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膨與經濟增長關係

2025/10/06 更新2025/10/06 發佈閱讀 14 分鐘

投資理財內容聲明

1. 導論：通膨與經濟增長的辯證關係

1.1 定義與核心問題

通貨膨脹（Inflation）在現代經濟學中被定義為一般物價水平的持續上升。關於「通膨對於經濟增長是否是必須的」這一核心問題，其解答需要對通貨膨脹的量級（Magnitude）和成因（Source）進行細緻的結構性區分。從古典政治經濟學的角度來看，「通貨膨脹」原意指的是增加貨幣供給，而這種增加被視為容納實質國內生產總值（Real GDP）增長所需的條件。然而，在現代宏觀經濟學的語境下，實質經濟增長（主要由技術進步和生產力決定）並非直接依賴於通膨本身。相反，維持一個穩定、低度的正通膨率（例如2%），其價值主要體現在作為一種防禦性機制，旨在避免經濟體陷入更具毀滅性的通貨緊縮陷阱。

核心論點認為，通膨並非實質增長的必然條件，但維持在一個穩定且可預測的低通膨區間是最適的狀態。這是因為低通膨為市場運作提供了關鍵的彈性和緩衝空間。

1.2 古典視角與現代修正

傳統上，特別是受到凱因斯學派的影響，經濟政策制定者一度認為可以利用短期內失業率與通貨膨脹率之間的反向關係，即著名的菲利普斯曲線，來刺激需求，透過接受更高的通膨來換取更低的失業率（即更高的產出）。

然而，20世紀後半葉的理論發展，特別是理性預期學派的興起，極大地修正了這一觀點。如果市場參與者預期未來通膨會上升，他們會調整行為，例如要求更高的名義工資，進而推高產品價格，形成自我實現的預期循環。這種行為最終會導致長期菲利普斯曲線變成垂直線。這意味著政策制定者難以透過擴張性政策來持續將失業率壓低至其自然率（NAIRU）以下，否則只會導致通膨加速上升，而不會帶來永久性的產出增長。

因此，現代宏觀經濟政策的有效性已不再是基於對經濟總量的直接干預，而是轉變為對市場預期的心理管理。通膨不應該被視為用來「購買」增長的工具。相反，維持一個可信賴的低通膨目標（如2%）成為了經濟穩定增長的「定錨」機制。如果中央銀行試圖利用短期的通膨來達成就業目標，市場將會學會預期更高的通膨，使得央行未來需要花費更大的經濟衰退成本，才能將通膨率重新拉回目標水平。因此，中央銀行必須嚴格管理通膨預期，以避免其侵蝕長期的穩定增長潛力。

2. 零通膨與通貨緊縮的經濟陷阱

適度的通膨之所以被認為是最適的，主要是因為它有效地充當了抵禦通貨緊縮（Deflation）的防火牆。

2.1 通貨緊縮對總體需求的毀滅性影響

通貨緊縮是指物價持續下跌的現象。儘管物價下跌聽起來對消費者有利，但它對經濟增長構成嚴重的威脅。當消費者預期未來物價會更低時，他們會選擇延遲消費和投資，導致總需求持續下降。

這種需求的崩潰會對企業利潤造成嚴重的擠壓，迫使企業為了減少損失而降低生產規模、裁員，進而導致經濟衰退。歷史經驗，例如1929年美國經濟大蕭條，便證明了通貨緊縮對經濟造成的毀滅性連鎖反應。這是全球主要央行將通膨目標設定在2%而非0%的首要原因。

2.2 名義工資僵固性與勞動力市場效率

在現代經濟體中，普遍存在名義工資僵固性（Nominal Wage Stickiness）的問題。由於工人的心理和政治抗拒，企業在面對經濟衰退或需要調整實質工資時，很難實施名義工資的削減。在零通膨或通縮環境下，如果需要降低過高的實質工資，企業必須進行痛苦的名義工資削減，這往往會引發勞資衝突，並直接導致失業率飆升。

適度的通膨（如2%）提供了必要的「潤滑作用」。它允許企業在不削減名義工資的情況下，透過通膨自然地降低實質工資成本。這使得企業更願意僱用新的員工，提高了勞動力市場的調整效率，並保障了潛在產出的穩定運行。通膨的「必要性」不是來自於其對GDP的直接刺激，而是來自於它作為一種內建的穩定器，用來消化市場的摩擦和剛性。

2.3 債務負擔、金融穩定與生產力提升

通貨緊縮會使得債務的實際價值上升，加重債務人的負擔，導致債務違約率提高，嚴重威脅金融體系的穩定性。

相反，在物價溫和上漲的環境下，企業為了維持或提高利潤，將承受更大的壓力去提升生產效率和技術創新。這種市場壓力促使企業投入資源進行員工培訓和技術升級，從而提高整體勞動生產力。這種對生產力提升的推動作用，對於實現長期的、實質性的經濟增長至關重要。

3. 通貨膨脹的結構性分類與產出效應

通膨對產出的影響具有高度的異質性。要判斷通膨是否有利於增長，必須區分通膨是源自總需求（Demand-Pull）還是總供給（Cost-Push）。

3.1 需求拉動型通膨：增長與過熱

需求拉動型通膨的機制是總需求增加（總合需求曲線AD右移），導致物價上漲，同時總產出也增加。這種通膨通常是經濟體處於強勁擴張狀態的標誌，反映了消費者信心高漲和就業增長。

在適度情況下，需求拉動型通膨被視為「好」的通膨，因為強勁的需求激勵生產者增加供給和投資。這與失業率下降正相關，代表著經濟正在接近或達到其潛在產出水平。

3.2 成本推動型通膨：停滯性通膨的威脅

成本推動型通膨則相反。它是由生產成本提高（總合供給曲線AS左移）所導致。其結果是物價上漲，但產出反而減少。

這對政策制定者構成了巨大的兩難困境，即停滯性通膨（Stagflation）的危機，此時高失業率和高通膨率並存。例如，1970年代西方經濟體經歷的兩次石油危機，引發能源價格急劇上漲，導致生產和運輸成本大幅增加。企業面對成本壓力，利潤受損，進而減少投資、降低生產力，甚至裁員停產。在滯脹環境下，傳統的貨幣政策會面臨目標衝突：緊縮政策雖然能抑制通膨，但會加劇產出下降和失業；而擴張政策雖然能刺激產出，但會進一步推高通膨。這證明了

非所有形式的通膨都是對經濟增長有利的，且成本推動型通膨往往是有害的。

下表比較了兩種主要通膨類型對總體經濟的影響差異：

Table 1: 需求拉動型與成本推動型通膨對總體經濟的影響比較

4. 理論模型通膨與失業的動態平衡

4.1 傳統菲利普斯曲線的短期權衡

傳統的菲利普斯曲線描述了失業率與通貨膨脹率之間的反向關係。在短期內，由於市場存在價格黏性（Price Stickiness）和工資黏性（Wage Stickiness），新凱因斯主義者認為，政策制定者可以利用這種關係來達成短期的產出目標。例如，在經濟衰退時期，透過擴張性貨幣政策可以暫時降低失業率。

4.2 預期、理性預期學派與自然失業率

然而，這種短期權衡關係在長期並不成立。為了更好地解釋1970年代的滯脹現象，經濟學家引入了預期的概念。理性預期學派認為，個體會利用所有可得資訊，包括過去經驗和對未來政策的預期，來調整自身的經濟行為。

如果中央銀行試圖通過持續的刺激政策將失業率保持在自然失業率（NAIRU）以下，市場將預期更高的通膨。這種自我實現的預期導致工資和物價持續螺旋上升，最終使得菲利普斯曲線在長期中變得垂直。這導出了關鍵的結論：長期而言，通貨膨脹與實質產出或就業率無關。

這種理論的演變，將通膨的「必要性」從實質經濟刺激，轉向了對政策可信度的維護。既然長期無法通過通膨來永久性地降低失業率，貨幣政策的目標就轉變為確保通膨預期錨定在一個低且穩定的水平上。如果央行未能維持政策可信度，試圖利用短期權衡來降低失業率，最終將會導致更高的、不可控的通膨，而失業率仍將回歸其自然水平。

5. 實證門檻與通膨的臨界點分析

5.1 通膨對金融發展與經濟增長的門檻效應

實證研究強調，通膨對經濟增長的影響並非單純的線性關係，而是存在一個臨界門檻值。只有當通膨率低於這個門檻時，它才可能對經濟增長具有建設性的作用。

以台灣地區的實證研究為例，研究人員應用門檻迴歸模型，以通貨膨脹率作為門檻變數，探討金融發展與經濟增長的關係。實證結果發現，金融發展能夠促進經濟增長的結論，只在低通膨的狀態下才成立。

5.2 高通膨對投資與資本形成的扭曲作用

該實證研究估計的臨界值約為7.2526%（或6.6813%）。一旦通膨率高於此一門檻，持續發展金融對經濟增長的影響效果將不再顯著，甚至可能消失。這定義了通膨從「潤滑劑」轉變為「腐蝕劑」的精確點。

當通膨率超過臨界點時，高且不穩定的通膨會嚴重扭曲市場的價格信號。企業難以將相對價格的真實變化（反映稀缺性或消費者偏好）與總體物價水平的波動區分開來，導致資源錯配和投資決策低效。此外，高通膨增加了經濟體的不確定性，使得長期投資的風險溢價提高。由於資本形成是長期實質增長的基礎，高通膨抑制了企業進行長期資本形成的意願，從根本上阻礙了實質增長。通膨的扭曲效應在此臨界點開始主導一切，強大到足以抵銷所有其他正向的增長因素。

下表呈現了通膨對經濟增長影響的臨界點分析：

Table 2: 通膨對經濟增長影響的臨界點分析 (以台灣實證研究為例)

6. 貨幣政策與最適通膨目標

6.1 全球央行2%目標的由來與政策邏輯

全球多數主要中央銀行，包括美國聯準會和歐洲央行，都堅守2%的通膨目標。雖然該目標在理論上缺乏嚴格的推導支持，最初源於1988年紐西蘭財政部長的非正式建議，但其成功終結了1970年代和1980年代的高通膨，使其成為全球央行普遍採用的政策信仰。

2%目標的首要政策邏輯，在於為經濟體提供一道重要的防火牆，用以抵禦通貨緊縮。此外，這個目標為市場提供了穩定且可預期的價格錨定點，有助於指導工資和價格的設定行為。

6.2 預期管理與央行信譽

政策制定者堅守2%通膨目標，核心原因在於維護中央銀行在市場中的政策可信度。通膨預期會對實際通膨產生實質影響，是一種自我實現的現象。

如果中央銀行因為面臨短期的經濟衰退壓力，而輕易地調整或提高通膨目標（例如從2%提高到3%），將會向市場傳遞一個危險的信號：央行穩定物價的決心並不可靠。一旦央行開了提高目標的先例，投資者對持有債券將要求更高的風險溢價，這將導致長期利率結構性地大幅提高。長期的高利率將嚴重阻礙企業投資、提高購房成本，並削弱政府的償債能力，從而拖累長期的經濟增長。因此，對於長期增長而言，中央銀行對其目標的絕對堅持比短期內避免衰退的利益更為重要，因為信譽的喪失將帶來無法彌補的長期傷害。

6.3 不同學派對於通膨成因及控制政策的爭議

關於通膨與增長關係，不同經濟學派之間存在根本性的爭議：

古典與貨幣學派： 認為貨幣是通膨率數值最主要的影響因素。他們強調供給面（賽依法則），重視長期，主張政府應自由放任，不干涉經濟。他們認為通膨與長期產出無關。
凱因斯主義者： 相信貨幣、利率和產出間的相互作用才是最主要影響，並強調有效需求理論。他們重視短期，認為政府在必要時應干涉經濟活動，透過刺激需求來解決失業問題。
奧地利學派： 認為通膨完全是中央銀行增加貨幣供給的結果。他們主張這種貨幣擴張扭曲了相對價格，雖然可能造成短期的虛假繁榮（金錢幻覺），但最終必然破壞實質增長。

這些爭議體現了對短期穩定和長期健康的根本認識差異。

Table 3: 主要經濟學派對通膨與增長關係的觀點

7. 結論

7.1 通膨非必須，但穩定低通膨是最適

本報告的分析結果顯示，通貨膨脹本身並非經濟增長的必要條件；真正的長期增長源於技術進步、人力資本和生產力的提高。然而，維持一個穩定在2%左右的低通膨率是最適狀態。

這個「最適區間」的通膨提供了兩個關鍵益處：第一，它提供了抵禦通貨緊縮（物價持續下跌）的關鍵緩衝；第二，它充當了勞動力市場的潤滑劑，允許實質工資在名義工資僵固的情況下自然調整，從而提高了勞動力市場的效率。只有當通膨是健康的需求拉動的結果，並且維持在實證門檻（約7%）之下時，它才與經濟繁榮同時存在。高於此門檻的通膨則會成為破壞性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