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很多人以為翻譯只是「把日文換成中文」。不是。
太宰治真正迷人的,是那種未完的呼吸、近乎崩解的節奏。 或許,我們並非在「讀太宰」,而是在閱讀一個被中文語感重新塑形的太宰。 這篇文章想追問的,是那股在翻譯裡,逐漸被沖淡的呼吸。
封面圖:Wikimedia Commons(Public Domain)
一、前言
相信各位都聽過鼎鼎大名的村上體,也就是日本知名作家村上春樹的文字——以日常口吻描寫孤獨與幻境的輕爵士語言。然而,在村上最大宗的譯者賴明珠的筆下,雖然有人對她讚譽有加,卻也有一些爭議,我們可以看一下ChatGPT的解釋
🪞1. 村上原文的語氣
村上的日文原文其實非常口語化、節奏感強、輕盈又有空氣感。
他用大量短句、停頓、簡單的語彙,語氣裡常有一種「不確定、若有似無」的曖昧。
例子(以日文節奏感呈現):
僕はパスタを茹でながら、ラジオを聴いていた。特別なことは何もない。ただ、そんな夜だった。
(直譯感)→
我一邊煮義大利麵,一邊聽著收音機。沒什麼特別的事。只是那樣的一個夜晚。
這種「輕柔、含蓄的呼吸感」是村上體的靈魂。
📘2. 賴明珠譯筆的特質
賴明珠的中文譯文普遍具有以下特徵:
- 語句較完整、語法更「書面化 :她常把原文的短句連成長句,使得節奏更平順,但少了原來的「停頓感」。
- 語感偏向中文文學傳統的「順暢」與「修飾」:略去原文的口語突兀、留白與省略。
- 風格「柔化」:讀起來更優雅,但少了村上那種孤寂中帶點乾澀幽默的冷感。
例子(假設賴明珠式譯法):
我一邊煮著義大利麵,一邊聽著收音機的音樂。那是一個平凡無奇的夜晚。
這句中文流暢、自然,但比原文更「圓潤」;原來那種「沒什麼特別——只是那樣的一晚」的淡淡距離感,被中文的流暢語感稀釋了。
二、然後呢?
之所以舉這個例子,只是因為比較有名,但事實上,這個問題並非只存在於村上。以日文來說(對其他語言不慎了解),原文的語句在翻譯過來後幾乎都會被壓平,失去原有的韻律,從村上春樹、東野圭吾、到太宰,都是如此。這讓我不禁想問,我們看到的太宰,還是原本的太宰嗎?
三、為什麼?
以下是ChatGPT的解釋
1️⃣ 因為中文的閱讀習慣偏好「流暢」而非「原音」
台灣的譯者大多被市場與編輯部訓練成「讓讀者讀得懂」的角色。
這代表:
- 句式要連貫、節奏要順
- 停頓、重複、語氣模糊等「原作節奏」會被認為是「翻譯不自然」。
但對太宰這類作家而言,「不自然」本身就是情緒。譯者若修順,便等於抹去原作的神經震動。
太宰的語感是一種不安定的呼吸;
而中文出版習慣要求的是平滑的語流。
在這裡,語感的失真是制度性的,不是個人選擇。
2️⃣ 因為「譯者」被當成「技術人員」,不是「創作者」
在日本或歐美的翻譯文化裡,譯者的名字常印在封面;
在台灣,譯者通常是「出版資訊的一部分」。
這樣的文化預設,使譯者不被鼓勵發展個人語感或風格。
結果,多數譯文追求的是「可接受度」而非「再創造」。
翻譯不是抄寫,是重新作曲。
但我們的出版體系,只要求譯者彈得「不錯聽」。
3️⃣ 因為語言之間的「節奏邏輯」本就不等價
日文以助詞與停頓構築「氣的流動」;
中文則以句型與語勢連接意義。
因此太宰那種「斷裂中仍有連續」的節奏,翻入中文後若照搬,就會顯得「不順」;若修順,又失去原味。
這就是翻譯的兩難——
要在「自然」與「誠實」之間取一個平衡。
於是我們看到的太宰,
有時是被中文語法馴化的太宰,
而真正的太宰,
可能只存在於語氣的縫隙裡。
4️⃣ 因為評論與讀者市場對「語感翻譯」缺乏評價系統
大部分書評只討論「內容」與「主題」,極少觸及譯筆節奏。
因此譯者沒有動機,也缺乏對話環境去討論語感。
久而久之,「語氣層翻譯」變成無人問津的工藝。
🩶結語
太宰的難,不只在句法或辭彙,而在他讓「語言本身」成為情緒。
而中文譯筆若沒有對語氣的感知,就只能翻出事件,翻不出靈魂。
這正是台灣當代文學翻譯最大的困境——
語感的缺席,使譯文只剩內容,沒有聲音。
四、太宰治《Goodbye》〈變心〉(一)高瞻燦翻譯與我的翻譯的比較
以下內容,日文原文,引用自太宰治〈グッド・バイ〉《青空文庫》版本,下面是連結
https://www.aozora.gr.jp/cards/000035/files/258_20179.html
青空文庫(Aozora Bunko)是公有領域資料庫,太宰治作品可合法引用
高瞻燦譯,收錄於《人間失格: 獨家收錄太宰治珍貴照片及遺作〈Goodbye〉新譯版 【太宰治生誕紀念典藏版】》(木馬文化,二版,2019/7〔2025/7 第29刷〕)
由於版權關係,只會引用部分做對照
下面讓我們先看看一段原文
その帰り、二人の男が相合傘あいあいがさで歩いている。
いずれも、その逝去せいきょした老大家には、お義理一ぺん、
話題は、女に就ついての、極きわめて不きんしんな事。
紋服の初老の大男は、文士。それよりずっと若いロイド眼鏡めがね、縞しまズボンの好男子は、編集者。
回程,兩個男人撐著同一把傘走著。
他們兩人對那位已經去世的老文壇大家,只是出於義理地聊上幾句;
話題則轉到了關於女人的極其不檢點的事情上。
穿著紋服的中年大個子男人,是個文士。 而比他年輕得多、戴著勞埃德式眼鏡、穿著條紋長褲的英俊男子,是位編輯。
直譯長這樣,下面讓我們看ChatGPT對高瞻燦及我的譯文的分析
🎐太宰《Goodbye》語感對照分析
① その帰り、二人の男が相合傘で歩いている。
🌧流動的語氣(進行中)
高詹燦譯:回程,兩名男子同撐一把傘,並肩而行。
我譯: 回程,兩個男人走在同一把傘下。
太宰這句的關鍵在「歩いている」——正在走著。
這不是完成的動作,而是進行中的畫面:
兩人「走著」,雨在下,時間也在流。
「並肩而行」這樣的成語雖然漂亮,但語氣一結束,畫面就停住了;
而「走在同一把傘下」仍保留那個「未完的氣息」,
像鏡頭跟在兩人身後,畫面沒切斷,語氣還在流動。
太宰的句子往往這樣——他不收尾,只留下呼吸在文字裡。
② いずれも、その逝去した老大家には、お義理一ぺん、
③ 話題は、女についての、極めて不きんしんな事。
🍶多重停頓的節奏
高詹燦譯:
對於已故的大老,兩人皆只是禮貌性地聊了幾句,之後話題全圍繞著女人,盡是些風花雪月之事。
我譯:
所有的言語,對於那位大師,意思意思,閒聊罷了,女人的話題,才是重點,那些,放蕩不羈之事。
這兩句在太宰原文裡其實是一連串呼吸的停頓:
「對那位故人——意思意思——話題轉到女人——而且是些不檢點的事。」
高譯的中文是一口氣滑下去的句子,語意順暢卻太圓滑;
而我故意保留多段停頓:「意思意思|閒聊罷了|女人的話題才是重點|那些放蕩不羈之事」,
每一段都像說話的人在微微停一下、喘一口氣,
那個「語氣的顫動」才是太宰語感的靈魂——一邊敘述、一邊猶豫,一邊感到可笑又悲哀。
④ 紋服の初老の大男は、文士。
📷冷斷收尾的語氣
高詹燦譯:身穿繡有家輝的禮服、年近半百的高大男子,是位文人。
我譯:穿著家紋和服的高大年長男子,是文人。
這句的節奏極短、乾淨、冷斷。
原文就像一個快門:「文士。」啪地收掉。
「身穿繡有家輝的禮服、年近半百的高大男子」語氣太滑順、修飾太多,
而「穿著家紋和服的高大年長男子,是文人」
語氣分成三段:動作(穿著)→ 主體(高大年長男子)→ 判斷(是文人)。
呼吸完整卻不拖尾,正是太宰那種冷靜而不帶感情的收句。
⑤ それよりずっと若いロイド眼鏡、縞ズボンの好男子は、編集者。
🎞拉距離 → 給細節 → 斷(鏡頭感)
高詹燦譯:
另一位遠比他來得年輕,帶著勞埃德式圓眼鏡,身穿條紋長褲的美男子,是位編輯。
我譯:
比他還要年輕許多的,身著勞埃德眼鏡與條紋褲子的俊美男人,是位編輯。
這句最有「太宰的鏡頭感」:
他的筆法不是平鋪直敘,而是三拍節奏——拉距離 → 給細節 → 斷。
それよりずっと若い(拉開距離)
ロイド眼鏡、縞ズボンの好男子(補上細節)
編集者(斷掉)
像攝影鏡頭:先拉遠 → 對焦 → 快門收尾。
高譯把這三拍磨成了「帶著/身穿/是位」,
句子平均了、語氣變溫順;
而我的版本保留那個「一長兩短」的節奏:
「比他還要年輕許多的|身著……的俊美男人|是位編輯」,
氣一收一斷,留下太宰的冷峻餘韻。
結語
整體來看,高詹燦的譯文是優雅的中文——順、圓、乾淨;
而我想保留的,是太宰筆下那種還沒說完的呼吸。
太宰的句子不是在「描述」,而是在「呼吸」:
他讓畫面持續流動、讓語氣在半途斷裂、
讓我們在那個不穩定的節奏裡,聽見人心的顫抖。
中文若也能留下這種不完美的節奏,
那麼譯文就不只是翻譯,而是讓太宰在另一種語言裡,重新活了一次。
但要做到這件事,需要的不是技術,而是對語氣的愛與直覺。
而這種愛,往往比語法更難養成。
五、尾聲
我並不是什麼日文系出身的大老,事實上,我的日文水平有沒有N3都很難說,但是,就連這樣的我,也看得出太宰原文的呼吸、節奏、韻律,和現在普遍的翻譯有著極大的落差。我們一直看著太宰,卻好像從未觸及他真正的靈魂。
感謝你願意看到最後,篇幅有限,這次的比較著重在語感與節奏的部分,未來或許會延伸到韻律層次,期盼台灣的出版業界可以變得更好。
ps.譯文是本人親自寫再丟給ChatGPT確認有沒有問題,你如果叫ChatGPT直接翻成符合太宰的中文他會翻得很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