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回去的。 他只記得,當他終於連滾帶爬地、手腳發軟地回到那間「健康」的牢籠時,東方的天空已經泛起了一層病態的、青灰色的魚肚白。
他沒有睡。
他把自己泡在冰冷的浴缸裡,近乎自虐地、瘋狂地刷洗著。他想洗掉嘴唇上那股冰冷的、陌生的、帶著一絲野性的觸感。他想洗掉身上那股乾草和馬匹的、屬於「失序」的氣息。但他越是用力,那份記憶就越是清晰。 那個吻,像一根冰冷的、淬了毒的針,刺破了他溫順的、麻木的皮膚,將一股滾燙的、他從未敢於承認的「生命力」注射了進去。
他病態的、崇高的、對富岡義勇的愛戀,是精神上的,是柏拉圖式的,是「正確」的。 而無一郎的吻,是肉體的,是掠奪的,是「錯誤」的。
可為什麼…… 當他把臉埋進冰冷的、浸濕的毛巾時,他顫抖的身體,卻在可恥地、秘密地,渴望著下一次的「錯誤」?
而富岡義勇,並不如炭治郎想像的那般,對這一切毫無所覺。
他留在了水鏡邸。 婚禮的籌備繁瑣而壓抑,他回來處理家族的事務,並短暫地逃離那令人窒息的、未婚妻家族的社交。
他,是秩序的化身。
清晨五點,天還未全亮,他就已經穿戴整齊,一絲不苟。他聽著管家恭敬的匯報:「竈門少爺的身體日漸康復,胃口也好了很多。您將他換到朝南的房間,真是再正確不過的決定。」
義勇點了點頭,心中有著一絲冰冷的、居高臨下的滿意。 看,秩序奏效了。陽光和規律,治癒了那孩子暫時的「迷茫」。他「處理」好了這個問題。他馴服了那一點小小的混亂。
他自以為,他已經將那隻受傷的小鳥,安全地放回了籠子裡。
他獨自走在湖邊。這是他一天中最平靜的時刻。 清晨的空氣冰冷,帶著一絲水汽。湖面完美得像一塊黑色的鏡子,沒有一絲波紋,精準地倒映著天邊那抹青灰色的晨光。 這就是他追求的世界——完美、可控、靜止。
突然,湖面的倒影「裂開」了。
不是漣漪。 是一個影子。
一個影子,突兀地、像一道污痕,劃破了那片完美的倒影。
義勇的腳步,猛地停住了。他全身的肌肉,在察覺到「失序」的瞬間,本能地繃緊。
他緩緩地、幾乎是帶著一種機械般的僵硬,抬起了頭。
他的目光,越過那片修剪過的草坪,落向了莊園主樓的南翼——那個他親手為炭治郎挑選的、「最健康」的房間。
時透無一郎,正從那個二樓的陽台上,輕巧地翻了下來。
他像一隻沒有聲音的貓,落地無聲。他依舊赤著腳,在清晨微濕的草地上,沒有發出任何聲響。他甚至沒有抬頭,只是隨意地拍了拍襯衫上沾到的草屑,然後像一陣薄霧般,晃晃悠悠地鑽進了樹林,消失不見。
他看起來,像一個剛剛飽餐一頓的、饜足的掠食者。
義勇僵在原地。 他全身的血液,都在一瞬間湧向了頭頂,又在一瞬間凍結。
他甚至能聽到自己耳膜裡,那種因為血壓飆升而產生的、高頻的嗡鳴。
他強迫自己,將目光從那片樹林,一寸一寸地、帶著一種近乎恐懼的預感,移回到了那個陽台上。
那扇本該在夜晚鎖上的落地窗,正大敞著。 像一個無聲的、嘲弄的邀請。
而炭治郎,就站在那裡。
他不再是那個縮在扶手椅裡的、蒼白的、需要被「拯救」的病人。他只穿著單薄的睡衣,外套隨意地披在肩上,顯得異常凌亂。他沒有看著無一郎消失的方向,而是低著頭,站在那裡。
晨光勾勒出他微亂的髮絲和顫抖的肩膀。 然後,義勇看見了——
炭治郎緩緩抬起手,用指尖,輕輕地、反覆地、近乎迷戀地,觸碰著自己的嘴唇。
「轟——」
義勇的腦子裡,那根名為「秩序」的弦,應聲繃斷。
他看懂了。他什麼都看懂了。
無一郎的入侵、那些被僕人清理掉的泥腳印、那些被丟棄的,不屬於莊園的,茶點油紙包……
還有炭治郎那突如其來的「康復」。
那根本不是因為陽光和秩序。 那是因為混亂、因為墮落、因為另一個男人的侵犯!
一股他從未體驗過的、混雜著憤怒和懊惱的情感,像滾燙的、帶著酸味的膽汁一樣湧上了他的喉嚨。
他氣無一郎的肆意妄為,氣他竟敢在富岡家的宅邸裡,做出如此不體面的、近乎「玷污」的行為!
但更深處的—— 是他對炭治郎的憤怒。
他氣那個孩子……他氣他,為什麼被那樣對待了,臉上卻會露出那種……那種義勇自己從未見過的、混合著羞恥和戰慄的生氣?
那不是一個受害者的表情! 那是一個……甦醒的表情!
他想衝過去。 他想抓住炭治郎的肩膀,把他從那個陽台上拖下來,把他拖回那個「安全」的、朝北的、陰暗的房間裡。 他想質問他——
「你知道你在做什麼嗎?」「你知道他是誰嗎?他只是一個野蠻的、不懂規矩的瘋子!」「你怎麼能……你怎麼能允許他這樣對你!」「你怎麼能……渴望那個!」
義勇的拳頭,在身側攥得死緊,指甲深深掐進了掌心,傳來一陣刺痛。
他甚至朝著主樓邁出了一步。
然後,他凍住了。
那股熾熱的、失控的憤怒,在半空中撞上了一堵冰牆。
他能以什麼身份去質問?
「學長」?「莊園的主人」?
他看著炭治郎依舊站在陽台上的身影,那道鴻溝是如此的清晰。
他,富岡義勇,是那個在雨夜裡,親手將炭治郎推開的人。 是那個為了「秩序」,選擇了「規矩」的婚姻的人。 是那個在炭治郎最脆弱的夜晚,給予他的不是一個擁抱,而是一個「更換房間」的、冰冷的、居高臨下的「安排」的人。
他懊惱,他氣憤。 他氣自己像個懦夫一樣,親手把這個人關進了籠子。
而無一郎,那個他最看不起的、野蠻的遠親,卻用最直接、最粗暴的方式,撬開了鎖。
義勇猛然意識到一個最殘酷的事實——他不是在氣無一郎「偷」走了什麼。
他是在氣,炭治郎根本不屬於他。 他從未屬於過他。而他,富岡義勇,已經永遠失去了「擁有」他的資格。 他親手斬斷了那根線。
義勇緩緩地、深深地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氣,那空氣像玻璃碎片一樣割傷了他的肺。
他強迫自己閉上了眼睛。
當他再次睜開眼時,那雙藍色的眼眸裡,所有的火焰、憤怒和懊惱都已熄滅。 只剩下一片比湖水更冷、更深的死寂。
他轉過身,背對著那扇敞開的、象徵著「失序」的窗戶。 他整理了一下自己那沒有一絲褶皺的領口,彷彿在重新戴上那副冰冷的、名為「秩序」的面具。
他強迫自己的雙腳,以原先那種精準的、不疾不徐的步伐,繼續他那「秩序井然」的晨間散步。
彷彿什麼,都沒有看見。 只是那片倒映著天空的、完美的湖面,在他的眼中,已經碎了。
他沒有當場發作。 他只是站在那裡,直到湖面上的漣漪徹底平靜,直到那個敞開的陽台和炭治郎的身影,都彷彿只是晨霧中的一場幻覺。
他轉過身,背對著那片「失序」的風景,繼續他那「秩序井然」的晨間散步。
那天上午,炭治郎沒有見到任何人。他被「困」在了那間「健康」的牢籠裡。 他不知道的是,一場無聲的審判,正在樓下的書房進行。
義勇的書房,和他本人一樣,冰冷、整潔、充滿了皮革和舊書的氣息。 書架上的每一本書,都按照字母順序和高度,完美地排列著。 時透無一郎被管家「請」到了這裡。
他依舊赤著腳,這在這個一塵不染、地板上蠟到反光的房間裡,本身就是一種挑釁。他隨意地坐在那張昂貴的、專為訪客準備的皮椅上,姿態懶散,彷彿他才是主人。
義勇坐在他那張巨大的紅木辦公桌後,背對著光。他的臉隱在陰影裡,只有一雙藍色的眼睛,像結了冰的湖面。
「你似乎很喜歡這裡的鄉野元素。」義勇開口了,聲音平靜無波。
「總比那些被塞滿填充物的元素好。」無一郎毫不在意地回敬。
義勇的指尖,在光滑的桌面上輕輕敲擊了一下。 「無一郎。我不管你的家族是如何『放縱』你的,但在『水鏡邸』,有『水鏡邸』的規矩。」
「規矩?」無一郎笑了,「比如,把一個生病的人關在房間裡,直到他『體面』地爛掉?」
「他是一個病人。」義勇的聲音猛地變冷,像冰層裂開的聲音,「一個客人。一個脆弱的、正在康復中的靈魂。」
他的目光像手術刀一樣銳利: 「而你,」「……你正在妨礙他的『康復』。你在用你的『混亂』,去污染他。」
「污染?」
「你的那些『遊戲』,」義勇刻意加重了這個詞,「你的那些『探訪』。你以為我不知道嗎?」
義勇站起身,走到窗邊。他看著那片「他」的莊園,那片「他」掌控的秩序。
「你的家族,是將你託付在我的監管之下的。他們非常看重我對你『進步』的評估。」 這才是他的武器。不是暴力的威脅,而是文明的、權力的扼殺。
「我只需要一封信,告訴他們你的輕率的失當行為,你覺得……他們會把你送去哪裡?是那個你最痛恨的、位於深山裡的本家,還是……更糟的地方?」
無一郎那雙薄荷綠的眼睛,第一次,真正地對上了義勇的目光。 那裡面沒有恐懼,只有一絲冰冷的、看穿一切的譏諷。
「你是在警告我,」無一郎輕聲說,「還是在……嫉妒我?」
「你知道你做了什麼。」義勇的聲音在顫抖,那是被壓抑到極點的憤怒,「他不是你的玩具,無一郎。」
「玩具?」 無一郎笑了,他站起身,直視著義勇。他比義勇矮一個頭,但氣勢上卻絲毫不落下風。
「他是你的玩具才對,義勇。」「你把他從大學撿回來,把他關在北邊的房間,看著他一點點『枯萎』,你覺得那很『正確』,對嗎?」
「你……!」
「他是你的。」無一郎的聲音變得冰冷,「是你先把他丟進盒子裡,蓋上蓋子。我只不過是……」 他偏了偏頭,露出那個殘酷而天真的微笑: 「……幫你打開了蓋子而已。」
「我警告你,」義勇猛地抓住了無一郎的襯衫領口,將他抵在了牆上。 瓷器架上的盤子發出了恐懼的「叮噹」聲。
「離他遠一點。」 義勇的藍色眼睛裡,此刻充斥著他自己都無法理解的、近乎瘋狂的嫉妒和殺意。
無一郎被他抵在牆上,呼吸有些不暢,但他一點也不害怕。 他看著義勇那張因為憤怒而扭曲的、英俊的臉。
他突然笑了。
「你氣什麼?」 他輕聲問,像蛇在吐信。
「你氣我碰了他?」「還是氣……」 他故意停頓了一下,然後用一種惡毒的、清晰的口型,無聲地說出了那個詞:
「他喜歡。」
「砰!」
義勇的理智,徹底斷線。 他一拳揮了出去,重重地打在了無一郎身側的牆壁上。 牆皮和灰塵簌簌落下。
他沒有打無一郎。 在最後一刻,他那該死的「秩序」,還是讓他打偏了。
「……看來你還沒學會什麼叫『分寸』。」義勇重新戴上了他那副冰冷的面具。他沒有回答那個問題。 他只是下達了命令: 「今晚的晚宴,慶祝我的訂婚。你必須出席。」 「穿上你的正裝。學會扮演你該扮演的角色。」「這是最後的警告。」
無一郎整理了一下自己被抓皺的領口。 他看著牆上那個清晰的拳印,又看了看義勇那隻正在顫抖、甚至可能已經擦破了皮的手。
「你真可憐,義勇。」 他恢復了那種漠然的語調,「你築起了高牆,卻氣別人敢翻牆。」
他轉過身,甚至懶得再看義勇一眼,赤著腳,悠閒地走出了書房。
義勇獨自一人,站在那片秩序井然的晨光裡,背靠著那面被他親手打裂的牆。 他輸了。 輸得一敗塗地。
這場晚宴,是炭治郎「康復」以來,第一次被「允許」參加的正式社交。他被迫穿上了那套拘謹的、領口高到讓他窒息的西裝。他那剛恢復一絲血色的臉,在水晶吊燈那刺眼的、毫無溫度的光芒下,又顯得蒼白。
他像一個被精心打扮、即將被展示的「戰利品」——一個被義勇的秩序成功治癒的病人。
他被安排在一個離主位不遠不近的、尷尬的位置。
義勇就坐在長桌的主位。 他完美得像一座大理石雕像。
而他身邊的女伴——他的未婚妻——胡蝶忍小姐,更是這場「秩序」的完美典範。
她出身名門,一個顯赫的醫學世家,聰慧、美麗、無懈可擊。她穿著一身低調而優雅的、繡著紫藤花的禮服。她的微笑,弧度精確到彷彿用量角器測量過;她交談的音量,永遠不會蓋過鄰座,卻又清晰可聞;她拿起酒杯的姿勢,小指微翹,典雅到不近人情。
她就是義勇會選擇的女人。 她就是「正確」。
晚宴進行到一半,氣氛在義勇的掌控下,維持著一種禮貌的、無聊的和諧。 然後,義勇站了起來。
「諸位,」他的聲音平靜地響起,「感謝各位今晚的蒞臨。除了慶祝我的歸來,」 他轉向炭治郎,那目光是居高臨下的。 「……也要慶祝我們的客人,竈門君,身體日漸康復。」
所有人的目光,都像探照燈一樣打在了炭治郎身上。 炭治郎的臉色瞬間慘白,他只能僵硬地、尷尬地微微鞠躬。
然後,義勇的動作,才是真正的「處決」。 他轉向他身邊的未婚妻,伸出了手。 胡蝶忍優雅地將自己的手,放入了他的掌心。
「同時,」義勇的聲音裡,帶上了一絲也許是刻意的溫和,「為各位正式介紹,我的未婚妻,胡蝶小姐。」
胡蝶忍站起身,對著眾人露出了那個完美的、妻子的典範般的微笑。 然後,她的目光,也落向了炭治郎。
「竈門君,」她的聲音溫柔,卻帶著一種醫生般的、不容錯辨的審視,「聽義勇先生說,你之前的身體一直不太好。」 這句話,立刻將他釘在了「病人」和「弱者」的標籤上。 「這座莊園的空氣確實很好,」她笑著說,「但療養,終究還是『規矩』最重要。您說是嗎?」
這句話,深深地刺痛了炭治郎。
「規矩」。 這個詞,從這個完美的女人嘴裡說出來,像是在宣判他所有「失序」的、混亂的、被無一郎點燃的情感——全都是「病」。
他看著義勇。義勇正看著他的未婚妻,那目光是他從未見過的……「認可」。 那是屬於他們那個世界的、平靜的、門當戶對的「和諧」。
然後,義勇的目光,越過了胡蝶忍的肩膀,落在了炭治郎的臉上。 那目光很短暫。
但那裡面包含了所有訊息——「看,這就是我的選擇。」「這就是『現實』。」「這就是『正確』的人生。」「而你,」那目光彷彿在說,「……你只是個錯誤。一個需要被『治癒』的、暫時的迷茫。」
「砰。」
炭治郎的腦子裡,彷彿有什麼東西斷裂了。
他那顆剛剛開始「活過來」的心臟,被這片完美的、正確的冰冷,再次凍傷了。 他昨晚還在馬廄裡,感受著那個粗暴的、錯誤的、卻又讓他戰慄的吻。 而現在,他卻坐在這裡,看著那個他曾經崇拜的、愛慕的男人,向他展示自己那「完美無瑕」的、即將到來的婚姻。
這不是警告。 這是一場公開的、文明的、殘酷的——處決。
他感覺到一陣強烈的噁心。 那些精緻的食物、水晶杯的反光、胡蝶忍那完美的微笑……都讓他窒息。
「我……」他猛地站起身,椅子腿在地板上劃出刺耳的尖嘯。所有的交談都停了下來,所有人都在看他。
「……我很抱歉。」炭治郎的聲音在顫抖,「我……我有點不舒服……」
他甚至沒有勇氣去看義勇的表情。他搖搖晃晃地,幾乎是落荒而逃地,衝出了那間燈火通明、卻又冰冷刺骨的餐廳。
炭治郎逃到了花園裡。
他衝進了那片被修剪成迷宮的玫瑰花叢,遠離了那些從窗戶裡透出來的、虛偽的燈光。 夜裡的空氣很冷,像冰一樣刺痛了他的肺,卻讓他感到一絲清醒。
他靠在一座冰冷的大理石雕像上,大口大口地喘著氣,身體卻因為那股噁心感而陣陣抽搐。
他失敗了。他永遠也成不了義勇想要的那種「正確」的人。 他甚至……他用顫抖的手,摸了摸自己的嘴唇。 他甚至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根本不想要那種「正確」。
他為自己的這個念頭感到恐懼。
「宴會,」一個熟悉的、漠然的聲音,突然從他身後的陰影中響起,「……就這麼難吃嗎?」
炭治郎猛地一顫,轉過身。
時透無一郎,正坐在噴泉的邊緣。 他已經脫掉了那身「規矩」的、令人窒息的正裝外套,襯衫的領口解開了,袖子也捲了起來。 他沒有看炭治郎,只是看著噴泉裡那片靜止的、漆黑的水面倒映出的、殘缺的月亮。
他顯然也逃席了。而且,他似乎一點也不驚訝炭治郎的出現。
「你……」炭治郎的聲音還在顫抖,「你怎麼會在這裡?」
「因為我知道,」無一郎抬起頭,那雙薄荷綠的眼睛在月光下,像兩片冰冷的、透明的寶石。
「……你一定會逃出來的。」
他朝他伸出了手。 不是昨晚那種蠻橫的拉扯。只是一個安靜的、等待的邀請。
「那邊太吵了。」 無一郎說,「要不要去一個,更『安靜』一點的地方?」
炭治郎那顆剛剛在眾目睽睽之下被「處決」的心,還在胸腔裡痙攣。
那邊,是燈火通明的餐廳。是富岡義勇的、完美的、屬於「秩序」的世界。 這邊,是冰冷的、黑暗的、只有昆蟲在草叢中發出細微摩擦聲的花園。
而時透無一郎,就坐在這片黑暗的、屬於「失序」的世界裡。他一直等著他。
炭治郎看著那隻手。 他再也沒有退路了。
如果他現在轉身,走回那間餐廳——他會怎麼樣? 他會被迫為自己的「失禮」而道歉。他會被當成一個「情緒不穩定的病人」。他會被重新關回那個「健康」的牢籠裡,直到胡蝶忍和富岡義勇的婚禮結束,直到他被「治癒」成一個……空洞的、無害的、符合「規矩」的軀殼。
他會死。
一種比肉體死亡更可怕的、精神上的死亡。
他緩緩地、顫抖著抬起頭,看向那扇明亮的、像舞台一樣的窗戶。他能看見富岡義勇的剪影。 他正舉著酒杯,姿態完美地,對身邊的貴賓致意。
他那即將成為妻子的、完美的未婚妻,正微笑著站在他的身側。
他甚至沒有注意到炭治郎的逃離。或者說,他注意到了,但他不在乎。
炭治郎的「失序」,只是他這場「完美晚宴」上的一個、可以被輕易擦去的小小污點。
那股冰冷的、被拋棄的絕望,終於壓倒了炭治郎心中最後一絲對「正確」的留戀。
他哭了。 眼淚無聲地、滾燙地滑落。但這一次,不是因為病弱,也不是因為崇拜的幻滅。 而是因為……選擇。
他轉過頭,看著無一郎。看著這個唯一的、看穿了他所有偽裝,卻沒有稱他為「病人」的少年。
炭治郎伸出了自己那隻還在顫抖的手。 他將它, 放進了無一郎那隻冰冷的、卻又無比堅定的手掌裡。
無一郎的指尖,立刻收緊了。那是一種不容反悔的、緊密的握持。那觸感冰涼,卻像一把鐵鉗,牢牢地抓住了他。
「抓緊了。」 無一郎說。他沒有多餘的安慰,只是從噴泉邊緣跳了下來,拉著炭治郎,轉身跑進了更深的黑暗中。
這是一場狼狽的私奔。
炭治郎那雙屬於「晚宴」的、擦得鋥亮的皮鞋,在濕軟的草地上不斷打滑,他好幾次都險些摔倒。 而無一郎赤著腳,卻像一隻習慣了黑暗的野獸,步伐輕巧而篤定。
他拉著炭治郎,穿過了那片修剪整齊的迷宮,越過了那條象徵「規矩」的碎石路,跑向了那股混合著乾草和動物氣息的、溫暖的黑暗源頭——馬廄。
當無一郎拉開那扇沉重的木門,將炭治郎拽進去,並反手將那根粗糙的木門閂插上的那一刻。「哐當」一聲。 彷彿將整個「富岡義勇的世界」,都關在了門外。
馬廄裡很暗,很溫暖。 空氣中充滿了那股濃郁的、原始的生命氣息。 那匹棗紅色的母馬,在隔間裡發出了平靜的、詢問般的鼻息。 那匹名叫「風」的小馬,正安穩地睡在乾草堆裡。
這裡,是他們的「船屋」。 是他們「錯誤」的、卻又安全的聖殿。
炭治郎再也支撐不住了。 他背靠著粗糙的木門,沿著門板滑坐在地。他把臉深深地埋進了雙膝之間,那股被壓抑了整晚的、積攢了數月的、所有的屈辱、恐懼、迷茫和痛苦, ——在此刻,徹底決堤。
他哭了出來。 不是那種病人的、無力的啜泣。 而是一種近乎嘶吼的、撕心裂肺的、屬於「活人」的痛哭。
他哭他那份死去的、柏拉圖式的愛戀。 他哭義勇的殘忍。 他哭胡蝶忍那完美的、刺眼的「正確」。 他更哭自己——哭他自己,為什麼在被無一郎那樣粗暴地親吻之後,竟然會感到自己活著。
無一郎沒有安慰他。 他沒有像一個「體面」的紳士那樣,去拍他的背,或者說「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他只是走到炭治郎的面前, 蹲了下來。
他蹲在陰影裡,與坐在地上的炭治郎平視。 他什麼也沒做, 就只是看著他。看著他哭,看著他發抖,看著他把自己所有的不體面、不規矩全都暴露出來。
那目光裡沒有憐憫,也沒有厭惡。 只是……見證。他給予了炭治郎,一件富岡義勇永遠給不了的東西——允許他「崩潰」的自由。
炭治郎哭了很久,直到他的喉嚨沙啞,直到他再也流不出一滴眼淚,只剩下疲憊的、斷斷續續的抽噎。
在馬匹平靜的反芻聲中, 無一郎,終於開口了。他的聲音很輕,
「哭完了嗎?」
炭治郎緩緩地抬起頭。 他那雙哭得紅腫的、沾滿淚水的暗紅色眼睛,在昏暗中,只有一縷月光從馬廄高處的氣窗透進來,對上了那雙冰冷的、薄荷綠色的眼眸。
「……」
「那就,」 無一郎伸出手,用他那依舊帶著泥土氣息的、冰冷的指尖, 抹去了炭治郎臉頰上的一道淚痕。
那動作,帶著一種近乎粗暴的溫柔。 他的指腹,在炭治郎濕熱的皮膚上,留下了一道冰涼的軌跡。
「……別再為那個懦夫哭了。」 他說,「他不值得。」
炭治郎看著他。 看著這個,在所有人,包括他自己,都稱他為「病人」時, 唯一一個,用行動告訴他——你沒有病的人。
他那顆被撕裂的心,在這一刻,做出了最後的選擇。
炭治郎猛地撲了上去。
這一點也不溫柔的動作。 這是一個近乎攻擊的、絕望的、用盡全力的衝撞。他抓住了無一郎的襯衫領口, 將這個蹲著的、措手不及的少年,一起撲倒在了身後的乾草堆裡。
「唔……!」
炭治郎騎跨在他的身上,用盡了全身最後的力氣,將這個少年壓在了身下,然後,他堵住了他的嘴唇。
這一次,不是無一郎的「侵略」。 這是炭治郎的——「投降」。
這是一個絕望的、混亂的、鹹澀的吻。它嚐起來,是淚水、是乾草、是炭治郎那顆破碎的、卻又重生了的心。
他吻得毫無章法,像一個溺水的人,在索求最後一口空氣。他甚至用牙齒磕到了無一郎的嘴唇。 他不再管什麼「正確」與「錯誤」。 他只知道,眼前這個人, 是「真實」的。
無一郎愣了一下。 他似乎沒想到,這隻「壞掉的玩具」,會主動反擊。
隨即,他笑了。 一個在黑暗中,近乎掠食者的、勝利的微笑。
他只用了一秒鐘,就反客為主。
無一郎扣住了炭治郎的後頸,另一隻手環住了他的腰,猛地一個翻身——
「啊!」
天旋地轉。現在,是炭治郎被壓在了那堆柔軟、卻又有些刺人的乾草堆裡。
他那套昂貴的、屬於「晚宴」的西裝,此刻沾滿了草屑和塵土,變得凌亂不堪。 馬廄裡的空氣是溫暖的、厚重的,充滿了那股原始的、混合著乾草甜香、動物體溫和微弱氨水味的氣息。 高處氣窗透進來的那一縷月光,像一道殘酷的、舞台般的聚光燈,打在了他們兩人糾纏的、混亂的剪影上。
無一郎居高臨下地看著他。 那雙薄荷綠的眼睛,在黑暗中,像狼的眼睛一樣,閃爍著興奮的光芒。
「原來,」 他輕聲說,「你喜歡這樣。」
他沒有再給炭治郎任何思考的機會 他低下頭,將這個吻,加深。
這一次,不再是試探,而是徹底的、不留餘地的——佔有。
「唔……!」
炭治郎的嗚咽,被堵了回去。 這是一個真正的吻。
無一郎的吻,和他的人一樣,帶著一股涼意,卻又如此蠻橫。 它不溫柔,不體面。 它是粗暴的、飢餓的、毫無章法卻又精準無比的。
他撬開了炭治郎的牙關——炭治郎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何時放鬆了那最後一絲可悲的抵抗——用一種近乎掠奪的姿態,探索著、品嚐著這個「正確」世界裡從未有人碰觸過的領地。
那鹹澀的、淚水的味道,似乎更激起了他的興趣。
炭治郎的腦子一片空白。他所有的「規矩」、「道德」和「羞恥心」,都在這場風暴中被撕得粉碎。
他感覺到無一郎的手。一隻手,扣住了他的後頸,手指強硬地插進了他那柔軟的頭髮裡,那力道近乎疼痛,讓他無法逃避。另一隻手,則更加大膽——
「叮。」
一顆珍珠鈕扣,承受不住那股粗暴的力道,彈了出去,掉在了木地板上,發出了微弱的、卻又無比清晰的聲響。
那是他「體面」的西裝馬甲。 那是他最後一層「社會的皮膚」。
炭治郎猛地一顫。 他聽到了。那聲音,像是一種「許可」被敲響了。
然後, 那隻手,那隻沾過泥土、撬過門鎖的、冰冷的手,順著被扯開的縫隙,探了進去,隔著那層薄薄的、已經被冷汗浸濕的襯衫,貼上了他那因為緊張、哭泣和羞恥而滾燙的、佈滿薄汗的側腰。
「……!」
炭治郎猛地倒抽了一口涼氣,整個人像一隻被觸碰了裸露神經的、瀕死的鳥,劇烈地弓起了背。
太冷了。那隻手是冰的。而他的皮膚是滾燙的。
這股冰火交加的、強烈的刺激,比那個吻更讓他崩潰。一股他從未體驗過的、陌生的、近乎痛苦的快感,像電流一樣竄遍了他的全身。
他的身體,那個被他厭棄、被他視為「病人」的軀殼,此刻,正發出可恥的、誠實的迴響。
他那雙本能地、想要推開對方的手,在半空中僵住了。然後,它們失去了力氣,轉而絕望地、緊緊地抓住了無一郎的肩膀。那不是推拒,那是抓緊浮木。
無一郎感覺到了他態度的轉變。這個「病人」,終於不再抵抗了。
他放緩了那個吻。但沒有結束。他轉而開始細細地、帶著懲罰性地,啃咬著炭治郎那已經紅腫的下唇。他像一隻終於抓到獵物的、耐心十足的野獸,在享用他的戰利品。
「你……」 無一郎終於在炭治郎快要窒息時,稍稍拉開了一點距離。他們的呼吸,都急促而混亂。濕熱的氣息,在冰冷的空氣中,交織成一團白霧。
無一郎看著身下的人。 炭治郎的眼睛緊閉著,長長的睫毛上還掛著淚珠,黏在他潮紅的臉頰上。他的嘴唇紅腫,微微張開,正大口地喘著氣。 他看起來,像一朵被暴雨摧殘過的、卻又因此而顯得妖異般生動的花。
「富岡義勇,」 無一郎的聲音很低,像惡魔的私語,「他碰過你嗎?」
炭治郎猛地睜開了眼睛。那雙暗紅色的眼眸裡,滿是水光和震驚。
「他像這樣,」 無一郎那隻在他襯衫下的手,緩緩地、帶著一種折磨人的、探索的意味, 向上滑動, 撫過了他敏感的肋骨,那冰冷的指尖所到之處,激起了一片戰慄。
「……碰過你嗎?」
「不……」炭治郎的聲音在顫抖,「……沒有……」
「他甚至不敢。」 無一郎笑了,那笑容裡滿是輕蔑。「他只想把你做成標本,放進那個朝南的、漂亮的玻璃盒子裡。」
他低下頭, 這一次,他的吻沒有落在嘴唇上,而是落在了炭治郎那因為哭泣和喘息而滾燙的、佈滿淚痕的臉頰上。然後,是下巴。然後,是那截在晚宴上被高領束縛住的、此刻卻因為仰頭而顯得脆弱不堪的脖頸。
「……!」
炭治郎猛地倒抽了一口涼氣。 那股冰冷的、濕熱的觸感,在他最敏感的皮膚上遊走。 這太錯誤了。 這太墮落了。
「無一……郎……」他發出了近乎求饒的、破碎的聲音,「……別……」
那是一個帶著哭腔的、投降般的「無一郎」。 這聲呼喚,像一把鑰匙,打開了潘朵拉的魔盒。
時透無一郎的動作停頓了。 他那雙在黑暗中亮得驚人的薄荷綠眼睛,就這樣近在咫尺地、審視著身下這個徹底崩潰、卻又主動投降的人。
「別什麼?」 無一郎的聲音,悶在他的頸窩裡,「別這樣?」他那隻冰冷的手,已經滑到了炭治郎的胸口,準確地,覆在了他那顆正瘋狂跳動的心臟上。
「它快跳出來了。」 無一郎輕聲陳述著,「它會為他這樣跳嗎?」
炭治郎的防禦已經完全消失了。 他那雙抓著無一郎後背的手,不再是出於恐懼,而是出於一種他自己也無法理解的、溺水般的依附。
無一郎笑了。 那不是一個溫柔的笑,而是一個得到了「許可」、近乎殘酷的、勝利的微笑。
他用那隻扣著炭治郎後頸的手,強迫他微微仰起頭。
「你終於,」他用一種近乎耳語的、冰冷的聲音說,「……不裝了。」
他不再浪費時間。他那隻冰冷的手,從炭治郎的胸口滑下,重新回到了那件被扯開的、凌亂的襯衫邊緣。這一次,他不再是一顆一顆地解開鈕扣。他只是用力一扯——
「嘶啦——」
布料被撕裂的聲音。幾顆鈕扣崩飛,彈落進了乾草堆裡。
冰冷的、屬於午夜的空氣,猛地灌了進來,毫無遮攔地,貼上了炭治郎那片滾燙的、佈滿薄汗的胸膛。
「啊……!」 炭治郎猛地倒抽了一口涼氣,羞恥感和寒意讓他劇烈地顫抖起來。 他本能地想蜷縮起身體,想遮住自己。
但無一郎更快。 他壓了上來,用自己的身體,覆蓋了他。
炭治郎能感覺到,隔著兩層薄薄的襯衫,無一郎那精悍的、帶著一絲涼意的體溫,正嚴絲合縫地貼著自己。 而那隻冰冷的手,已經滑到了更下方——它準確地,握住了那條屬於「晚宴」的、象徵著「規矩」的、皮質腰帶的帶扣。
「不……」 炭治郎的理智,在最後一刻回光返照。「……無一郎……等一下……那裡……不可以……」
這不是親吻。 這不是擁抱。 這是最後的界線。
「不可以?」無一郎停下了動作。他抬起頭,那雙薄荷綠的眼睛在黑暗中,冷酷地凝視著他。「為什麼不可以?」 「因為他嗎?」「因為這是『錯誤』的?」
「我……我不知道……」炭治郎的眼淚又湧了上來,「我害怕……」
「你害怕的,」 無一郎一針見血,「不是我。」「你只是害怕,你會喜歡上這種『錯誤』。」
他不等炭治郎回答。他低下頭,再一次,用一個深吻,堵住了他所有即將出口的、徒勞的抗拒。
這是一個沉默的吻。它粗暴、深入、不容拒絕。它奪走了炭治郎所有的空氣和思考能力。
而在炭治郎被這個吻淹沒、大腦一片空白、只能發出可憐的「唔唔」聲時——那隻冰冷的手,已經,解開了那道最後的防線。
金屬帶扣被解開的、沉悶的「喀噠」聲,在馬廄裡,聽起來,像一把鎖被打開了。
那隻冰冷的手,毫不猶豫地,探了進去。第一次,真正地,碰觸到了那片最隱秘的、最滾燙的、從未被任何人,包括他自己都未曾如此對待過的皮膚。
「……!」
炭治郎的身體,像一張被拉到極致的弓,猛地繃緊了。他所有的哭泣、所有的抗拒、所有的思考,都在這一刻,凝固成了一種巨大的、無法言說的恐懼和戰慄。
「……不……求你……」他終於在那個吻的間隙,擠出了一絲破碎的、帶著哭腔的求饒。
無一郎停了下來。 他看著身下這個,因為恐懼和某種陌生的刺激,而淚流滿面的少年。 他看起來,像一隻被徹底玩壞的、漂亮的玩偶。
無一郎的眼中,閃過一絲極淡的、近乎「憐憫」的情緒。但他沒有停手。
他只是俯下身,用他那隻還空著的、溫暖的手,覆蓋住了炭治郎那雙因為恐懼而睜得大大的、濕潤的眼睛。
黑暗。
炭治郎的視覺,被剝奪了。
他看不見了。他看不見無一郎的表情。他看不見馬廄的環境。他看不見自己此刻有多麼狼狽、多麼「不體面」。
他所有的感官,都被迫地、無比清晰地,集中到了那隻正在他身下,緩慢地、帶著一種近乎殘酷的好奇心,探索著的手上。
他能聽到的,只有自己那可恥的、急促的喘息聲。和無一郎那平靜的、惡魔般的呼吸。
「你看,」無一郎的聲音,在他的耳邊響起, 像一場催眠,「你沒有『病』。」
「你只是……」那隻冰冷的手,猛地收緊了。
「啊——!」炭治郎發出了一聲短促的、壓抑不住的尖叫。那是一種……他從未體驗過的、陌生的、讓他感到恐懼的……快樂。
「……你只是『活著』而已。」
無一郎拉下了那隻遮住他眼睛的手。 他看著炭治郎那張因為強烈的刺激而漲紅、佈滿淚水、表情介於痛苦和迷茫之間的臉。
他低下頭, 輕輕地, 吻去了他眼角的一滴淚。
然後,在炭治郎那徹底放棄的、破碎的喘息聲中,無一郎用他那冰冷的、卻又充滿了生氣的身體,徹底地,佔有了這個剛剛從「正確」的世界裡,墮落下來的靈魂。
「……不……」炭治郎的防線,徹底崩潰。這句「不」,就是他最後的、也是最誠實的答案。
「那就叫我的名字。」 無一郎命令道,「叫我。」
炭治郎看著無一郎那近在咫尺的、在月光下顯得過於蒼白和美麗的臉。 他看著那雙倒映著自己狼狽模樣的、薄荷綠色的眼睛。
他那雙顫抖的手,緩緩地,抱住了無一郎的背。他將臉埋進了對方那帶著青草氣息的頸窩。
「……無一郎。」
他用一種近乎投降的、帶著哭腔的聲音,叫了他的名字。
馬廄裡,陷入了一種近乎真空的、黏稠的寂靜。
那陣短暫的、毀滅般的風暴過去了。只剩下母馬在隔間裡,不安地、輕輕地刨著蹄子。
炭治郎的視覺,是模糊的。他什麼也看不清。他所有的感官,都被那場剛剛席捲過他的、陌生的、近乎痛苦的「快樂」給摧毀了。
他能感覺到的——是痛。
一種陌生的、尖銳的、從他身體最深處傳來的、被強行撕裂的疼痛。
是冷。午夜的寒氣,正貼在他那大片裸露的、沾滿了冷汗和淚水的皮膚上,讓他無法控制地顫抖。
是刺。身下的乾草,不再柔軟,它們像千萬根細小的針,扎進他敏感的、疲憊不堪的背部。
是羞恥。一股溫熱的、黏稠的、屬於「墮落」的證據,正提醒著他,剛才發生的一切,都不是幻覺。
他那套昂貴的的西裝,已經徹底毀了。它皺巴巴地纏在他的腿上,像一層被強行蛻下的、屬於「過去」的死皮。
他沒有動。他像一個剛剛被解剖完畢的、被釘在標本板上的蝴蝶。
他死了。那個「正確」的、崇拜著富岡義勇的、純潔的竈門炭治郎,已經在今晚,死在了這個馬廄裡。
然後,他感覺到了重量的消失。
時透無一郎,從他的身上,抽離了。那股冰冷的、卻又帶著強烈「活著」氣息的重量,離開了他。
炭治郎的身體,因為那突然失去的支撐和溫度,猛地一顫。他緩緩地、用一種近乎僵硬的、機械般的動作,側過頭。
天亮了。
一縷微弱的、病態的、青灰色的晨光,正從馬廄高處的氣窗透進來。那不是「健康」的陽光。 那是一道審判的光。
而時透無一郎,就站在那道光裡。
他已經站起來了。他背對著炭治郎,正慢條斯理地,扣上他那件微皺的襯衫鈕扣。他的動作,平靜、篤定。 彷彿他剛才做的,不是一場驚天動地的、墮落的侵犯,而只是……完成了一件再自然不過的、屬於「愛」的儀式。
他扣好了鈕扣,整理了領口。 他轉過身。
他的衣服,有些褶皺,沾了點草屑。但他的人,依舊是那個時透無一郎。只是那雙薄荷綠的眼睛裡,那股天真的、事不關己的漠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罕見的、清澈的篤定。
他看著他。看著這個,正赤裸著上半身、蜷縮在骯髒乾草堆裡的、臉上還掛著淚痕和歡愉餘韻的、狼狽不堪的──他的人。
炭治郎的嘴唇顫抖著,他想說什麼。但他什麼也問不出口。他只能本能地、可悲地,拉過一塊破舊的、不知道是擦馬還是蓋東西用的粗麻布,試圖遮住自己赤裸的、顫抖的身體。 這是一個羞恥的動作。
無一郎注意到了這個動作。 他那雙薄荷綠的眼睛裡,閃過一絲心疼——那是一種炭治郎從未在他臉上看過的情緒。
「叮——叮——叮——」
一陣清脆的、屬於「秩序」的鈴聲,遙遠地,從主樓的方向傳了 過來。
是僕人們起床的鐘聲。是「規矩」的世界,甦醒了。
炭治郎的瞳孔猛地收縮。恐懼。一股比剛才被侵犯時,更為強烈的、現實的恐懼,猛地攥住了他的心臟。
他不在他的房間裡。義勇……那場晚宴……胡蝶忍……
「我……我得回去……」他像一個被抓包的孩子,慌亂地、手腳並用地,試圖從乾草堆裡爬起來。但他剛一動,一股撕裂般的劇痛,就從他身體的某個部位傳來,讓他猛地倒抽了一口涼氣,又狼狽地跌了回去。
他站不起來。
「回去?」無一郎的聲音裡,沒有了譏諷,只有一種冰冷的清澈。他走到炭治郎面前,蹲了下來。他沒有居高臨下。他再次與他平視。
「回哪裡去? 」「回到那個,他和他的未婚妻,在等著『審判』你的地方去?」
「我必須回去!」炭治郎的聲音裡帶上了哭腔,「他們會發現……他們會……」
「他們早就發現了。」 無一郎平靜地說。 「昨晚的晚宴,就是你的『處決』。你還不明白嗎?」
「……」炭治郎的臉,最後一絲血色也褪盡了。
「炭治郎。」 無一郎叫了他的名字。他伸出手,這一次,他的手不再冰冷,而是溫暖的。 他用一種近乎虔誠的、溫柔的動作,撥開了炭治郎那沾滿了汗水和淚水、黏在臉頰上的頭髮。
「聽著。」「富岡義勇,他把你當成什麼?」「一個『病人』?一個『錯誤』?一個他玩膩了、又怕弄髒他手的……玩具?」
炭治郎的身體,因為「玩具」這個詞,而劇烈地顫抖。這和他那晚在餐廳裡聽到的「寵物」,是同樣的、殘酷的定義。
「我不會。」 無一郎的目光,牢牢地鎖住了他。
「我不會把你當成玩具。」他一字一句,「我會把你當成我的『戀人』。」
炭治郎的瞳孔,猛地放大了。
「當成我的『伴侶』。」無一郎的聲音不大,卻像一顆釘子,釘進了這間馬廄的寂靜裡。
「我會珍惜你。」「我會愛護你。」
他看著炭治郎那張因為震驚而失語的臉,他低下頭,輕輕地,吻了炭治郎的額頭。 那是一個不帶情慾的、宣誓般的吻。
「……至於他的『懲罰』。」無一郎站起身,那雙薄荷綠的眼睛裡,閃過一絲屬於他這個年紀的、桀驁不馴的冷冽。「那是衝著我來的。」
他轉過身,走向了那扇沉重的木門。
「……無一郎!」炭治郎顫抖著叫他。
無一郎的腳步停住了。他沒有回頭。
「我自己的懲罰,」他拉開了那根沉重的門閂,「我自己去領受。」
「但是炭治郎,」他拉開門。冰冷的屬於「現實」的光芒,猛地照了進來。
無一郎站在那片光裡,他的聲音,是炭治郎在這片絕望中,聽到的、唯一的承諾:
「你不再是他的『病人』了。」「你是我的。」
「等我。」
他走了出去。昂首闊步地,走進了富岡義勇那「秩序井然」的、甦醒了的莊園裡。
只留下了炭治郎一個人。赤裸著,疼痛著,卻也……被「承諾」著。
他被拋棄在了這片「墮落」的乾草堆裡,但他那顆死去的心,卻因為那個吻、那句「戀人」, 開始重新、劇烈地、為了「活下去」而跳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