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淵十九年末。
好在那場換衣風波沒有再起波瀾,雲兒也如願平安度過。
——終於可以喘口氣了。除夕早晨,本以為能好好休息。
王妃笑著說:「辛苦一年了,今晚你就歇著吧。」
下人們一年能回去幾次?
這是難得的日子。
雲兒心中早打好算盤——要回安幼寺找老住持說說話,喝碗熱茶,陪孩子們玩耍。
結果半日不到,小廝傳話:
「王爺說,你是書案宮女,隨駕赴宴是公務。」
雲兒整個人僵在原地。
——???
她內心的白眼快要翻到西北去了。
(去年在東宮抽到除夕值守,今年還得陪皇家吃團圓飯?你們皇家到底干我什麼事啊!)
夜幕垂下,皇城金瓦燈火,殿內張燈結綵。
鼓樂聲、笑語聲,從層層殿門裡傳出來。
知棠帶著王妃清蘊、側室花綿與世子承昀入宴。
雲兒走在最後,盡量縮著肩膀,低著頭,像一個透明的影子。
世子忽然停下腳步,回頭牽住她的手。
那孩子的掌心暖暖的,眼神極亮。
「雲兒可以陪我們過年,我很高興。」
雲兒有些慌:「世子大人……」
他只是笑,牽著她走進殿門。
殿內香氣氤氳,太子妃早已帶著四位公主就座。
三公主和四公主還年幼,因此奶娘帶著。
大公主與二公主一眼就認出雲兒,驚喜地跑了過來:
「阿蒲!阿蒲!娘說妳去了牧場,妳都不來看我們!」
世子的臉立刻皺成一團,小小一張臉憋滿了佔有欲。
他拉得更緊,不想讓她被搶走。
雲兒被三個孩子團團圍住
一個扯袖子、一個拉髮帶
世子還在旁邊皺眉抗議:「她是我們家的!」
那一瞬間,整個場面亂成一團。
雲兒渾身冒汗,只覺得一百雙眼睛都落在自己身上。
她不敢抬頭,直到聽見那熟悉、溫柔的聲音——
「思寧、安和,該稱呼她為『雲兒』了喔。」
雲兒猛然一怔,抬眼,只見太子妃微笑站起,氣度端雅。
她慌忙行禮:「參見太子妃。」
太子妃親手將她扶起,語氣柔得像春風:「許久不見了,你過得好嗎?」
那一瞬,雲兒幾乎紅了眼。
在東宮那些年裡,這位太子妃,是少數真心對她好過的大人。
太子妃的笑沒有半分矯飾,只是單純的關懷——那種來自一個溫柔、純淨靈魂的溫暖。
「回娘娘,奴婢過得很好。」
太子妃看著她,眼神裡帶著欣慰:「那就好。」
她輕輕拍了拍雲兒的手,像在撫慰久別的友人。
不遠處的知棠看著這幕,心中有些意外。
他原以為她在東宮受盡欺凌,沒想到竟有人真心疼惜她。
就在此時,殿外傳來通報聲——
「皇后娘娘、太子殿下——駕到——」
太子妃神情一收,立刻帶著孩子們行禮。
雲兒嚇得頭更低,幾乎快要跪進地磚縫裡。
她趕緊退到燈影後的小角落,不敢再抬頭。
知棠的視線落在那抹退去的身影上,
又轉向前方太子端正就坐的模樣。
他若有所思。
燭光搖曳,絲竹暫止。
新年的家宴,終於在這一刻,正式開始——
席間一派和樂,舉杯慶祝,兄友弟恭,笑語連綿。
絲竹聲輕,香煙繚繞,連侍者都不敢太大聲喘氣。
吃到一個段落,皇后放下酒盞,柔聲道倦,
眾人起身送行,殿門再闔,笑聲也跟著淡了。
宮宴漸散。
殿裡只剩餘燈搖曳,半冷的酒香氤氳在空氣裡。
小孩子們坐不住,拉著雲兒到外頭去玩耍。
太子妃與王妃清蘊也隨行而出,遠遠傳來孩童的笑聲。
花綿則留在席間,坐在王爺身側,替他斟酒。
知棠端著杯,斜倚在欄邊,臉上還掛著懶笑,
可那笑意早就散了,只餘眼底一抹靜色。
對面,太子賀知明神色如常,
姿態端正,連衣襟都整整齊齊,彷彿這整場宴飲都與他無關。
一陣風從殿門灌入,吹散了殘燭。
燭火閃爍間,光影在兩人之間浮動——
似近似遠,似親似防。
知棠看著遠處庭院裡孩子們的殘影,
那笑鬧聲在風裡一陣一陣,彷彿拉遠了記憶。
他忽然想起童年時,兄弟倆也曾這樣追逐過。
那時的太子總拉著他,不許他摔倒——
如今卻坐在燭光另一頭,與他隔了一整座天下。
他端著酒杯,神色懶散,語氣卻帶著細細的刺。
「皇兄的眼光真不錯。那位前東宮宮女——能寫字、能掃地、能帶孩子,」
他笑著,眼底卻冷,「簡直是王府的救火隊,清蘊對她讚不絕口。」
「可惜啊——你東宮那些掌事的,真不會用人。」
太子聞言,只笑不語。
他舉杯回敬,溫聲道:「皇弟很會帶人。你的屬下個個能幹,孤也見識過了。」
語氣輕柔,卻像在不動聲色地卸力。
花綿察覺氣氛微妙,試著轉開話題。
但知棠心裡一股衝勁,反倒越燒越旺。
「這樣的好人才,東宮若是留得住,何至於落到臣弟手裡?」
太子終於微微一笑,放下酒盞。
燭光映在他臉上,那笑近乎溫柔。
「孤知道你在氣什麼。」
知棠沒接話,只是抬眉看他,像在等。
「你不知道真相。」
太子聲音低了下去:「孤當年讓她進東宮,不是為了羞辱她——是因為陸昭。」
那名字一出口,殿裡的風像也停了。
太子繼續道:「那時父皇拿她的命做籌碼,說若陸昭任務失敗,就讓她消失。
他若不拼命,便看著她去死。」
知棠皺眉:「父皇那時還清醒?」
「清醒得很。」太子笑了笑,苦意隱在眼底。
「所以你才知道,陸昭為什麼總是不要命。」
「父皇說他是塊好料,要雕。可那刀……是她的命。」
「孤讓她進東宮,只想讓她留命。那時以為她有慧根、能出頭。
後來發現她不是那樣的人,就讓她安安穩穩。」
「安穩?」
知棠喃喃了一句,語氣裡帶著笑,卻像砂礫一樣粗。
他沒有看太子,只看著自己杯裡的酒。
太子似乎聽出了那笑意,仍淡淡道:
「她在東宮被欺侮、受罰,我不意外。那是制度的自然運作。
孤不能為一個宮女,去改一整個宮規。」
「她只是個錯放在東宮的小卒。能活下來,便是恩典。」
知棠的笑這下壓都壓不住。
他笑得輕,卻像笑給自己聽——
那一瞬,他想起的不只是雲兒,而是自己。
太子的聲音繼續在耳邊:
「父皇要看忠誠,孤給他看結果。」
「而她——只是那個過程裡的一個人。」
「哈哈……」知棠終於抬起頭,笑聲低低滾出喉嚨。「你說得真好聽啊,皇兄。」
太子望著他,語氣依舊平靜。
「孤知道你假借她,來怨懟。」
「但我不是壞人。」
「只是……不能一昧良善。」
知棠那笑終於斂了。
「我知道。你不是壞人。」
他放下酒盞,聲音很輕,「只是壞事太多了。」
兩人之間只剩風聲與殘燭。
太子低聲道:「西北之事,是辜負你。但孤也用最大的限度保你自由。你可以怨我,沒關係。」
「但若真要替她出頭——」
他聲音壓低,「就別再讓她被牽進來。」
「太惹眼的人,不管是誰——再多,也保不住。」
知棠沒再回,只靜靜看著酒裡的燭火。
那火光搖晃,一瞬間,他覺得那不是酒——
是他們兩個都喝不完的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