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捷運上那一腳,你應該也看到了吧?
那一腳踹得又快又猛,影片在我的手機播放。伴隨著阿姨的驚呼和旁邊乘客的倒抽一口氣,整個車廂好像瞬間被按了靜音。畫面實在太有衝擊力,也難怪整個網路會像炸了鍋一樣。
果不其然,一夜之間,好像全台灣的律師、諮商師、醫生都上線了。大家開始分析傷害罪、討論世代衝突、批判厭老時代來臨。更不用說那些YouTuber和網紅,各種懶人包和分析影片,多到看不完。
大家吵成一團,忙著選邊站、貼標籤。有人說「怎樣都不能打老人」,也有人說「這一腳根本是佛山無影腳,太療癒了」。但在我看來,這整件事的重點,從來就不在那張「優先席」,也不是什麼世代戰爭。它更像一場大型的社會實驗,實驗的主題是:當一個人的「界線」被踩到之後,最原始的反應會是什麼?
那位阿姨手上的提袋,甩出去的哪裡是塑膠袋,根本是一次又一次故意的挑釁。那兩下不重、但侮辱性極強的觸碰,就是準準地、連續地,按下了那個男子身上最敏感的警報——一個我們每個人身上都有的,「別碰我」按鈕。

過去的博愛座、現在的優先席,座位上放著一對紅色拳擊手套示意圖
心裡那條隱形的紅線
我們每個人的心裡,都有一個「別碰我」的按鈕。
它不是一個真的開關,更像是一種身體的直覺反應,是我們個人空間的最後防線。就像我們跟人講話,會自然保持一個舒服的距離,太近了覺得怪,太遠了又顯得冷漠。這條看不見的紅線,就像呼吸一樣自然。在電梯裡,大家會默默地站到四個角落;排隊的時候,也會跟前面的人保持一點點距離。
我們尊重這條線,因為我們也不喜歡別人隨便越線。「己所不欲,勿施於人」這句話,大家都懂。所以,在一個有禮貌的社會裡,我們學會在碰到別人之前,先開口問一聲;在借過的時候,會說句「不好意思」。這是最基本的互相尊重,也是讓大家能好好相處的默契。
可是,當這條紅線被故意踩過去的時候,心裡那個警報器就會立刻大響。它會蓋掉我們的理智、我們的教養、我們腦子裡所有「以和為貴」的想法。跳出來的,是最原始的防衛反應。捷運上的那一腳,就是這個按鈕被按下後,最直接的結果。
這也讓我馬上想到自己。如果今天,那個提袋碰到的是我的身體,或是我手上這根白色手杖,我會怎麼做?
我的手杖,我的「圓」
對,我的白色手杖。
在很多人眼裡,它可能只是一根鋁合金棍子、一個視障者的標誌,或是一個走路要小心別踢到的東西。但對我來說,它的意義可多了。它是我身體的延伸,就像動物的觸角。我的指尖能感覺到桌面的光滑,而我的手杖,能讓我「摸」到三步以外的世界。每一次它輕輕敲在地上,傳回來的聲音和震動,都在我腦中画出一張即時的地圖。
它不只是我的工具,更是我的安全感,是我一個人也能到處走走的自信來源。
如果用動漫迷比較懂的說法,我的手杖和它探索的範圍,就像是《獵人》裡面的「圓」。
在《獵人》裡,「圓」是一個高手把自己的氣場擴張出去,變成一個大大的圓形偵測網。在這個範圍裡,不管是一片葉子掉下來,還是一個敵人偷偷潛入,都躲不過他的感知。奇犽的爺爺桀諾,他的「圓」可以張開到半徑三百公尺,根本是個移動的人肉雷達。
我的「圓」當然沒那麼厲害,它的半徑,大概就是我手杖的長度,一公尺多一點。在這個小小的範圍裡,我能「聽」出空間的大小,「感覺」到前面是牆還是柱子。這個小小的「圓」,就是我的絕對領域,是保護我在黑暗中前進的結界。
所以,你可以想像,當這個結界被侵犯時,我心裡的警報聲有多大。
我的手杖常常被趕時間的路人一腳踢開,那清脆的一聲,伴隨的是我瞬間失去方向的慌亂;它也曾在狹窄的人行道上,被機車的輪胎直接輾過,斷掉的手杖,讓我好無助。更常見的,是很多好心人,一句話不說,就直接抓住我的手杖或手臂,想用「拖」的方式帶我走。
每一次,不管對方是故意的還是好心,那種感覺都像是眼睛突然被戳了一下,你辛苦建立起來的安全範圍,瞬間破了一個大洞。「別碰我」的警報,在腦中炸開。我全身肌肉會立刻僵住,第一個念頭絕對不是「謝謝」,而是「你是誰?想幹嘛?」
我的防衛,只是我的日常
這就是為什麼,當我看到網路上那些高談闊論,特別是某些專家學者,坐在冷氣房裡,要大家「理性」、「等待正義」,甚至在衝突當下要「沙盤推演」時,我真的覺得太扯了。
我很想問問這些鍵盤俠,如果今天是你,在一個搖晃的車廂裡,被一個陌生人連續用東西攻擊,你真的還能那麼冷靜、那麼有風度地跟對方講道理嗎?
「站著說話不腰疼」,這句話簡直是為他們量身打造的。
而身為一個視障者,我的處境,其實比影片裡的男子更絕對。因為我們之間,有一個最根本的差別,叫做「你看得見,但我看不見」。
當一個不友善的碰觸發生時,你看得見對方的表情是開玩笑還是真的生氣;你看得見他手上拿的是軟軟的環保袋還是硬梆梆的公事包;你更看得見他下一步是想後退,還是想繼續攻擊。你可以根據這些眼睛看到的情報,在零點幾秒內決定要怎麼反應。
但我不能。
在那個當下,我眼前就是一片黑。我所有的判斷依據,就只有那一次充滿敵意的觸碰。我不知道對方是誰、長什麼樣子、下一步想幹嘛。在這種極度不確定的恐慌下,「等待」和「忍耐」是奢侈品。
所以,我可以很直接地說,如果有人故意靠近我,用東西挑釁我、攻擊我,我的反應絕對不是「沙盤推演」。我會立刻大聲問他是誰,同時把手杖橫在胸前擋著,甚至會本能地朝聲音的方向揮過去。最糟的情況,我可能真的會先出拳再說。
這不是暴力,這是在黑暗中,為了保護自己不跌倒、不被傷害的本能。那些看起來很「激動」的反應——不管是大叫、推開,還是格擋——都不是為了「傷人」,而是為了「拉開安全距離」。
在你看得見,也看不見的世界
或許,在你看來,那一腳,或是我說的「直接反擊」,都有點反應過度。但反過來想,這整起事件,不也充滿了各種基於「外表」的草率定論嗎?
我們再來看看那位留著長髮、打扮飄逸,被形容有「三宅一生」風格的男子。我們是不是也只看到了這些外在特徵,就急著為他下定論、貼標籤?就像很多人不斷地為阿姨的行為找理由,甚至將事件上升到「厭老世代」的沉重指控。這不是很奇怪嗎?大家都能輕易地站在「老人」的立場去思考,卻很少有人願意去體會那位被連續騷擾的男子,當下的處境與感受。
當我們過度依賴眼睛,就很容易陷入這種標籤的陷阱。我們看到了「老人」,就自動套上「弱者」的濾鏡;我們看到了「長髮」,就可能產生「溫柔」的錯覺。但我們卻沒「看見」誰是真正的挑釁者,誰又是那個個人界線被侵犯的人。
所以,我想請你思考一件事:當你最重要的視覺資訊被拿掉,當每一次預料之外的接觸,都可能讓你摔倒或受傷時,到底什麼才是「合理」的反應?
對我來說,在威脅面前,唯一合理的反應,就是想辦法讓威脅停止,保護好自己。我所謂的「合理」,不需要符合你看得見的世界的標準。
在你評判我的反應是不是太超過之前,請你試著閉上眼睛,就一分鐘就好。感受一下,當你只能靠耳朵和皮膚去面對這個世界時,那種巨大的不確定感。到那時,你或許才能明白,捷運上的那一腳,或任何形式的用力推開,都只是一種最基本的掙扎,只為了讓自己能好好地,繼續站著而已。
作者筆名: 子火江鳥
作者簡介: 我的日常,由聲音、文字與故事構成。作為一名視覺障礙者,閱讀與寫作不僅是興趣,更是探索世界、與之對話的方式。
長期關注社會時事,源於一份相信:文字能穿透表象,觸及真實情感。任何一種聲音都應該被聽見——無論是性別光譜上的多元認同,或是社會角落的微弱呼聲,皆值得傾聽與理解。
文學是創作的土壤,期許筆下的文字,能成為一座溫柔且堅定的橋樑,連結不同的生命經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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