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中郎有言:「人生何可一藝無成也。作詩不成,即當專精下棋,如世所稱小方,小李是也。又不成,即當一意蹴鞠搊彈,如世所稱查十八、郭道士是也。凡藝到極精處皆可成,各強如世間浮泛詩文百倍。幸勿一不成,兩不就,把精神亂拋撒也。知尊多藝,故此相砥,勉之哉!」(《袁中郎隨筆》)
這是寫給龔散木的。其人是袁宏道的同學,似乎交情甚篤,他寫自己與龔散木、郝公琰在初冬夜閑談,有詩:「云樹蕭然丈石居,清罍遙夜薦霜蔬。佳言屢似飛香屑,往事真如繹故書。窗外影閑雙睡鶴,燈前手冷一編魚。寒花瘦竹差相得,白首承明夢亦疏。」可見是能談往事,說心懷,兩無芥蒂的好朋友。
我不知道龔散木其人始末,只是因為偶然讀到袁宏道的文字,便順帶了解了一些內容。另有一篇《斗蛛》,似乎更出名,便是袁宏道記錄龔散木特殊技藝的。按照袁宏道的說法,讓蜘蛛之間彼此爭斗,猶如斗蟋蟀一般的方法,乃是龔散木首創的。如此情深,便放在這樣的游戲中,揆之于當時,難怪袁宏道要專門在信中叮囑龔散木「砥礪」而為,不要亂拋撒自己的精神了。
這樣的態度,并不那么合乎明清兩朝在科舉上的狂魔,但卻是《儒林外史》一路功名人外,又有別一樣的選擇。便是《儒林外史》,也是要用王冕來開頭,又用文榜來結尾,只是人們如今都只記得范進中舉和嚴監生這樣的極端人物、極端情節了。這真是一個多姿多彩的時代,也產生了多姿多彩的人物,雖然末年極黑暗,但也在黑暗中,仍有不同角色,粉墨登臺,各擅勝場。
有人說,越是黑暗,越是混亂,才越容易產生天才式的人物。我有時候,卻有不同想法。或許并不是黑暗一定會誕生光明,而是光明終將戰勝黑暗。不是時世一定造就人物,反而是人物挽回時世。越是深淵泥潭,越是有真正卓絕辛苦,孜孜以求,不肯放棄的人,在養護心中的光明,照亮此后的世界。是因為有了他們,才會有我們后來看見的時代。
不過,這樣慷慨激昂,似乎也不對。后來人看前面的歷史,總覺得波瀾起伏,慷慨激昂,其實當時人看當世,必然有不同的看法。錢穆先生說:「后代人單憑后代人自己所處的環境和需要來批評歷史上已往的各項制度,那只能說是一種時代意見。時代意見并非是全不合真理,但我們不該單憑時代意見來抹殺已往的歷史意見。」
我很贊同這樣的觀點,鑒古知今,我們讀古人文字,終究不是要穿越回去,改變古人的選擇。我們只是要在古今流變之中,為自己的明天,多一些選擇,多一條道路,而且也在這道路上,明白所謂的真理和唯一,從來不是絕對的。
龔散木的人生,終究不可以勉強,便是袁宏道自己,又何嘗不是如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