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雨_(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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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晚的開場,並沒有顯得特別張牙舞爪。

時透無一郎平躺在床上,房間的燈早已熄滅。窗簾被拉得嚴絲合縫,唯獨邊緣處滲進了一絲城市尚未燃盡的殘光。那抹微弱的灰白固執地棲息在牆角,像是一道無法被忽視的傷痕,無聲地提醒著他——時間還在流動,世界並未真正停歇。

他閉上眼睛。 呼吸平穩,肩膀下沉,身體依照記憶中演練過千百遍的順序,一步一步偽裝出「即將入睡」的模樣。 如果這是一場關於睡眠的考試,他毫無疑問會拿到滿分。

但他很清楚,這些都只是表演給自己看的假象。 他的意識並沒有往下沉。 它只是懸浮在那裡,像一塊漂在死水上的軟木塞,不上不下,無法靠岸。

一開始,他並沒有察覺到異樣。 失眠向來不是一瞬間發生的崩塌。 它是一種緩慢的滲透,像冰水無聲地浸入厚重的布料裡,沒有警報,也沒有痛感。等你意識到皮膚發冷時,整個人早已濕透了。

時間在黑暗裡失去了刻度。 他不知道現在幾點,也克制著不伸手去確認。手機就在床頭,只要一個動作就能喚醒螢幕,但他沒有。在這個時刻,清楚的數字只會讓絕望變得更加具體,而「清楚」,從來不是失眠者的救贖。

思緒開始漫無目的地游離。 不是具體的回憶,也不是未來的計畫,只是一些沒有重量的、灰色的碎片: 白天電腦螢幕刺眼的白光、鍵盤敲擊時單調的機械聲、對話框裡忘記回覆的訊息、冰箱裡那罐過期了一天的牛奶。 那些畫面像是一幀幀失焦的底片,浮現又消散,沒有哪一個值得他真正停留。

他突然翻了個身。 衣料與床單摩擦的聲音在寂靜的夜裡被無限放大,像是一聲驚雷。他立刻僵住了動作,連呼吸都本能地放輕,彷彿生怕驚動了什麼人。 這個下意識的反應讓他自己都覺得荒謬——這房間裡明明只有他一個人。

可是身體已經習慣了。 習慣在夜裡小心翼翼,習慣把存在感縮到最小,習慣不打擾任何人。 包括他自己。

那股無名的焦躁,就是在這個時候悄然滋生的。 沒有前兆,也找不到源頭。 它不是憤怒,不是恐懼,甚至稱不上悲傷。 它更像是一種錯位感。 就像整個世界都已經進入了休眠模式,唯獨他被卡在了那個「系統更新中」的介面上,沒有進度條,也沒有取消鍵,只能面對著無盡的轉圈。

胸口開始微微發緊。 不是痛,而是一種持續不斷的、令人窒息的不耐。 理智試圖介入,冷靜地列出所有條件:沒有急事、沒有危機、不需要保持清醒。 可身體不在乎這些邏輯。 身體只接收到一個訊號——現在,不能睡。

他睜開眼,盯著虛無的天花板。 黑暗並不純粹。有些區塊深不可測,有些區塊因為折射了外面的光害而泛著慘淡的青灰。那種不均勻的黑,讓人無法專注凝視,也無法徹底放空。

他忽然覺得厭煩。 不是針對某件事,而是針對這個狀態本身。 針對這個「不知道為什麼醒著」的、失控的自己。

他坐起身,床墊發出一聲低沉的嘆息,像是在確認他的重量。那聲音短暫而真實,讓他暫時從虛無中抓回了一點實體感。 赤腳走到窗邊,拉開窗簾的一角。 夜色瞬間湧入視網膜。 遠處的街燈一盞一盞亮著,彼此之間隔著疏離的距離。光點之間是大片大片的黑,沒有形狀,也沒有情緒。深夜的城市顯得冷靜而殘酷,像是已經把所有多餘的情感電路切斷,只留下了維持運作的必要機能。

他站了一會兒。 風被玻璃擋在外面,夜色也沒有給予任何回應。 那份焦躁依然盤踞在胸口,並沒有因為視野的開闊而稀釋分毫。

就在這時,一個畫面慢慢地從記憶深處浮現出來。 不是突兀的闖入。 更像是它原本就一直在那裡,只是直到現在,才被允許靠近。

是那盞早餐店的燈。 那盞總是在清晨時分,準時亮起的黃燈。 它和窗外這些冰冷的路燈不同。 夜裡的燈是為了驅散黑暗,帶著一種防禦的姿態。 而那盞燈,像是為了讓人被「看見」。

他想起了推開門時,那聲清脆的風鈴響。 不刺耳,不驚心。 那聲音不是在宣告他的到來,而是在確認他的存在。

接著,是那個人。 竈門炭治郎站在吧台後,袖口挽起,動作穩定而熟練。鍋爐裡冒出的白色蒸氣在他的周圍緩慢盤旋,將他的輪廓暈染得有些模糊。 但那種模糊並不讓人不安。 反倒讓人覺得,靠近那裡是安全的。

耳邊似乎重新響起了炭治郎說話時的語氣。 「今天比較冷。」 「那就慢慢喝。」 「你白天不知道要去哪裡,可以來這裡坐一下。」

那些話語在深夜裡被重新反芻,聲音比白天聽起來更低沉,也更貼近耳膜。 沒有催促,沒有期待,沒有要求。 只是存在。

無一郎忽然意識到了一件事。 炭治郎從來沒有問過他:「為什麼睡不著?」 沒有試圖探究原因,沒有試圖提供解決方案,也沒有試圖把他修好。 他只是,在他醒著的時候, 給了他一個不需要解釋就能容身的角落。

這個念頭讓無一郎原本急促的呼吸,慢慢平緩了下來。 胸口那股沒有源頭的焦躁並沒有完全消失,但它像是被一層溫暖的絨布輕輕包裹住了銳利的邊緣,不再那麼刺人。

他回到床上,重新躺下。 這一次,他沒有再刻意調整睡姿,也沒有強迫自己數著呼吸。 他只是任由身體躺著,任由意識漂浮。

腦海裡定格著炭治郎將熱湯推到他面前時,那短暫的一秒停頓。 那不是猶豫。 那是確認。 確認溫度適宜,確認時機剛好,確認——他在這裡。

他想起那句—— 「反正白天……我也在。」

那不是一句沈重的承諾。 沒有遙遠的未來式,沒有交換條件。 卻讓他第一次覺得,白天不再是一段必須獨自面對的荒原。

夜晚仍然很長。 失眠也沒有奇蹟般地立刻結束。 但在這個寂靜的夜裡,無一郎第一次沒有覺得自己被困死在黑暗中。

他不再與清醒對抗。 只是閉上眼睛,讓思緒安靜地停留在記憶中那盞昏黃的燈、那個溫和的聲音、那個不需要任何理由的清晨。

如果就這樣醒著直到天亮, 好像,也不是那麼難以承受的事了。

因為天亮之後, 有一個地方, 會為他開著門。

夜晚不再是一條沒有出口的死胡同。 它只是, 一段慢慢通往那個「有人醒著」的清晨的,必經之路。


白天的光,比無一郎記憶中的樣子更加赤裸。

它不是清晨那種會猶豫、會慢慢滲透進來的溫柔亮色,而是毫不留情地從頭頂傾瀉而下,將街道的裂縫、招牌的鐵鏽、行人匆忙的影子統統照得一覽無遺。無一郎站在街口,隔著一條馬路望向那家早餐店,恍惚間竟有一種站錯了時區的錯覺。

它明明還在那裡。 玻璃擦得乾淨透亮,招牌是他熟悉的字體,門口的地磚被無數雙來來去去的鞋底磨得泛出一層油光。 可整體的氣場卻完全不同了。 清晨時,它像是一道被暫時撬開的世界縫隙,安靜而私密。 而現在,它是一個全速運轉的龐大機器,是一座正在沸騰的生活熔爐。

無一郎在原地站了一會兒。 理智告訴他,其實現在轉身離開是最簡單的選擇。 沒有人會知道他來過,也沒有人會責怪他的缺席。這個念頭像一條熟悉的逃生路徑,在他腦海中一閃而過,帶著某種令人安心的誘惑——畢竟,「撤退」向來是他最擅長、也最安全的生存方式。

但他忽然想起了昨夜。 想起自己在床上輾轉反側時,那個並不激烈、卻異常清晰的念頭像錨一樣勾住了他—— 『如果白天不知道要去哪裡,可以去那裡坐一下。』

他深吸了一口氣,像是要潛入深水前那樣。 然後,推開了門。

門鈴響起。 那聲音明明和清晨一模一樣,卻在響起的瞬間就被巨大的聲浪吞沒。鐵板滋滋作響的煎炸聲、碗盤碰撞的清脆聲、客人們交談大笑的嗡鳴聲……空氣裡混雜著濃郁的油香、焦苦的咖啡味,還有一絲洗碗精的檸檬氣息。

世界並沒有為他的到來而放慢腳步。

那一瞬間,無一郎的身體先於意識僵住了。 這裡太亮了。 也太滿了。 每一個聲音、每一道視線都像是在提醒他:你是一個闖入者,你不屬於這個熱鬧的頻率。 他站在門口,手還搭在門把上,像是一個錯過了登機時間、茫然無措的旅客。

「無一郎?」

那道聲音穿透了厚重的嘈雜,像是一根精準的針,準確地刺破了空氣,落在他身上。

炭治郎站在吧台後,正將一份餐點遞給外帶的客人。他的圍裙繫得一絲不苟,額角微微滲出一層細密的汗珠,動作比清晨快了不止一倍,卻絲毫不顯慌亂。他在視線觸及無一郎的那一刻,原本專注的眼神倏地亮了一下——那種亮光不是驚訝,而是某種「被兌現」後的安然。

「你來了。」 他說。 不是質問「你怎麼來了」。 。 那語氣篤定得像是在說:我知道你會來,所以我一直在等你。

無一郎感覺喉嚨乾澀地動了一下。 「……我來看看。」 他低聲說。 這句話聽起來模糊不清,甚至顯得有些多餘,但這已是他此刻能給出的、最誠實的剖白。連他自己都不知道來這裡能做什麼,只是隱約覺得,如果不推開這扇門,他就會錯過某種尚未成形、卻至關重要的東西。

「坐那邊吧。」 炭治郎用眼神示意了一個方向。 不是清晨那個這安全感十足的靠牆角落。 而是靠窗的位置。

無一郎微微一怔。 那是一個完全暴露在光線裡的位置。 背後沒有牆壁可以依靠,身前沒有陰影可以藏匿。 他遲疑了那一秒,最終還是邁開腳步走了過去。拉開椅子時,椅腳摩擦地面發出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聲響,卻讓他下意識地放輕了動作,彷彿怕自己的一舉一動都會破壞這原本流暢的畫面。

窗外的陽光毫無遮攔地落在桌面上,將木頭的紋理照得纖毫畢現,連歲月留下的細小刮痕都無所遁形。這裡沒有清晨那種曖昧的霧氣,也沒有柔化邊界的蒸氣,一切都清晰得近乎殘酷。

當他終於坐下來的那一瞬間,才驚覺自己其實早已精疲力竭。 不是那種熬夜後的生理睏倦,而是一種長期緊繃的神經終於鬆弛下來後,所有被壓抑的重量在一瞬間全部回歸身體的沉重感。他的肩膀微微塌陷,連視線的對焦都慢了半拍。

炭治郎忙完了那一波尖峰,才抽身走到他面前。 「你真的來了。」 他又重複了一次。 這一次,聲音壓低了一些,穿過嘈雜的人聲,只傳進他一個人的耳朵裡。

無一郎抬起頭,看見炭治郎額角未乾的汗水,還有那雙因為忙碌而顯得格外清醒、充滿生命力的眼睛。他忽然意識到,這個人明明身處在一個與他截然不同的、快節奏的時區裡,卻依然在第一時間捕捉到了他的存在。

「嗯。」 他輕輕應了一聲。 沒有多餘的解釋。 也不需要多餘的寒暄。

炭治郎沒有追問細節。 「要吃點什麼嗎?」 他問。 這句話平常得像是在問天氣,卻讓無一郎愣了一下。 在白天,他很少被問這種問題。更多的時候,他只是為了維持生存機能而「順便」吃點什麼,或者乾脆讓飢餓感麻木過去。

「……隨便。」 他說。 這個充滿不確定性的回答,對平日裡習慣掌控精確的他來說極為罕見。 那代表著,他願意將選擇權——甚至是一部分的自己——交到對方手裡。

炭治郎點點頭,沒有露出絲毫為難的神色,彷彿早就預料到了這個答案。他轉身回到吧台後,動作俐落而熟練。鏟子敲擊鐵板的聲音、翻動食材的節奏,全都比清晨來得更加明確、更加鏗鏘有力。

這裡是白天。 是生活的核心地帶。 而無一郎坐在其中,像是一個剛剛學會如何呼吸的新生兒。

餐點被端上來時,他聞到了一股溫熱而踏實的氣息。那不是清晨那種安撫人心、帶點藥膳感的湯香,而是充滿了煙火氣、能將人一把拉回現實世界的食物香氣。

他低頭吃了一口。 味道並不複雜,卻異常完整。 那一瞬間,他忽然有一種想要嘆氣的衝動。 原來白天的食物是這樣的味道。 原來他並不是不需要這些,只是太久沒有停下來,好好地動用過自己的感官。

「白天的這裡……」 他停頓了一下,似乎在腦海中搜索著合適的詞彙,「不太一樣。」

炭治郎笑了一下,眼神溫和。 「吵很多吧?」 他說。

無一郎想了想,然後輕輕搖了搖頭。 「……但不討厭。」 他補了一句。 這句話說出口時,連他自己都感到些許意外。

炭治郎擦拭桌面的動作微微一頓,隨即點了點頭,眼底的笑意變得更加柔軟深邃。 「白天比較多人,大家都很趕時間。」 他說,「不過你推門進來的時候,我有看到。」

那句話說得很輕。 卻像一塊巨石,重重地落在了無一郎的心底,激起一片回響。 他被看見了。 不是作為清晨限定的例外,也不是作為一個需要被特別照顧的病人。 而是作為白天這洶湧人潮裡的,其中一個人。

他低下頭,慢慢地咀嚼著口中的食物。 窗外的影子隨著太陽的角度緩慢移動,店裡的客人來了又走,時間按照正常的軌跡向前流動。這是他第一次沒有被時間追趕著逃跑,而是安靜地坐在原地,看著它從身邊經過。

「你如果累了,可以坐久一點。」 炭治郎在轉身去招呼下一桌客人前,輕聲留下了一句。 他沒有停下來盯著無一郎看。 也沒有要求任何回應。 那句話就像是他順手放在桌邊的一杯水—— 你想不想喝,什麼時候喝,都可以。

無一郎低頭,看著盤子裡剩下的食物,指尖感受著桌面的餘溫。 他忽然明白了一件事。 白天並不是他的敵人。 陽光也不是審判他的聚光燈。 他只是,一直沒有找到一個地方,能讓他在這刺眼的光線裡,安心地停下來喘口氣。

他繼續吃著盤裡的食物。 陽光灑在桌面上,很亮,卻不再刺眼。

在這個喧囂的白天裡,他第一次覺得—— 自己不是誤闖禁地的異類。 也不是多餘的雜音。

他只是, 比別人慢了一點, 才走到這裡。


早餐時段那陣洶湧的浪潮退去之後,店裡的空氣才像是被鬆開了發條,慢慢舒展開來。

那不是那種突兀的、截斷式的死寂,而是一種像潮水退去後留下的、濕潤的寧靜——聲音依然存在,但變得零碎而遙遠。有人在門口輕聲說著「謝謝」,有人將找零的硬幣塞進口袋發出沈悶的撞擊聲,塑膠袋摩擦出細碎的沙沙聲,然後門鈴「叮」地響一下,再一下。每一聲都比上一聲更輕,像是這個世界終於想起來,它也需要停下來喘口氣。

鐵板那種急躁的滋滋聲變慢了,變成了溫火慢燉的低吟。 炭治郎手上的動作也跟著放緩了節奏。 他將最後一份外帶餐點遞出去,指尖隔著牛皮紙袋碰觸到熱度,那種燙不再是催促,而是一種餘溫。他習慣性地叮囑了一句「小心燙」,語氣熟練得就像呼吸一樣自然。客人點頭離開,隨著門鈴最後一聲清脆的尾音,店門被輕輕闔上,將喧囂關在了門外。

炭治郎回到吧台後,將那條洗得發白的抹布浸入水中,擰乾。 他沿著不鏽鋼檯面一路擦拭過去,濕潤的水痕在正午的陽光下反著光,像是一條稍縱即逝的銀色河流。他仔細地擦去剛才那場忙亂留下的油漬、麵包屑和無數個重疊的指紋。這個動作他每天都要重複無數次,但只有在這種稍微不那麼緊繃的時刻,他才會忽然察覺—— 原來混亂的時間,是可以被整理乾淨的。

他抬起頭,視線本能地掃過逐漸空曠的店面。 靠窗的位置,有一個人還在。 時透無一郎。

炭治郎的心臟像是被什麼輕輕撥弄了一下,發出一聲微不可察的顫音。 他不是意外無一郎還留在那裡。 他是意外自己竟然……對這件事感到在意。

無一郎坐得很直,背脊挺拔卻不顯得僵硬。他面前的盤子已經空了,刀叉被整整齊齊地併攏在一側,就像是把對這家店的「打擾」也一併收斂好。他沒有滑手機來消磨時間,也沒有轉頭去看窗外流動的熱鬧,只是將視線長久地落在桌面的木紋上,彷彿在聆聽一種只有他能聽見的、關於木頭生長的聲音。

那是一種極度安靜的存在方式。 炭治郎腦中忽然浮現出一個比喻: 清晨的無一郎像霧——雖然邊界模糊不明顯,但他一直在那裡,充盈在每一寸空氣裡。 而白天的無一郎像是一道在強光下被拉長的影子——輪廓變得清楚銳利了,反而顯得更加單薄、更加易碎。

他放下手中的抹布,轉身走向那台半自動咖啡機。 這個決定來得自然而然,沒有經過太多思考。 就像是手指比大腦先一步記起了某個真理: 有些人,他們不需要被言語追問。 他們只需要被一雙穩定的手,好好地接住。

咖啡豆被研磨的聲音響起,細碎、穩定而富有節奏感。那股濃郁的焦香慢慢在空氣中散開,溫柔地滲透進店裡殘留的煎蛋焦香與烤吐司的甜味裡,將一切氣味重新調和成一種令人安心的比例。熱水流過粉層,深褐色的液體一滴一滴地落入杯中,像是時間終於有了具體的、可以被看見的形狀。

炭治郎做了兩杯。 一杯是純粹的黑咖啡。 另一杯加了一點點熱牛奶,份量不多,只是為了讓那股苦味變得不那麼尖銳。

他沒有想太多理由,卻又彷彿在潛意識裡想了很多。 端起杯子時,陶瓷杯壁傳來的熱度貼著掌心,讓他的雙手有一種踏實的沉重感。他繞出吧台,腳步放得很輕。白天的店裡依然有人進出,但已經不再需要他分秒必爭地奔跑。

他走向那個靠窗的位置。 無一郎聽見了腳步聲,抬起頭。 就在那一瞬間,炭治郎捕捉到了他眼底一閃而過的警覺——那神情很淡,消失得很快,就像是一種刻在骨子裡的反射動作。下一秒,那份警覺又被默默收了回去,彷彿連他自己都覺得這種防備顯得多餘。

炭治郎停在桌邊,沒有立刻坐下。 「可以坐這裡嗎?」 他問。 這句話很簡單,語氣裡卻藏著一點小心翼翼。 小心地不去侵犯那個無形的領地,小心地不把眼前這個人逼進死角。

無一郎微微一怔,視線在他手上那兩杯冒著熱氣的咖啡上停留了一瞬,似乎在確認這是不是某種他必須禮貌拒絕的好意。 過了幾秒,他才點了點頭,聲音低低的。 「……可以。」

炭治郎將其中一杯推到了他面前。 杯底觸碰桌面的瞬間,發出一聲輕輕的、敦實的「咚」。 那聲音不像是在敲門。 更像是一種「放下」。 像是把「你可以安心留在這裡」這件事,變得理所當然。

「給你。」 炭治郎說,「不燙,溫的。」

無一郎沒有立刻端起來。 他把手放在杯壁上,指尖慢慢貼上去,像是在仔細測量溫度的刻度,又像是在確認這個東西的真實性。正午的陽光毫無保留地照在他的手背上,皮膚蒼白得近乎透明,讓人產生一種他下一秒就要融化在光裡的錯覺。

炭治郎拉開椅子,在他對面坐下。 他坐得姿態很放鬆,卻比清晨任何一次短暫的交談都更加明確。圍裙還繫在身上,袖子挽到手肘,寬厚的手掌自然地放在自己的杯子旁。他沒有拿出手機,也沒有分神去看其他桌的客人,只是全心全意地,把自己「放」在了這張桌子上。

在這個靜謐的時刻裡,炭治郎忽然意識到了一件有點奇怪的事—— 他們其實已經見過很多次了。 在無數個凌晨五點,在無數個日出之前。 但他們卻從來沒有互相叫過對方的名字。

清晨是不需要名字的。 清晨只需要眼神交會時的一句「你又來了」,和推過碗底時的一句「湯在這裡」。 夜晚更不需要名字,夜晚只需要咬著牙熬過去。

可是白天需要。 白天意味著一種正式的連結。 意味著一種「我在這裡,我不只是路過」的宣告。

炭治郎輕輕吸了一口氣。 他不是緊張,只是忽然感到一種莫名的慎重。 就像是要把一顆珍貴而微小的種子放進土裡,太用力怕壓壞了它,太輕又怕它被風吹走。

他抬起眼,目光澄澈地看著無一郎。 「我叫竈門炭治郎。」 他的聲音很穩,沒有刻意放柔去討好。 就像他平常提醒客人「熱的,小心」那樣自然。

可是無一郎搭在杯壁上的手指,卻微微收緊了一下。 炭治郎捕捉到了那個細節,心裡忽然泛起一陣酸楚。 不是難過,而是一種深刻的理解——對這個人來說,給出名字不是一種社交禮貌,而是一個入口。是一種要把自己最私密的部分,交出去一點點的冒險。

無一郎抬頭看他。 那雙眼睛依然很淡,像雨後初霽時清冷的空色。裡面沒有劇烈的情緒翻湧,卻有一種很深的停頓。就像他在心裡翻找著某個塵封已久的抽屜,在確認裡面還有沒有剩下一點點東西,是能夠拿出來交換的。

「……時透無一郎。」 他說得很輕,每一個音節卻都咬得很清楚。

那一瞬間,炭治郎覺得周遭的空氣似乎凝滯了一下。 不是店裡真的沒有聲音了。 而是這張小小的方桌周圍,像是被圈起了一座看不見的孤島。 名字落下來,就像雨滴落在平靜的水面—— 激起了一圈小小的波紋,擴散開去,碰到彼此心防的邊界,又悄悄地盪了回來。

炭治郎笑了。 那笑容裡沒有「終於攻略成功」的沾沾自喜。 而是一種很溫柔、很純粹的安心—— 原來,你願意。

他端起自己的咖啡喝了一口,像是為了給無一郎一點時間,把剛才那句話重新安放回胸口。 等到杯子放下,他才再次開口,語氣依舊不疾不徐。

「那我可以叫你無一郎嗎?」 這不是撒嬌,也不是宣示主權的佔有。 只是想把那個冷冰冰的全名,變成更靠近一點的日常。

無一郎的眼神又停頓了一下。 那一秒鐘很短,但在他的世界裡,卻像是一次完整的、重大的抉擇。 他不是在猶豫要不要答應炭治郎。 他是在問自己:能不能承受「被這樣叫住」的重量。

被叫住,就意味著有人取得了走進來的鑰匙。 就意味著有人可以把他的注意力,從那個無邊無際的夜晚裡強行拉回來。

他低下頭,看著杯中深褐色的漩渦。液面平靜地倒映著窗外的天光,像是一條很細微的界線:光與暗,正在那裡慢慢融合。

「……可以。」 他終於說道。

炭治郎沒有歡呼,也沒有說什麼「太好了」。 他只是鄭重地點了點頭,像是把這個承諾,小心翼翼地收進了心裡最穩固的位置。

兩人都端起了咖啡。 無一郎喝了一口,微酸的苦味先一步抵達舌尖,緊接著是一股溫潤的回甘。那味道在舌根處盤旋停留,比清晨的湯更讓人清醒,卻又不那麼刺人。

他忽然覺得,這個刺眼而喧囂的白天,似乎也沒有那麼可怕了。

窗外的陽光隨著時間推移,影子悄悄拉長又變形。店裡依然有客人進出,世界依然在它既定的軌道上運作,炭治郎的圍裙上依然沾著忙碌留下的痕跡。 可是這張桌子上, 兩個名字已經被正式說出口。

就像是把彼此從「清晨那個模糊的偶遇」, 變成了「可以被指認、被記得的人」。

而被記得—— 對時透無一郎而言, 是一件既陌生,卻又久違地感到溫暖的事。


咖啡的溫度正好落在一個尷尬的區間。 不再燙口,卻也還未徹底冷卻。杯壁傳來的熱度不再逼人,只是溫吞地、固執地貼著掌心,像是一種無聲的提醒:你現在身處白天,時針正在走動,世界沒有為誰停下。

無一郎雙手捧著杯子,指腹沿著粗糙的陶杯邊緣慢慢摩挲。 他很少在白晝這樣毫無目的地坐著——不是為了等待什麼具體的結果,也不是為了從某個災難現場逃離。僅僅只是坐著。 對習慣了高效運轉的他來說,這種「沒有用途」的停留,反而需要一種近乎奢侈的勇氣。

炭治郎先喝了一口咖啡,喉結在陽光下微微滾動了一下。然後他將杯子輕輕放回桌面,沒有急著開口。那個短短的停頓像是一個柔軟的緩衝墊,讓接下來的問題能被放得更輕,不像突然拉開抽屜那樣驚擾了灰塵。

「那個啊,」 他開口了,語氣自然得像是在接續一段上輩子就開始的對話,「我可以問你一件很普通的事嗎?」

無一郎抬起眼睫。 「普通」這兩個字,對他而言其實一點都不普通。 因為他常常不知道,該怎麼把自己生活裡那些破碎、尖銳的部分,修剪成能夠交出去的「普通」。

他點了點頭,聲音低低的。 「……可以。」

炭治郎笑了一下。那笑容裡沒有「得到許可」的得意,而是一種單純的放心——像是慶幸你沒有把門徹底關上。 「你是做什麼工作的?」

問題落下來的瞬間,輕盈得沒有附加任何重量。 沒有預設的立場,沒有「那你一定很忙」的寒暄,也沒有「難怪你總是睡不著」的歸因。 他只是單純地,想把這塊拼圖,放進關於你的那幅畫面裡。

無一郎的視線短暫地垂落在桌面上。 木頭的紋理被陽光照得纖毫畢現,像某種永遠不會說謊的證物。 理智告訴他應該回答得快一點,像一個正常的社會人那樣流暢。可是答案一旦說出口,往往就會拖泥帶水地引發後續——解釋、詢問、評價,以及隨之而來的刻板印象。 他不喜歡那種連鎖反應。

「……接案。」 他先給出了一個模糊的詞。這是一個安全的答案,不太具體,通常足以讓對方失去追問的興趣。

炭治郎果然只是點點頭。 「設計?」 他猜測道,聲音裡帶著一點純粹的好奇,卻沒有非猜中不可的執著。

無一郎搖了搖頭。 「資料處理。」 他停頓了一下,像是在猶豫要不要多給出一點真相的碎片,「……偏工程。」

話出口的瞬間,他自己都感覺到肩膀微微繃緊了一下。 他已經習慣了別人聽到「工程」、「數據」這些詞彙時露出的表情——不是敬佩,就是下意識拉開的距離。彷彿從事這種工作的人,天生就是由代碼構成的,不該擁有柔軟的情緒。 他下意識地屏住呼吸,等著炭治郎把他分類進那個寫著「理智」、「枯燥」或「怪人」的檔案夾裡。

但炭治郎沒有。 炭治郎只是發出了一聲長長的「喔——」,像把一塊拼圖放進了腦海中最合適的位置。沒有用力硬塞,也沒有推開。

「難怪。」 他說,語氣輕輕的,像是在描述今天的天氣,「你看起來很會熬夜。」

無一郎的眼神顫動了一下。 炭治郎又補了一句,眼睛彎起來,笑得有點狡猾,卻一點也不尖銳。 「而且不是那種玩手機玩到忘記時間的熬夜。」

那句話像一根極細的針,精準地刺破了無一郎心裡某層長期的隔膜—— 原來有人分得出來。 分得出來「醒著」和「耗著」是不一樣的。 分得出來他不是不自律,他可能只是——大腦停不下來。

無一郎沉默了一秒,才低聲應道: 「……嗯。」

炭治郎沒有順勢追問「那你為什麼停不下來」。 他只是把手裡的杯子轉了半圈,杯底在桌面上畫出一個很小很小的圓,像是在替這段對話留出呼吸的空間。

「那白天會比較自由嗎?」 他問。

無一郎想了想,這一次,他回答得比剛才更慢,也更慎重。 「時間……算自由。」 他說,視線落在虛空的一點,「但很難停。」

這句話其實比他預想的更接近內心的真相。 說出口的瞬間,他感覺胸口有一點發空,像是把某塊一直堵著的東西拿了出來,新鮮的空氣突然湧了進去。

炭治郎聽見了。 他沒有立刻給出建議,沒有說「那你要學會休息」。 他只是點點頭,眼神很輕、很穩。 「我懂。」 他說。 那句「懂」不帶誇張的自信,更像是一種謙卑的承認——我知道這個世界上,有些日子的運轉,不是光靠意志力就能喊停的。

然後,炭治郎忽然笑了。 那笑容像是一道能把重力減輕一點點的魔法。 他抬起自己的咖啡杯,做出一個有點滑稽的、像是要發表什麼演說的「正式介紹」姿勢,語氣刻意變得輕快起來。

「順帶一提——」 他說,像是在宣佈一個大家都知道的秘密,「我是開早餐店的喔。」

他停頓了一下,故意讓這句話在空氣裡多懸浮了一秒。 「看起來不太像嗎?」 他打趣地補上。

無一郎看著他。 看著那件繫在腰間的圍裙,上面有著忙碌留下的皺褶與漬跡; 看著那雙放在桌上的手,指節因為長期的洗切、搬運重物而顯得粗糙有力; 看著他坐在這裡的姿態——明明剛才忙得要命,明明外面的世界還在催促,他卻能穩穩地坐在這裡,把時間分給對面的人。

無一郎的嘴角微微牽動了一下。 那是一個很小、很淡的笑。 不是社交禮貌,不是敷衍應付。 像是一道微弱卻真實的光,從他總是結霜的臉上閃過。

「……有看出來。」 他說。

炭治郎挑起眉毛,像個被勾起興致的小孩。 「喔?哪裡看出來的?」

無一郎低頭看著杯中的黑咖啡。深色的液面平靜如鏡,映照著窗外白亮的光,那是黑與白之間最清晰的界線。 他想了一下,才慢慢開口。

「清晨的時候,」 他說,聲音很輕,「不是每個人都能那樣站著。」

他想說的是—— 那種站法,不只是站在店裡。 是站在洶湧的生活裡。 是站在別人的早晨裡,還能保持那麼溫柔、那麼穩定的重心。

炭治郎怔了一下。 那一瞬間,他的表情不像是一個被稱讚的人那樣得意,反而變得有些柔軟,甚至近乎不好意思。就像是有人把他每天默默做著、以為無人知曉的小事看見了,而那件小事,突然因此變得很重要。

「那你很會看人。」 炭治郎笑著說,聲音低了一些,帶著一點感嘆,「我每天只是……習慣了而已。」

無一郎沒有接話。 他只是握著杯子,感受著掌心那點逐漸溫吞的熱度。 他忽然發現,這段對話裡最不尋常的地方是—— 他沒有想逃。 他沒有急著把自己縮回那個安全的殼裡,也沒有把答案塞得滿滿當當以防禦窺探。 他只是坐在這裡,跟另一個人,平靜地談起那個讓他困擾的「白天」。

窗外的陽光移動了角度,影子悄悄改變了方向。門鈴又響了幾聲,新的客人走進來,世界恢復了忙碌的節奏。 炭治郎站起身前,對無一郎說: 「你慢慢喝。」 他語氣輕輕的,像是清晨那句「慢慢喝湯」的延伸,「我忙一下就回來。」

無一郎點點頭。 他看著炭治郎轉身回到吧台後,重新投入白天的喧囂與煙火氣中。

而他第一次覺得—— 白天不是非得很吵不可。 白天也可以是一杯溫吞的咖啡, 一段不帶審判的提問, 和一句打趣的自我介紹。

把你從那個搖搖欲墜的夜晚邊緣, 慢慢地,拉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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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創BL/耽美 沒有CP活不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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