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裡的夜沈得像灌了鉛。
沈慕辰是在一種近乎溺斃的錯覺中驚醒的。
最初侵襲感官的是熱。那不是情慾燃燒時那種向外輻射的滾燙,而是一種從骨髓縫隙裡滲出來的濕熱,像有一把文火在烘烤著神經末梢。汗水沿著脊椎蜿蜒爬行,將原本乾燥的棉質睡衣黏在背上,帶來一種皮膚無法呼吸的窒悶感。接著是痛。
喉嚨裡彷彿被人強行塞進了一把粗糲的工業砂紙,每一次下意識的吞嚥動作,都像是在讓那些砂礫反覆摩擦充血腫脹的黏膜。軟骨相互擠壓,發出只有他自己聽得見的、骨骼乾澀的錯位聲。
「……水。」
大腦下達了指令,肺部擠出氣流衝擊聲帶。
然而,沒有頻率。
那條曾被無數人吹捧為「能引發顱內高潮」的聲帶,此刻像是一根受潮斷裂的琴弦,氣流穿過時只帶出一陣嘶啞、破敗的氣音,像是漏風的風箱在苟延殘喘。
沈慕辰猛地睜開眼,瞳孔在黑暗中因恐慌而劇烈收縮。他下意識抬手,指尖死死扣住自己的喉結——那裡的皮膚滾燙,觸手之處是一片令人心驚的僵硬與腫脹。
他不信邪,試圖強行咳嗽,試圖從這具罷工的軀殼裡擠出一點聲音。
喉管深處瞬間傳來類似肌肉撕裂的銳痛,腥甜的味道湧上舌根。
完了。
對於一個習慣用聲音掌控節奏、用指令支配他人的上位者來說,這不僅僅是生病。這是武裝被解除,是權杖被折斷。身旁的床墊微微塌陷,布料摩擦的窸窣聲在死寂中格外刺耳。
「慕辰……?」宋星冉迷糊的聲音響起。藉著窗外慘白的月光,她看見了枕邊人那雙佈滿紅血絲、寫滿驚恐與暴戾的眼睛。
「你怎麼了?」睡意瞬間被這眼神嚇退,她驚慌地坐起身,伸手探向他的額頭,「嘶——好燙!你在發燒!」
沈慕辰猛地偏頭,動作大得差點扭傷脖頸,硬生生避開了她的觸碰。他拉起被子,遮住自己下半張臉,試圖掩蓋那種無法發聲的狼狽。他張了張嘴,習慣性地想要命令她「沒事,睡覺」,但喉嚨裡只能發出類似蛇類威脅時的嘶嘶聲。
那一瞬間,他在宋星冉眼裡看到了錯愕。那種錯愕像是一根針,精準地扎破了他高傲的自尊。
「別說話。」她立刻反應過來,反手按住了他的嘴唇,掌心柔軟且帶著溫度,「別用力。我去叫老陳,我們叫醫生。」
她跌跌撞撞地跳下床,赤腳踩在地板上的聲音漸行漸遠。沈慕辰靠在床頭,聽著那凌亂的腳步聲,絕望地閉上眼。黑暗中,耳膜裡迴盪著血液沖刷血管的轟鳴聲,那個由他聲音構建的完美控制網,正在無聲崩塌。
……
臥室的頂燈全開,光線白得刺眼,像極了審訊室的高瓦數射燈。對於高燒 39.2 度的沈慕辰來說,這亮度本身就是一種刑訊。
家庭醫生李醫師拿著壓舌板,試圖撬開他的口腔。「沈先生,張嘴,忍一下。」
冰冷的金屬探入,強行壓低腫脹敏感的舌根。生理性的嘔吐感瞬間上湧,胃部劇烈痙攣。沈慕辰眉頭緊鎖,猛地揮手,將醫生的手狠狠格開。沒有力氣說話,只有粗重的、帶著灼熱溫度的呼吸聲在房間裡拉扯。
「急性喉炎,聲帶黏膜重度水腫。」
李醫師收起壓舌板,眼神飄忽,不敢直視沈慕辰那雙燒得通紅、陰鷙得嚇人的眼睛。他低頭在病歷上快速書寫,鋼筆尖劃過紙張的沙沙聲,在聽覺過敏的沈慕辰聽來,尖銳得像是指甲刮過黑板。
「這兩天……您的咽喉和身體都承受了極限負荷。」李醫師停頓了一下,視線不受控制地滑向沈慕辰敞開的睡衣領口。
那裡,鎖骨與頸側分佈著幾處深淺不一的淤紅與咬痕——那是昨晚失控激情的罪證。李醫師尷尬地清了清喉嚨,將那個關於「縱慾過度」的專業術語嚥了回去,換了個更委婉卻更刺耳的說法:「您是在透支您的聲帶。簡單來說,用嗓過度。」
沈慕辰靠在床頭,冷冷地盯著他。如果眼神能殺人,李醫師現在已經是一具屍體了。但他現在是個啞巴。這種無法掌控話語權的無力感,比高燒更讓他煩躁。
「處方開好了。」李醫師撕下單子,語速變快,顯然想盡快逃離這個低氣壓中心,「接下來兩週是關鍵期。第一,絕對禁聲。連氣音都不行,必須讓聲帶完全休眠。」
說到這裡,李醫師推了推眼鏡,轉向站在一旁滿臉愧疚的宋星冉。這話他不敢對沈慕辰說,只能對「家屬」下醫囑。
「還有第二點,也是最重要的一點。」
李醫師指了指沈慕辰的脖子,語氣變得嚴肅而僵硬:「宋小姐,這段期間,請務必分房睡。」
空氣凝固了一秒。
「劇烈運動會導致心率飆升、血管擴張,這會讓本就充血的聲帶雪上加霜。」李醫師硬著頭皮補了一句,「為了保住沈先生的嗓子……請務必讓他保持『身心冷靜』。換句話說——禁慾。」
身心冷靜。禁慾。
這幾個字像一記耳光,精準地抽在沈慕辰的臉上。
一個男人,在他的臥室裡,被另一個男人指著鼻子說「你不行」、「你不能做」。這種被當作種馬管理的羞辱感,瞬間燒斷了他腦中最後一根理智的弦。
沈慕辰猛地直起身,動作太大牽動了眩暈的大腦,但他顧不上。
他那雙佈滿紅血絲的眼睛死死盯著醫生,手臂肌肉因為過度用力而暴起青筋。他下意識地抓住了手邊那個沈重的玻璃水杯——手指關節因用力而發白。
那一瞬間,殺意是真實的。
這不是發脾氣,這是暴君在維護最後殘存的尊嚴。
「沈先生!」李醫師嚇得後退半步,本能地護住頭。
「慕辰!」
宋星冉眼疾手快,在他扔出去的前一秒,整個人撲上去死死按住了他的手腕。
「別!那是醫生!」
她的手掌溫熱,覆蓋在他冰涼且顫抖的手背上。那種溫度像是一道電流,衝擊著他混亂的神經。
沈慕辰的動作僵在半空。
他看著宋星冉驚恐的眼神,又看了看那個畏縮躲閃的醫生。那一瞬間,他突然意識到自己現在有多狼狽。
像個失控的瘋子。像個無能狂怒的廢物。
僵持了三秒。
他的手指一根根鬆開。玻璃杯脫手墜落。杯子沈重地砸在地毯上,滾了幾圈,最後停在陰影裡,像一聲沈悶的嘲諷。沈慕辰頹然地倒回枕頭裡,手臂橫過眼睛,遮住了那雙充滿戾氣與挫敗的眸子。胸膛劇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在吞嚥火炭。
滾。
他在心裡無聲地咆哮。把這些看我笑話的人都趕出去。
……
回程的邁巴赫車廂內,氣壓低得讓人耳鳴。
宋星冉試探性地伸出手,指尖剛觸碰到沈慕辰放在膝蓋上的手背,就被他像是觸電般猛地甩開。那動作太快、太冷,與其說是拒絕,不如說是嫌棄——他在嫌棄現在這個說不出話、只能被當作弱者照顧的自己。
車剛停穩,沈慕辰推開車門,甚至沒等司機過來,就大步流星地衝進公寓,直奔二樓主臥。
推開房門的瞬間,空氣凝固了。原本那張柔軟、吸音的長毛地毯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大片深灰色的微水泥地面。冷硬、無縫、帶有工業風的粗糙質感。這是他為了「以後」精心準備的舞台——為了讓她在上面跪行而不受傷,為了方便清理那些將來會灑在地上的液體。
舞台搭好了。但那個最重要的道具——那張他心心念念訂製的波浪形調教椅,那個本該擺在房間正中央象徵他權力的王座,卻因為物流延遲而沒有出現。
角落空蕩蕩的,像個嘲諷的黑洞。
獵物就在身後,舞台就在腳下,但他卻成了一個被拔了舌頭、還被勒令禁慾的廢物。這片空曠的灰色地面彷彿在無聲地譏笑他:連話都說不出來,你還想控制誰?
沈慕辰站在那裡,胸腔裡的挫敗感像發酵的酸水一樣翻湧。他猛地轉身,視線掃過床頭櫃。那裡擺著一隻精緻的古董水晶花瓶,在燈光下折射出完美的、易碎的光芒。
太完美了。礙眼。他抓起花瓶,手臂肌肉因過度用力而繃出一條猙獰的青筋,狠狠地將它砸向那片堅硬的微水泥地。水晶炸裂。那是一種沈悶厚實的爆裂音。無數晶瑩的碎片貼著地面飛濺,像是濺開的水花,滑過粗糙的水泥表面,發出令人牙酸的摩擦聲,一直滑到了宋星冉的腳邊。
宋星冉本能地向後縮了一下,脊背重重撞在門框上,整個人抖得像篩糠。
沈慕辰沒有看她。他像個瘋子一樣扯鬆領帶,粗暴地撕開襯衫領口,甚至崩掉了兩顆釦子。他赤著腳踩過那片狼藉,一片鋒利的碎片切開了他的腳底板。鮮血滲出來,在灰色的水泥地上踩出一個鮮紅的、殘缺的腳印。
但他似乎感覺不到痛。或者說,這點痛覺終於讓他那顆快要爆炸的大腦冷靜了一秒。他轉過身,那雙佈滿紅血絲的眼睛死死釘在宋星冉身上。
他看見了。
看見她縮在門邊,臉色煞白,瞳孔因為恐懼而劇烈收縮。她的雙手死死抓著衣角,指節泛白,整個人都在控制不住地輕微顫抖。
她在怕他。
這認知讓沈慕辰感到一陣更深的自我厭惡。看啊,這就是你。不能用聲音征服她,就只能用暴力嚇唬她。像個沒品的小丑。
他抬起手,食指筆直地指向門外。
不需要說話,那個手勢加上他陰鷙的眼神,意思很明確:滾。趁我還沒想掐死妳之前,滾出去。
別看我。別看我現在這副狼狽的鬼樣子。
宋星冉看著他。看著他腳邊那一灘刺眼的血跡,看著他即使是在趕人時、依然在微微發抖的手指。
恐懼讓她的腿軟得幾乎站不住,每一根神經都在叫囂著逃跑。但當她的視線落在沈慕辰那雙眼睛上時——那雙平日裡高傲冷漠的眼睛,此刻卻盛滿了破碎的自尊和深不見底的孤獨。
他不是在生氣。他是在求救。
宋星冉吸了吸鼻子,胡亂地抹了一把臉上的淚水。她深吸一口氣,像是要奔赴刑場一樣,邁開了腿。
一步,兩步。
她繞過地上那些鋒利的碎片,走到他面前。她的腿還在抖,抖得甚至有些站不穩,但她還是緩緩蹲了下去。
她伸出手,顫抖著握住了他那隻受傷的腳踝。
溫熱潮濕的手掌貼上冰冷皮膚的瞬間,沈慕辰渾身一僵。
他低下頭,看著蹲在自己腳邊的女孩。她怕得要死。他能感覺到她掌心的冷汗,感覺到她指尖傳來的、無法掩飾的戰慄頻率。
明明怕得發抖,為什麼不滾?
「我不滾。」
她的聲音帶著濃重的鼻音和哭腔,斷斷續續,卻異常清晰,「你是我的病人……我是你的家屬。沈慕辰,哪有家屬因為病人生氣……就丟下他不管的?」
她抬起頭。那雙淚眼婆娑的眸子裡倒映著他此刻猙獰又脆弱的臉。
「你別想趕我走。」
沈慕辰看著她。
他想把腳抽回來,想維持最後一點傲慢的面具。但腳踝上傳來的溫度太燙了,燙得他動彈不得。他看著她一邊發抖一邊還要逞強的樣子,心裡那道高築的防線,在這一刻轟然坍塌。
僵在半空中的手,懸了許久。
最終,他頹然地垂下手,整個人像是被抽掉了脊梁骨,重重地跌坐在床邊。
他彎下腰,將臉深深埋進了掌心裡。
肩膀開始劇烈地聳動。
沒有聲音。只有無聲的崩潰。
他輸了。輸給了這個明明怕他怕得要死、卻還是敢過來抓著他不放的怪物。
……
接下來的兩天,沈慕辰進入了「強制關機」的養病模式。但他依然是個極其難搞的病人。
午後的陽光並沒有帶來多少溫度。
宋星冉端著一碗黑漆漆、散發著濃烈苦味的中藥湯劑走進客廳。沈慕辰正坐在沙發上敲著筆電,眉頭緊鎖,假裝忙碌。
「沈老師,喝藥了。」
沈慕辰視線掃過那碗藥,眉頭瞬間皺成「川」字。他面無表情地轉頭,手指在鍵盤上敲得更響了,直接無視了她。
宋星冉直接伸手,按住了筆電的上蓋,強行壓下。
轉軸發出抗議的咬合聲,光線被切斷,屏幕黑了下去。
「別裝了。醫生說了,趁熱喝。」
沈慕辰抬起頭,冷冷地看了她一眼。他指了指自己的喉嚨,然後擺擺手。動作簡潔有力,拒絕的意思很明顯:痛,不喝。拿走。
「不行。」宋星冉態度強硬,「老陳都跟我說了,你從小就怕苦。乖乖喝完,我就給你糖吃。」
她從口袋裡掏出一顆包裝精美的薄荷糖,像是哄小孩一樣在他眼前晃了晃。
沈慕辰看著那顆糖,眼神微瞇。
老陳這個多嘴的……但他看著宋星冉那副「你不喝我就不走」的架勢,知道這隻小白兔現在趁著老虎生病,開始反客為主了。
呵。
他突然伸手。
動作快得像蛇出洞,一把扣住了宋星冉的手腕。宋星冉還沒反應過來,手中的糖已經到了他手裡。
她以為他妥協了,正要笑。
然而,沈慕辰單手剝開糖紙,並沒有吃。他捏著那顆堅硬的糖,眼神玩味地看著她。下一秒,他反手一扣,將那顆冰涼的薄荷糖強行塞進了宋星冉的嘴裡。
「唔?」宋星冉一臉茫然,被迫含住了那顆糖。
趁著她發愣,沈慕辰端起藥碗,仰頭一飲而盡。
苦澀、滾燙、帶著草根腥氣的液體滑過腫痛的喉嚨,五官都快皺在一起。
放下空碗的瞬間,他沒有喝水,而是猛地伸手扣住宋星冉的後腦勺,將她整個人拉向自己——
吻了上去。
這不是溫柔的吻,而是充滿報復與掠奪的清洗。
他的舌尖強勢地撬開她的唇齒,長驅直入。中藥的苦味與薄荷糖的清涼在兩人的口腔中激烈碰撞。他直接捲走了她口中那顆融化了一半的薄荷糖,不僅如此,他貪婪地吸吮著她的舌尖,將她口中帶著清甜薄荷味的津液一併掠奪過來,用她的甜,來沖刷自己口中的苦。
這是一個帶著藥味與薄荷味的吻,霸道、深沈,又帶著生病時特有的、近乎偏執的依賴。
直到宋星冉呼吸困難,推拒著他的胸膛,沈慕辰才鬆開了她。
他舌尖舔了舔嘴角,眼底閃過一絲得逞的狡黠。
宋星冉氣喘吁吁,臉紅得像熟透的蘋果,指著他:「你……你作弊!」
沈慕辰沒有說話。
他只是微微揚起下巴,拇指粗暴地擦過她被吻得充血的紅唇,眼神裡帶著一絲挑釁的笑意。
那意思很明顯:這才是最好的糖。
喝完藥,沈慕辰覺得喉嚨還是燥熱,視線飄向了冰箱。
趁著宋星冉轉身收拾藥碗,他迅速起身,無聲地走到冰箱前,拿出一瓶冰鎮礦泉水。瓶身上凝結的水珠順著指縫滑落,冰涼的觸感讓他感到一絲慰藉。
就在他準備擰開瓶蓋的瞬間——
一只濕漉漉的小手「啪」地按在了他的手背上。
「沈慕辰。」宋星冉站在他身後,雙手叉腰,板著小臉,「剛喝完熱藥就想喝冰水?放下。」
沈慕辰挑了挑眉。
他指了指喉嚨,豎起一根食指。眼神裡帶著幾分無辜的耍賴,那是只有在她面前才會流露出的表情。就一口。
「一口也不行。」宋星冉直接搶過冰水放回冰箱,用力關上門,隔絕了他渴望的涼意,「那邊有溫水。」
沈慕辰看著她那副「管家婆」的架勢,無奈地聳聳肩。
行吧。虎落平陽被兔欺。
但他看著宋星冉忙碌的背影,眼底卻流露出一種深深的、安心的依賴。這份白天的溫馨,讓他覺得這間公寓終於有了家的溫度。
只是……這份白天的溫馨,到了晚上,就會變成另一種形式的「折磨」。
那是只能看、不能吃的——甜蜜的刑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