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
火車進站的鳴笛聲劃破空氣,帶著不可逆轉的決絕感。
我靠在車窗,倒影映出一張蒼白的臉,眼底隱隱浮著暗沉的陰影。
——終點站:嶼禾鎮。
車廂的廣播重複三次,我才像被推了一把般起身,拖著行李踏上月台。
海風混雜著泥土氣息,生猛地鑽進胸口。熟悉到發痛。
「這味道……一點都沒變。」
稻田、小路、咖啡香、老榕樹……一切都還在。
唯一不在的,是那個曾牽著我手,說「有我在,不用怕」的人。
顧苑生。
我最初的戀人,如今卻要以「亡者」的身份再見。
──我趕來的,不是重逢,而是他的葬禮。
禮堂內,藍白花海寂靜綻放,他的遺照微微一笑,像在訕笑我的遲到。
就在我強忍著情緒低頭行禮的時候,餘光捕捉到一個身影。
黑髮微卷、肩背筆直,他靜靜立於家屬席。
那一瞬間,時間像被摁住。我的心口狠狠一縮。
——他是誰?
直覺告訴我:那是苑生的伴侶。
我們的目光在空氣裡交會,無聲卻帶著壓迫。
他沒有敵意,卻有一種難以忽視的深沉。
而我忽然意識到,這場葬禮不只是告別苑生。
也是我與另一個男人——
在同一份愛裡,命運般的對峙。
第一章、你的葬禮,鳥兒不鳴
鐵路火車緩緩進站,車輪與鐵軌摩擦出低鳴的聲響,像是一首離別的前奏。車廂內外瞬間擁擠起來,旅客們匆匆抓著時間上下車,一如人世間那些來不及說出口的話語與情緒。
我始終沒有動。
我坐在靠窗的位置,車窗上映出自己的倒影——一張慘白又帶著疲憊的臉,像是從沒真正睡醒過。車廂裡的廣播聲響起,第三次播報:「本列車終點站──嶼禾鎮,已到站,請旅客攜帶隨身物品下車。」
我這才緩緩起身,動作有些遲疑,像個還沒準備好的人。心跳突然變得明顯,腳步卻一時沉重。
我剛踏上站台,一股混著泥土與鹹味的海風迎面撲來——那是雨後潮濕的氣息,裹著回憶,狠狠灌進我的胸口。
「這味道…一點都沒變。」
站台上,人群穿梭匆忙,行李箱滾輪摩擦地面的聲音此起彼落,車站廣播一如往常地響著,一切彷彿沒變。
變的是,火車站旁多了一處正在施工的建案,敲擊鋼筋與水泥攪拌的聲響此起彼落,在空氣中震盪,打亂了記憶中這裡原有的靜謐。
我仰望著灰藍的天空,雲層低垂得像是快要塌下來,我忽然覺得自己也快被壓垮。
我拖著行李,像背負著什麼沉重的過去,一步步踏出車站。街道兩旁是熟悉的老屋與招牌,斑駁的牆面、掉漆的窗框,就連那家永遠飄著咖啡香的小店也還在。
門口站著一位老闆娘,咖啡色的圍裙上沾著幾點研磨過的咖啡渣。她看了我一眼,似乎想說什麼,但最終只是微微點頭。
「歡迎回來。」她沒發出聲音,卻用一種極輕的眼神說完了所有。
路人不時向我投來側目。我的裝束與這座海邊小鎮格格不入——筆挺的黑色西裝、深色領帶、擦得發亮的皮鞋,像是剛從哪場喪禮逃離。
事實上,我正要參加一場最不願面對的告別。
我兒時的玩伴,也是我生命中最初也最深刻的戀人——顧苑生
我停下腳步,望向遠方那條通往稻田的小路,鼻尖一酸——那裡,是他曾經牽著我走過的路。
水窪映著陽光,像一面鏡子,映出我此刻略顯憔悴的臉。我走過街角,忽聽見幾個孩子的笑聲,嘹亮清脆,與記憶中的某個夏天重疊在一起。
「苑生快跑!它要追來了啦——」
「我才不怕咧!你跑慢一點,我牽你啦!」
那時我們總從稻田邊的小路經過,電線杆上總停著一排黑壓壓的烏鴉,叫聲聒噪刺耳。有一隻總特別兇,常在我們經過時突然俯衝下來啄人,還會一路追著我們跑。
我嚇得跌跌撞撞、拔腿狂奔,心跳得快要炸開。
而苑生,卻總是回頭牽住我:「有我在,不用怕。」
可現在,怎麼那麼安靜。
安靜得讓人害怕,連那群吵鬧的烏鴉都不見了。
你的葬禮,鳥沒有鳴叫,時間彷彿也不敢再前進。
這世界像是為你停下了,只剩我還站在這裡,傻傻地記得你那句話:
——有我在,不用怕。
可你不在了,我現在,很怕。
我都還沒原諒你,你怎麼可以,先走了?
你總是那麼任性,說走就走,把我狠狠推開。
你知道嗎?
這世界忽然變得好安靜,安靜得我連一句「我恨你」都沒處說出口。
我站在田埂邊,望著那片金黃隨風起伏的稻浪,雨珠掛在葉尖,閃著微光。我蹲下身,指尖輕觸一束濕潤的稻葉,像想抓住什麼,卻什麼也沒留住。
景色再美,也填不滿我心底那處失去苑生的空洞。
廟口的老榕樹枝葉斜垂,午後陽光穿過縫隙,斑駁地落在青石板上。我沿著階梯一步步走進那座被歲月染黃的老土地公廟。香爐裡還有殘存的香灰,香火不旺,卻有一種靜謐的溫度。
牆上斑駁的紅漆剝落,像一張張褪色的符咒,刻著時光留下的痕跡。
我在神像前停下,雙手合十,掌心微顫,低聲喃喃:
「土地公伯伯,我不會原諒那個傻子。真的不會。」
「他不要我,轉身走得那麼乾脆。我都還沒看他後悔過一次……怎麼可以就這樣走了?」
我垂下頭,額貼著指尖,像是要將所有壓在心裡的話,一次說給神聽。
「你說,我該怎麼辦?我想氣他,卻只剩想他的力氣了……」
廟裡靜悄悄的,香火微弱,像是誰也說不出話來。只有風從殿門外吹進來,輕輕地,像那個傻子的手,曾經停留在我肩上。
這條路,我們曾無數次走過,一起放學、吵架、嬉鬧、甚至牽著手在夕陽下沉默地走回家——可如今,只剩我一人獨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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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走到葬禮禮堂前,天色低垂,濕透的落葉緊貼石板,像我的腳步一樣遲疑——再靠近一步,思念就會潰堤。
但我終究還是趕上了,趕上苑生的葬禮。
我明白,自己是那個從苑生生命裡消失太久的人。這些年來,我既沒聯絡,也沒出現,甚至在苑生人生的最後時光裡,我連一點陪伴都未曾給過。
我甚至懷疑,自己是否還有資格,站在這裡,為這個人流下一滴淚。
禮堂外,人們正陸續進場,氣氛低沈壓抑。沒有哭聲,沒有親屬接待,只有幾位社工和工作人員低聲交談。
苑生沒有家人,這場葬禮沒有傳統的哭祭儀式,更多像是一場簡單的道別。那些來送行的人,也大多是育幼院的舊友,或羽根川商店街的老友。
我深吸一口氣,然後伸手推開禮堂的門。門軸輕輕作響,我像個擅闖的過客,小心翼翼地走了進去。
禮堂內,藍白色的花靜靜綻放,柔和卻刺眼,像是一片無聲的海。
中間擺著他的遺照——苑生那張熟悉的臉,依舊俊俏,眉眼柔和卻藏著些許憂鬱。嘴角勾著若有似無的笑意,像在逗你,又像藏著話沒說完——
「…怎麼這麼晚才來?」像一聲埋怨,溫柔得讓人想哭。
空氣中飄著花香與淡淡的燭火氣息。
就在我將香點燃、合掌鞠躬的那一刻,身後傳來一陣低語——
「他竟然還敢回來?」
另一個女子冷冷說道,語氣裡藏著怒意與鄙夷,「他當初可是頭也不回地離開,把這裡當成什麼了?」
「苑生最需要人的時候,他人在哪裡?現在倒好,裝什麼深情。」
「就是啊,當初苑生還一再替他說話……」
我站得筆直,背脊繃緊,像一尊不會說話的雕像。沒有回頭,卻感覺到一雙雙眼睛正釘在我身上。我的指尖微微顫抖,卻死命忍著不讓它被看出來。
我知道,那些話,是說給我聽的。
你們怎麼會懂?
——我是那個被留下的,是他不要我,不是我離開他。
你們什麼都不懂。
我原本也曾經怨過、氣過,甚至幻想過他回頭的模樣。可當一切成為空白,那些怨,連出口的對象都不在了。
我沒有回應,也不想解釋,因為再怎麼反駁都顯得蒼白。
我只是默默將香插進香爐,雙手合十,低頭彎身——
這一拜,不只是給苑生的。
更像是,對著整個世界的一種低頭認輸。
是我輸了。
我輸給了自己的心,輸給了那個到最後都沒有回頭看我一眼的你。
就在此時,我的餘光掠過靈堂一側——家屬席,站著一名身形高大的男子。
他一頭烏黑的捲髮,低垂著頭,髮絲微微遮住眼睛,看不清表情。可他身上那股沉靜而內斂的氣場,讓人難以忽視。
我心頭猛然一震。無需確認,我知道——那是苑生的伴侶。
四周的說話聲、誦經聲與濃烈的焚香味在那一刻全都遠去,只剩下他的存在——靜靜地佔據了我整個視線。
我們隔著空氣短暫對望。他朝我輕輕點了點頭,眼神平靜,沒有敵意,也沒有語言。
我愣了一下,隨即低下頭,苦笑一聲。
這裡,早就有了屬於他的位置。
一個真正陪苑生走過低谷、走到最後的人。
而我呢?早已從他生命的結尾中,靜靜劃去。
這時,一名男子走到他身旁。
是慈愛育幼院的陳生道院長——也是我最不想再見到的人。
他臉上還掛著那副假惺惺的笑容,這種場合他竟然笑得出來,像什麼都沒發生過。
我喉頭一緊,怒火從胃裡翻湧上來——真想替苑生狠狠朝他那張噁心的臉揮上一拳。
就在他目光掃向我時,我立刻撇開頭,不敢也不願和他對視。
那雙眼睛我太熟了,只要多看一秒,我怕自己真的會當場吐出來。
我悄然退到禮堂最後面,刻意避開所有人的目光。背緊貼著牆壁,像是只要一放鬆,就會整個人倒下去。那牆冰冷粗糙,卻是此刻唯一能支撐我不潰堤的東西。
就連最後一次靠近你,我都只能以這樣狼狽的姿態。
我望向那張熟悉的遺照——苑生的笑容定格在燈光映照的玻璃框中,仿佛永遠停留在過去的光影裡,不曾褪色,卻再也不屬於現在。
我眼淚早已止不住,模糊了整片視線。我伸手拚命擦拭,卻越擦越模糊,像那些記憶——越想抓住,就越是從指縫間滑落。
我在心裡一遍遍埋怨苑生:
「你這個傻瓜,才二十八歲,幹嘛那麼急著把人生走完?到底在趕什麼……」
情緒翻湧如潮,胸口像被什麼壓住,悶得我幾乎喘不過氣來。喉頭發緊,像卡了什麼說不出口的話,也許是懺悔,也許是怨,也許是那句永遠沒說出口的——「我其實一直忘不了你。」
忽然,有些竊竊私語從側邊傳來——
「他在哭嗎?」
「他不是早就去當什麼杜家大少爺了嗎?現在來哭,哭給誰看?」
「苑生的伴侶都還在場,他竟然還敢出現……」
你看到了嗎,苑生?
連我最後一次來看你,都還要被質疑,被指責。
可我不是為他們來的,我是為你。
哪怕我沒資格了,哪怕你心裡早已有了別人,我還是來了。因為我曾說過,無論如何,我一定會回來。
只是沒想到,這麼多年,我沒學會的,不是放下,而是如何跟你告別。
我猛地用手掩住嘴,強忍翻湧而出的情緒。整個人顫抖不已,心裡卻忍不住咒罵著:
「你們又懂什麼?能不能都閉嘴!」
空氣凝滯,焚香繚繞的味道令人窒息。我再也受不了那些竊語與視線,轉身離開了靈堂——這一次,我是真的走了,不再等誰,不再回頭。
我要真正的放下,可惡,苑生,我還是無法原諒你——
然而,就在我剛踏出門檻的那一刻,背後忽然傳來一道低沉的聲音:
「你是…杜矢渚嗎?請留步。」聲音不大,卻低沉而清晰。
我腳步頓住,肩膀微微一顫。我沒有回話,只是僵著身子,緩緩轉過身。
站在我身後的,是一位身形修長的男子。
他身穿剪裁俐落的黑色西裝,站姿筆直,雙手自然垂落在身側。臉部輪廓分明,線條俊朗而冷峻,短髮略帶自然捲度,額前幾縷髮絲微微垂落,若隱若現地遮住眉眼。
他渾身散發著一股壓抑而穩定的氣場——是一種極致內斂的沉靜。
那一瞬間,我知道,是他。
先前站在家屬席的男子——苑生的伴侶。
我們四目相交,一時間,空氣彷彿被壓縮至無聲。
我嘴唇微張,卻說不出話來。
而他,率先開口,「謝謝你願意來參加他的葬禮。」
「苑生是我朋友,送他最後一程,是我應該做的事。」我回答得平靜。
他微微頷首,神情變得有些複雜,沉默了一會兒,像是在斟酌要不要開口。
我察覺那股猶豫,忍不住問:「你有話想說嗎?」
他沒有立刻回答,而是稍稍偏了下頭,看向禮堂的方向。
「儀式結束後…我們可以聊聊嗎?」
我愣了一下,看著他的眼睛,那雙眼睛不帶敵意,卻隱約透出一種深藏的情緒。
「你想聊什麼?」
「關於苑生,關於你,關於…我想知道的那些事。」
我心頭一震。對方想談的,無疑是我和苑生之間的事——很顯然,他早就察覺了些什麼,也或許,他一直都知道。
我沉默幾秒,終於輕聲回道:「我知道了。」
他再次微微向我頷首,那動作幾乎無聲,像一種節制到極致的禮貌。
隨後轉身走回禮堂。挺直的背影消失在藍白花與燭火之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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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段時間,我一個人四處閒晃,不知不覺走到了慈愛育幼院門前。
熟悉的紅色鐵門靜靜地立在眼前,門上的油漆早已斑駁剝落,鐵鏽攀附在邊緣,像時間一點點刻下的痕跡。
院內傳來孩童們清脆的笑聲,我順著那聲音,沿著牆邊緩緩走到庭院側。
幾位小朋友正在草地上奔跑、踢球,笑聲此起彼落,在空氣中迴盪。那種單純而熱鬧的喧鬧聲,熟悉得讓我心裡一震——那是我曾經擁有、卻早已失落的快樂。
我沒有出聲,只靜靜站在一旁,隔著圍牆看著他們,彷彿透過這些孩子,看見了那個還會放聲大笑的自己。
我繞過主樓,踩過濕潤的土徑,來到後院。
那裡,有一棵我幾乎連在夢裡都忘不了的樹。
那是一棵檸檬樹。
是我和苑生十歲那年,親手種下的。
如今,它已經長得茂盛挺拔,枝葉間垂掛著一顆顆飽滿的黃澄澄果實,在綠葉間閃閃發亮。地面還殘留著幾片掉落的花瓣。
我記得苑生曾一臉得意地說:「等它長大,我們每年都要一起來摘果實,做檸檬水給大家喝。」
我走近圍牆,用力一跳,伸手摘下一顆熟透的果實。果皮冰涼滑膩,紮實地貼合掌心,微酸的香氣悄悄溢出。
看著掌中的檸檬,我唇角不自覺浮起一抹微笑。
我輕輕嗅了嗅那熟悉的氣息,然後像捧著什麼重要的寶物一樣,把它小心地抱在胸前。那不只是一顆檸檬,而是一段從未風乾、還會痛的記憶。
忽然,一道稚嫩的聲音突然打斷了我的思緒。
「叔叔,你是小偷嗎?」
我一愣,低頭看見一個約莫六、七歲的小男孩,雙手叉腰,皺著眉,瞪大眼睛警惕地看著我。
我連忙擺手:「我不是小偷,也不是什麼叔叔,小朋友,我只是……只是來看看。」
「看什麼?」
我蹲下身,與他平視,「這棵檸檬樹,是我和一位很特別的朋友,很多年前一起種下的。今天,我只是想來看看,它現在長成什麼模樣了。」
小男孩沒那麼容易被打發,繼續緊盯著我,步步逼問。
「那個朋友是誰?他現在在哪裡?」
我沉默了幾秒,將手中的檸檬抬起。金黃的果實在掌心閃著微光。它像極了太陽——明亮,溫暖,卻無法靠近。
「他現在啊……去了個很漂亮、很安靜的地方。」
小男孩似懂非懂地點點頭,忽然笑了,那笑容像陽光一樣簡單純粹。
「那叔叔下次要來,要記得帶他一起喔!」
隨後,他湊近一步,小心翼翼地踮起腳尖,隔著鐵欄杆靠近我,隔著鐵欄杆,像要分享什麼秘密似的。
他微微側頭,壓低聲音湊到我耳邊,小聲說道:「我也不會跟院長告狀你偷了檸檬。」
說完,他就一溜煙地跑回草地上,投入另一群孩子的奔跑與追逐中。
我忍不住揚聲道:「叫我哥哥,我會更開心。」
男孩未停下腳步,只是揮了揮手,笑聲融進風裡。
我一手緊握著掌心那顆沉甸甸的檸檬,另一手則微微抬起,遮住刺眼的陽光。
「苑生,你聽見了嗎?」
「孩子們還在笑……你呢?在天堂,也還像從前那樣,笑得像個孩子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