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館的穹頂之下,萬點熒光棒匯成一片洶湧的海洋,隨節奏起伏,如癡如醉。台上那被冠以「巨星」之名的身影,在精心設計的燈光下,恍若天神降臨。台下每一雙眼睛都燃燒著熾熱的火焰,每一張面孔都寫滿虔誠的仰望。鎂光燈灼熱地舔舐著舞台,將每一粒微塵都照得無處遁形,也灼痛了台下仰望的眼睛。這光焰萬丈的舞台,竟如一座現代祭壇,供奉著被千萬人目光托舉的偶像。
然而,當曲終人散,後台的燈光驟然黯淡,那方才還光芒萬丈的「神祇」卸下濃妝,露出疲憊的底色。他癱坐於化妝鏡前,鏡中映出的,不過是一張被過度消耗、蒼白如紙的臉孔。這瞬間的剝落,令人驚覺:所謂「萬世巨星」,不過是工業流水線上精心包裝的幻影,是資本與慾望合力吹脹的泡沫。那被千萬人膜拜的「神」,其血肉之軀,竟也如凡人般會疲憊、會枯槁。
這造神運動,豈非古已有之?昔日羅馬鬥獸場中,角鬥士的生死搏殺,亦曾激起山呼海嘯般的狂熱。今日的偶像,何嘗不是另一種角鬥士?在商業的巨輪下,被榨取、被消費,直至光華散盡。當合約到期,光環褪去,他們便如被棄置的聖像,徒留空洞的軀殼。那曾經被千萬人親吻的聖痕,原來不過是經紀公司蓋下的冰冷印章——他們捧出的神像,內裡是稻草,終將委頓於塵埃。真正的星辰,何曾需要這般喧囂的加冕?某日黃昏,我踽踽於深水埗舊樓之間,忽聞斷續琴音自陋巷深處飄來。循聲而去,見一少年蜷坐輪椅之上,身體被病魔禁錮,唯有一根手指尚能勉強活動。當那少年用唯一能動的食指在舊鋼琴上敲出《歡樂頌》的片段,琴音鏽跡斑斑,卻如清泉般流淌過人心龜裂的旱地。那笨拙的旋律,竟似一道微光,刺穿了物質世界的堅硬外殼,照亮了靈魂深處被遺忘的角落。
少年指下流淌的,豈止是貝多芬的音符?那是生命在絕境中不屈的脈動,是靈魂在幽暗裡迸發的微光。這微光,不正是耶穌在曠野中獨自面對誘惑時,心中那盞不滅的燈?不正是佛陀於菩提樹下徹悟時,穿透無明暗夜的第一縷晨曦?真正的星辰,原來並非高懸於我們無法企及的天幕,而是深藏於平凡肉身中那點不肯熄滅的靈性之火。
這少年以一指之力,竟敲碎了世間對「偉大」的虛妄定義。真正的星辰,是那些在卑微處默默燃燒的生命:是拾荒老婦將最後半塊麵包遞給流浪貓的溫柔;是教師於粉筆灰中染白的鬢髮,只為點亮懵懂心靈;是護理員在長夜中守護病榻的倦影,以凡俗之軀承托他人之重……他們不登舞台,卻以無聲的堅韌,在人間刻下最深的印記。
當紅館的喧囂終於沉寂,當偶像的面具在時光中剝落,唯有深水埗陋巷中那斷斷續續的琴聲,如亙古星辰,穿透浮華與速朽的迷霧。原來神性並非高踞雲端,它就在我們中間——在那些默默承受、無言付出的脊樑之上,在那些於塵埃中依然選擇仰望星空的眼眸深處。
真正的萬世巨星,從不佩戴冠冕。他們只是俯身於泥濘人間,以血肉之軀作燈台,以微末善行作光焰,在喧囂世界的背面,悄然點亮了足以溫暖永恆寒夜的星火。這星火微弱,卻足以映照出神性在人間最樸素的居所:它不在高聳的祭壇,而在我們俯身時,那輕輕扶起另一個跌倒靈魂的掌心溫度裡。
當浮華散盡,唯有這些無名者以生命燃起的微光,能穿透時間厚重的帷幕——它們不宣告偉大,卻以沉默的燃燒,將神性銘刻於人間最深的溝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