍了拍知棠的手臂 「知棠啊！精神不錯啊。回京半年，可還習慣？」
好久沒有私下會面，知明慈愛的笑容看著弟弟
「不習慣也習慣了。」知棠笑意不深，聲音淡淡。
太子像是沒聽出弦外之音，笑意更盛：「秋意漸濃，早晚涼寒，你要注意保暖啊！走吧！我們一道去金鑾殿，好久沒與你聊了。」
「好啊。」知棠側首一笑。
他正要抬步，忽聽一聲「啪嗒」。
身後，雲兒懷裡的帳冊掉落在青磚地上，紙頁散開一地。 她臉色慘白，急急跪下去收拾，指尖顫抖，連紙邊劃破了皮都沒察覺。
知明轉頭，語氣略帶關心看著在地上撿紙張的雲兒 「這位是……你現在連宮女都隨身帶著了嗎？」
知棠眼尾一挑，似笑非笑，聲音不鹹不淡： 「不過是記錄我行程的宮女罷了——不是皇兄的意思嗎？」
知明輕聲嘆息，帶著幾分無奈，仍是那副溫柔笑容：「知棠，你誤會我了啊……這是兵部趙尚書的意思，我也只是監國之責，不得不從。委屈你了，弟弟。」
這話若換作旁人聽，必定感佩太子仁厚。 知棠卻只覺得荒唐，唇角一勾：（真真假假，誰分得清呢？）
正當氣氛將要凝住，陸昭忽然開口，聲音恭謹卻帶著幾分迫切： 「殿下，時辰已近，還是早些進殿吧。」 知明收回目光，笑意不減，卻隨口補了一句： 「也是。知棠，改日再好好聚一聚，等會見。」
直到太子的隊伍漸漸離去前
雲兒跪地低頭，不敢出任何聲音。
——冷汗一滴滴滲出，把衣衫都浸透了。
「喂，你是要跪多久？」
知棠看著疑惑站在一旁等雲兒起來
「啊...好抱歉…」雲兒緩緩起身，還有一點腿軟…
看著雲兒的表情，那模樣，簡直像是見了鬼。
（皇兄一向笑臉迎人……可她，為何怕得這樣？）
接下來的早朝
知棠完全沒有把任何國事聽進去，應該說他之前也沒什麼認真在聽。
現在他滿腦子都在想，她眼裡的驚恐不假。
那畫面揮之不去，讓他第一次認真思索起： 原來，她並不是什麼「隨遇而安的小宮女」，而是一個曾被逼到牆角的人。
隔天上朝，他特意留意了一下。
果不其然，雲兒在人群裡顯得格外不安。 她生怕自己落單，一旦掉隊，神情就會微微發白。
冗長的早朝終於結束。
回去的路上，雲兒有些心不在焉，腳步慢了半拍，和隊伍拉出了一點距離。
「這不是阿蒲嗎？」
熟悉的聲音忽然鑽進耳裡。
雲兒心頭一顫，手心立刻冒汗。她轉頭，看見是過去在東宮一起做雜務的宮女阿玉。
「是阿玉啊……你好啊……」她勉強擠出笑。
阿玉上下打量一番，目光落在她手中的帳冊： 「還以為你被調去牧場清馬糞了，沒想到兜兜轉轉又回來服侍主子啦～」 「哎，這樣的字也有人要，真是世道不同啊……看得懂字還真好。」 雲兒笑容僵硬：「哈哈……別取笑我了，我就是幫忙抄抄，沒什麼本事。」 指尖死死摳著帳冊邊角，心裡急得直冒汗。
前方的知棠，耳力一向靈敏，自然將這對話盡收耳裡。 他眉尾微動，眼神變得若有所思。
「放心啦，王嬤嬤不在這兒，不用這麼害怕嘛！」 阿玉笑得更燦爛
「你可是她手把手教出來的。她說你如今能在王府揚眉吐氣，全是她的功勞。」 「以後飛黃騰達了，可別說不認得老同事啊～」
「哈哈哈……不會啦，你說笑了……」 雲兒敷衍著，心裡只有一個念頭。
（快結束吧……誰來救我……）
「阿蒲！別掉隊了，快跟上！」阿楠在前方大喊。
「啊！好！！」
「阿玉，不好意思，我要回去了！再見！！！」
雲兒急忙跑回隊伍，像是逃離什麼可怕的牢籠。
在最前頭的王爺，唇角微勾。
（……這姑娘，也是個可憐人。）
但很快，他又收起這念頭，抬頭大步向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