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在妖界降得格外快。
才傍晚,遠山那抹怪異的紫光就完全褪去,天色迅速沉成墨色,只有黑曜石鋪成的長街上點起一盞盞幽藍的燈,像是水裡漂著的磷光。
嗤封領著我們,從燭脈街轉了好幾道曲折的回廊,終於來到一處寬闊的黑曜廣場。廣場中央擺滿矮桌與長榻,成弧形向內圍繞,中央則立著一座雕滿妖獸的香台,焚著細藍色的煙,香氣帶著點微苦的冷甜味。
「今晚的宴席就在這裡。」嗤封轉頭對我們幾個人道,暗紅的瞳在燈火下透出若有若無的笑意,「先坐,稍後主君就到。」
我下意識四下張望。
四周已坐滿許多妖族,形貌各異。有長著蛇紋的美人倚在榻上,指尖攪著酒盞,也有身披獸甲、頭生黑角的武者,旁邊放著比人還大的長戟。更遠些,還看見那日在妖市賣酒的老妖,竟也身著短袍入席,神情得意。
「我來介紹一下。」嗤封舉起手,指向左側,「那位是青篙,咱們妖界的‘術印司主’,你們人族說的話大概就等於掌符箓與傳訊的頭頭。再過去那個頭髮像火一樣的,是赤昊,統領咱們邊防的‘赤炎軍’,平日也管混渦市的安穩。」
他又朝右側揚了揚下巴,笑得像隻餓狼:「再往裡那三個,平時愛喝、愛賭、愛鬧。別小瞧他們,都是妖后座下親軍出來的。」
我心想:——怪不得個個都一副愛吃人的樣子,氣勢是有點嚇人。
但還沒等多想,忽然聽到一聲清遠的鑼響。
所有妖族同時放下手裡杯盞,齊齊起身,像潮水般朝廣場中央行禮。
我愣了一瞬,也連忙跟著莫言、李天池幾人一同站起。
下一刻,青藍色的燈光之中,走出一名身穿月銀紗衣的女子。她的長髮幾乎垂到地上,發尾卻隱隱透著冷青色,額間嵌著一枚極細的幽藍晶石。
她沒有多餘首飾,神態卻自有一股從容高絕。那雙眼輕輕掃過席間,竟讓我有種像被什麼爪子輕輕抓住心口的錯覺。
「吾主——妖后駕到!」
隨侍妖僕尖細的聲音劃破廣場。
我聽見自己喉嚨乾得輕輕滾動,暗暗在心裡吐槽:——靠,這氣勢,比董事長走紅毯還唬人。
嗤封此刻恭敬單膝跪下,高聲道:「啟稟妖后,這幾位乃守門者來使,金鑰莫言、景門李天池,以及銅鑰李關元、趙海、孔最。」
我被他拉著名字,只能硬著頭皮跟著拱手作揖:「……見過妖后。」
妖后的目光在我們幾人臉上一掃而過,當落到我這裡時,似乎輕輕停頓了片刻。但她很快收回眸光,緩緩坐到高榻上,淡聲道:
「免禮。既為上賓,就不必拘泥繁文。」
我才輕輕鬆口氣,就聽見鼓樂聲響起。從側殿魚貫走出幾名妖族歌伎,身上系著繁複的綢帶,手裡執著細長鈴鐺,踩著奇特節拍舞動起來。
四周的妖族紛紛重新坐下,有的已端起酒碗大笑談天。
很快就有妖僕捧來精美的玉盞與各式菜餚,那香味我根本叫不出名字,隱約帶點草木辛香與獸脂的濃厚。
趙海看得眼睛直冒光,剛夾了一塊閃著油光的肉塊放進嘴裡,卻「嗆」了一下,差點把酒噴出來:「咳……臥槽這也太辣……」
孔最挑了挑眉,冷冷道:「少丟人現眼。」
我正想笑他倆,就見幾個妖族武將靠了過來,拎著粗口大碗,嘿嘿地用人族話笑道:
「幾位是來自太古京城的?不若陪咱們玩個小遊戲,助助興?」
我心裡「咯噔」一聲,轉念一想:這地方能玩出什麼妖風邪雨的把戲?正打算婉拒,卻聽嗤封在旁邊輕哼道:
「放心,就是些鬥骰、傳杯、猜謎的把戲,不會吃了你們。」
妖后也只是微微抬手,示意無妨。
我暗想:——都到這份上了,不玩怕是要被當沒種。
於是很快就有妖僕端來刻滿符紋的骨骰、還有光會隨著人心意微微跳動的小螢石,要我們輪流擲骰猜大小、誰輸誰喝。
第一輪我就輸了。
妖族將軍遞來一碗通體青碧、熱氣騰騰的酒,我接過時,聞到那股子又香又怪的味,硬著頭皮一口悶下去——
「……靠!!!」我幾乎眼淚都要噴出來。
趙海在一旁笑得跟個傻子似的,一拍我後背:「怎麼?太辣還是太甜?」
我一手拍桌,大口喘著氣,眼角還泛著水光:「他媽……這酒像把我胃都點著了!」
幾個妖族哈哈大笑,有人甚至笑到在席上滾了半圈。
但很快輪到下一局,我卻在傳螢石的時候小耍了個花招,直接讓螢石熱到發亮,把那位妖族將軍唬得一愣,居然失手被點燃了酒巾,鬧了滿桌笑聲。
幾輪下來,氣氛徹底炒熱,我竟成了這場妖界晚宴上的「人氣王」。
就連一直坐在高座上只輕抿酒盞的妖后,也罕見露出一點輕柔的神色,目光在我身上多停了一息。
嗤封湊過來拍了拍我肩膀,低聲道:「你們李家的人啊……向來就能把場子鬧熱。」
他說著,似笑非笑地看了我一眼,眸子裡一閃而過什麼複雜的光。
「什麼李家的人?這牛魔王是不是喝醉?把我認成別人?」我心頭一震,還來不及細問,卻見趙海已經臉頰通紅,舉著酒碗嚷嚷:
「關元,說說你之前說的那句什麼……喝酒分三等的話!」
我愣了愣,乾笑了一聲,站起舉杯:「……酒分三等,自買為下,友請為中,能與妖后及在座諸位同席共飲,乃上等也!」
話音剛落,周遭頓時爆出一片歡呼聲,連那位赤炎軍都舉碗朝我大喊「好!」其實我也是看電視劇偷偷學來了,沒想到那麼有效果,我自己也大吃一驚!!
我偷偷瞄了眼妖后,只見她纖指輕輕扣著酒杯,眼底浮出一抹幾不可察的笑意。
宴席已到後段,趙海跟孔最早就被灌得東倒西歪。
忽然有妖族起鬨:「聽說你們人族書卷多,詩詞更多,不若賜我們幾句?」
我正想推脫,卻被趙海一把摟住肩膀,滿臉醉意地咧嘴:「京城詩聖李關元,可別藏著掖著!」
我頭皮發麻,但眾目睽睽之下,也只能硬著頭皮拈杯沉思。片刻後,輕輕朗聲道:
「江涵秋影雁初飛,與客攜壺上翠微。
塵世難逢開口笑,菊花須插滿頭歸。」
席間響起一片叫好,連青篙都點頭稱妙。
我又舉杯,慢聲念道:
「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飲琵琶馬上催。
醉臥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幾人回?」
這一次,周遭的妖將們紛紛一拍桌面,大喊「痛快!」
最後我轉向高座,輕輕躬身,望著那雙靜靜注視我的清冷眸子:
「持杯遙勸天邊月,願月圓無缺。
持杯復更勸花枝,且願花枝長在、莫離披。」
一瞬間,妖后指尖輕輕一顫,幾乎要將盞中酒灑落。
她緩緩抬頭望我,眸光像是輕輕破碎開來的星影。卻終究只是低低一笑,輕抿了口杯中酒。
宴席結束後,趙海和孔最已經被小虎半架半拖回去歇著。
我、莫言、李天池與嗤封則繞過長廊,來到妖后寢殿外的一處側室,準備與她商議林森留下的追蹤器與破門之事。
殿門前的妖火輕輕跳動,我深吸一口氣,只覺得肩頭像壓著什麼說不出的重量。
今晚的夜空深得見不著底,似乎隨時都會墜下一張無形的大網,把我們所有人都捉住。
而我……只能硬著頭皮往裡走去。
——後頭會是什麼局面,誰都不知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