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十點五十分，捷運的提示音響起。小傑走出車廂，捷運服務員引導他搭上電扶梯，城市地底的混濁暖氣被地面十一月的冷風取代。他呼出一口氣，熟練地展開手上的白手杖，準備開始這段長達二十分鐘的回家路。
這是一天中，他最專注也最疲憊的時刻。按摩師的工作，是將他人的疲憊與痠痛，透過雙手轉移到自己身上。此刻，他卸下一整天的重量，將所有感官都交給了這座城市。
白手杖的尖端是他的眼睛，輕巧地在人行道上敲擊、滑行，回傳路面的質地。是平滑的磨石子地，還是粗糙的柏油路面？左前方傳來油炸的氣味與滋滋作響的聲音，那是轉角新開的鹹酥雞攤；右後方是寺廟，即使在深夜，空氣中依然飄散著若有似無的檀香味。這些聲音、氣味、風的流動，在他腦中構築成一幅比任何視覺都更真實的地圖。
他正要穿越一條沒有紅綠燈的巷口，一輛電動機車無聲無息地滑過，帶起的風切聲讓他心頭一緊，停下腳步。他習慣了，這座城市總有太多看不見的危險。
「先生，要過馬路嗎？我帶你。」一個年輕的聲音從右前方傳來，清晰、乾淨，帶著一點點南部特有的口音。
小傑循著聲音的方向微微側過頭。「沒關係，我等一下就好。」他習慣性地婉拒。太多的善意是短暫的，有時還會打亂他自己的節奏。
「車還很多，我剛好也要過去。」那個聲音堅持著，語氣裡沒有勉強，只有一種單純的關切。
遲疑了兩秒，小傑點了點頭。「好，那麻煩你了。」
小維將自己的手肘微彎，湊到小傑手邊。小傑會意，伸出手，將手掌安穩地搭在小維的手肘後方。那是一個標準的人導法姿勢，把信任交給他。
「我叫小維，維護的維。」
「我叫小傑，傑出的傑。」
「小傑哥，你住這附近嗎？這麼晚才下班。」
「對啊，做按摩的，下班時間不固定。」
小維的步伐很穩，配合著小傑的節奏，他們沉默地走過夜市的尾端，食物的熱氣與人們酒酣耳熱的喧鬧聲在身後逐漸遠去。到了小傑家巷口，小維停下腳步。「就是這裡嗎？」
「對，我自己進去就可以了，今天真的謝謝你。」
「不客氣啦，小事。」小維的聲音聽起來像在微笑。「那我先走了，掰掰。」
那晚之後，這段二十分鐘的路途，開始有了不一樣的風景。每當小傑走出捷運站，走到那間燒烤店對面的便利商店時，總會聽見那句熟悉的問候。
「小傑哥，下班啦。」
小維總坐在便利商店的騎樓下，喝著一罐啤酒，像是在等誰。他會自然地起身，讓小傑搭上他的手肘，接過引導的任務，陪他走一段路。
「今天有個客人超盧的，」小維的聲音充滿了年輕人特有的煩惱，「一直嫌我推薦的房子不夠氣派，我就跟他說，哥，這價格你還想買到豪宅喔？差點被客訴。」
小傑靜靜地聽著。他從不給建議，只是專注地聆聽。他的黑暗世界，反而成了一個最能讓人安心傾吐的樹洞。小維跟他聊著房屋銷售的壓力，聊著北漂的孤單，聊著對未來的迷惘。
「我跟你說，我那個客人啊，帶著他老婆來公司看物件，結果眼睛一直偷瞄我們家的女業務。我就覺得，唉，男人啊。」小維感嘆著。
「那你呢？你有女朋友嗎？」小傑隨口問道。
空氣突然安靜了幾秒，只剩下白手杖敲擊地面的規律聲響。
「我……」小維的聲音變得有些猶豫，「我等的，不是女朋友。」
小傑沒有追問，只是放慢了腳步，給予對方整理思緒的空間。
「其實，我等的是我男朋友。」小維的聲音很輕，像怕被風吹散，「他在便利商店打工，我們一起住。」
「嗯。」小傑只是輕輕地應了一聲，像在說「今天天氣不錯」一樣自然。
小維似乎有些訝異於他的平靜。「你不覺得……很奇怪嗎？」
「奇怪什麼？」小傑反問，「他對你好嗎？」
「好啊，他對我很好。」
「那不就好了。」小傑的語氣理所當然，「重要的又不是他是男是女，是他對你好不好。」
那一刻，小傑感覺到從小維手肘傳來的溫度，似乎更溫暖了些。他開始說起家裡的壓力，說起電話裡母親那些不諒解的氣話，說起他多希望能有一天，能正大光明地牽著男友的手回家。
小傑靜靜地聽著，感受著這個二十幾歲大男孩肩上，那不為人知的沉重。
又過了一陣子，他們的話題越來越深。小維對小傑的世界充滿好奇。
「小傑哥，你一個人在台北，不會孤單嗎？」
「會啊，怎麼不會。」小傑笑了笑，「但孤單跟看不看得見，沒什麼關係。很多人眼睛看得到，心卻是瞎的，那才叫真的孤單。」
「說的也是。」小維點點頭，「那你……會想知道我是什麼樣子嗎？或是，我男朋友長什麼樣子？」
這是個有趣的問題。小傑停下腳步，面向小維聲音傳來的方向。
「我每天跟你走路，聽你的聲音，感受從你手肘傳來的步伐與力道，我就知道你今天開不開心、累不累。我知道你善良、有點愛抱怨，但心很軟。對我來說，這就是你的樣子。」小傑頓了頓，接著說：「我不需要『看』見你，我已經『認識』你了。」
小維沉默了。他從沒想過，自己可以被這樣「看見」。
「那……」小維深吸一口氣，像是下定了決心，「小傑哥，你呢？你有喜歡的人嗎？」
小傑臉上露出一個神秘的微笑。「有啊，我也有一個每天在等我回家的人。」
這個答案讓小維十分驚訝。「真的假的？是誰？我怎麼都沒聽你說過？」
「因為你沒問啊。」小傑的語氣帶著一絲促狹，「她很黏我，我每天下班，一開門她就會衝過來抱住我，對我又舔又聞的。」
「哇，這麼熱情！」小維羨慕地說，「是個很活潑的女生吧？」
「對啊，」小傑嘴角的笑意更深了，「非常活潑，食量也很大。她叫『牛奶』，是一隻馬爾濟斯。」
圖片是小傑養的瑪爾濟斯緊盯牛奶瓶的模樣
小維愣住了，隨即爆笑出聲。「靠！小傑哥你騙我！我還以為……」
「你以為什麼？」
「我以為你終於要跟我分享你的秘密了！」
小傑笑著搖搖頭，重新邁開步伐。「我的秘密，跟你的不一樣。我的秘密，不是用說的。」
又是一個尋常的夜晚，但小維的聲音聽起來有些低落。
「小傑哥，下禮拜開始，我可能就沒辦法等你下班了。」
小傑的白手杖停頓了一下。「怎麼了？」
「我男朋友……他便利商店調職了，換到東區另一間門市當店長，時間不一樣了。所以，我也不用在這裡等他了。」
「這樣啊，那很好啊，升遷了是好事。」小傑的語氣聽不出太多情緒。
「可是……」小維的聲音裡滿是失落，「以後就不能陪你走這段路了。」
「路，本來就是要自己走的。」小傑淡淡地說，「有人陪一程，是幸運，要感謝。但不能因為這樣，就忘了自己一個人怎麼走。」
他們默默地走著，這是他們一起走的最後一段路。到了巷口，小維停了下來，小傑感覺到他搭著的手肘沒有立即抽離，那份溫度依然存在。
「小傑哥，」他猶豫地開口，「我還是很好奇……你的秘密到底是什麼？」
小傑沉默了片刻，他從口袋裡拿出手機，熟練地用手指在螢幕上滑動著，螢幕報讀軟體以極快的語速在他耳邊念著什麼。然後，他將手機遞給小維。
「我的秘密，在這裡。」
小維疑惑地接過手機，螢幕上停在一個音樂播放器的介面，只有一個檔案被選取。他按下播放鍵。
傳出來的，不是音樂。
起初是規律的、白手杖敲擊地面的「叩、叩」聲，接著是遠處燒烤店抽油煙機的隆隆聲，背景還有便利商店門開開關關的叮咚聲。突然，一個清晰的笑聲響起，那是他自己的聲音，爽朗而無所顧忌，是他某天抱怨完客人後，如釋重負的笑聲。
音檔很短，只有三十秒，最後結束在一句模糊的「掰掰」裡。
小維愣住了，他看著檔案的名稱，上面只有兩個字：「夜行」。而建立日期，是他們相遇後的第一個月。
「這是……」小維的聲音有些顫抖。
「我說過，我不需要『看』見你，我已經『認識』你了。」小傑的聲音在安靜的夜裡顯得格外清晰，「我看不見，所以，我用我的方式記住。記住這條路上的聲音，記住你的笑聲，記住你陪我走的這段路。」
小維說不出話來。他以為自己是那個付出善意的人，是那個引導者。他每天在這裡等待，是為了給予協助。直到此刻他才明白，原來他自己的存在——他的聲音、他的笑聲、他無心的抱怨——早已被對方當成一份珍貴的風景，好好地收藏了起來。
在這段夜行的路上，真正被照亮的，或許是自己。
小傑從他手中拿回手機，放回口袋。「路，本來就是要自己走的。去吧，去陪你男朋友。」
小傑轉過身，白手杖在地上敲出清脆的聲響，一步一步，沉穩地走進那條他早已熟悉無比的黑暗巷弄。
小維站在原地，久久沒有移動。他看著小傑的背影消失，感覺自己好像第一次，真正「聽見」了這個世界。
作者筆名： 子火江鳥
作者簡介： 我的日常，由聲音、文字與故事構成。作為一名視覺障礙者，閱讀與寫作不僅是興趣，更是探索世界、與之對話的方式。
長期關注社會時事，源於一份相信：文字能穿透表象，觸及真實情感。任何一種聲音都應該被聽見——無論是性別光譜上的多元認同，或是社會角落的微弱呼聲，皆值得傾聽與理解
文學是創作的土壤，期許筆下的文字，能成為一座溫柔且堅定的橋樑，連結不同的生命經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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