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髮廊時,天色已轉金橘。
中央公園的長影斜斜映在地上,樹葉間傳來微風穿梭的聲音。
張雲衡一身乾淨、剪短了頭髮,換上貼身合體的現代衣物。
他仍不太習慣這些緊束的布料與鞋底下咯吱作響的膠底,但他沒說什麼。
佳倩卻皺了眉。
她忽然想起──自己一時衝動,把人帶出來洗澡、剪髮,買了衣服……
但他今晚要睡哪?
她不能把他帶回家,她姐會問東問西,家裡也太小、太私密了。
她瞄了他一眼──
現在的他看起來太乾淨、太俊了,已經不像是剛才那個滿臉泥污的流浪怪人。
「走吧。」她忽然說。
「去哪?」張雲衡聲音很輕,語氣中有一絲疑惑。
「百貨公司。」
她拋下這句,滑著手機在前頭快步走,張雲衡一愣,仍是緊跟著她。
走進那間連鎖百貨時,張雲衡的腳步明顯慢了下來。
光是門口那些會自動滑開的玻璃門,就讓他怔住了兩秒。
四周的冷氣、燈光、音樂、琳瑯滿目的商品、來來往往的人群,每一樣都讓他心頭微震。
他像個誤入奇幻幻境的旅人,眼神來回掃視,不敢亂碰、不敢開口。
彩色包裝、會說話的螢幕、自助結帳機、甚至電動滑梯──樣樣都像是仙人所創。
「這世道……竟繁盛如斯。」他低聲喃喃。
「別發呆啦,過來。」佳倩招手。
她已經挑好了一頂單人帳篷,一組睡袋、一瓶簡易防蚊噴霧,還拿了些乾糧和水──
都是她平日露營備品中知道該買的實用物資。
張雲衡看著她來去自如的模樣,竟忽然生出一絲欽佩。
這個女孩,雖言語冷淡,卻心細如塵、處事果決,似乎從不猶豫。
「你今晚就在中央公園南面那邊過夜吧,那邊人多,安全點。」
「你……常一個人來這裡嗎?」他忍不住問。
她沒正面回答,只是淡淡說了句:
「反正你不能跟著我回家。」
夜色已深,中央公園裡的光線愈發昏暗。
佳倩站起身,把買來的帳篷、盥洗用品、食物和幾件替換衣物交給張雲衡。她沒有多說什麼,動作乾淨俐落。
張雲衡低頭接過。雖然對手上的每樣東西都感到新奇,但他沒有開口,只是靜靜望著這位少女。從第一眼見到她起,他的心就微微顫動——不是愛戀,而是一種說不出的熟悉感,像是從前某段記憶的倒影。
佳倩拉下帽子,半轉過身說:「我得回家了,我姐姐會等我。」
張雲衡點點頭,依舊沉默。
她走了幾步,又回頭,眼神有些複雜。「你……還好吧?今晚就先睡這裡吧。這裡挺安全的。」
語氣勉強自然,但仍聽得出她的遲疑與牽掛。
張雲衡輕聲回道:「我在此謝過姑娘。」
語氣溫和,卻帶著一種從未屬於現代的莊重。
佳倩皺了皺眉:「別那麼古怪啦,現在沒人這麼說話了。」
說完又覺得好笑,搖搖頭,轉身離去。
夜風輕輕拂過她的背影,吹動她寬大的外套。她沒有回頭,只是加快腳步,腳邊滑板咕嚕咕嚕地跟著滾動。
張雲衡望著她的背影,站在原地,久久未動。
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樹林外的燈影之中,他才緩緩低下頭,攏緊手中的紙袋與帳篷,走向草地的一隅。
⸻
此刻,夜才真正降臨。
帳篷搭好,四下無人。他第一次一個人,完全處在這個與過去毫無交集的世界中。
張雲衡坐在帳篷前的草地上,手中握著那條曾懸掛於頸上的舊鏈子。夜風撫過髮梢,他抬起頭,仰望這不屬於他的天空。
夜空深遠,繁星稀疏,卻亮著一道道陌生的光軌——那是飛機,飛得極高、極遠,閃爍著如夢似幻的燈。
遠方偶爾傳來警笛聲,像獸吼,又像嘶鳴。他一怔,轉頭望去,卻只看見馬路邊幾輛疾駛而過的車。它們無聲地出現,無聲地遠去,彷彿一場場無法觸及的幻影。
帳篷邊,一塊保溫布裹著從便利店買來的晚餐殘餘。他不太餓,但又不想丟掉那瓶尚未喝完的黑色液體——「可樂」……佳倩說的名字。那氣泡衝上喉頭的刺痛還在記憶裡跳躍。他輕輕搖晃瓶子,像在試圖理解這個世界的語言。
他從未這樣孤獨,也從未這樣清醒。
不是因為害怕,而是一種無法言喻的空蕩。
在最後的時光,他曾是萬人仰望的領袖;
而如今,張雲衡只是個無名的、赤裸的過客——
甚至連自己的影子,都像被時光剪斷了。
他望向帳篷的陰影,那是他今晚的「家」。
突然發現,這世界裡沒有一個人,知道他是誰。
張雲衡垂下眼簾,緩緩閉上雙眼。
夜風還在吹,像什麼也不曾發生,又像一切都已改變。
⸻
佳倩的夜晚
回到家時,時間已過十一點。
佳倩輕手輕腳地脫下外套,把滑板靠在玄關,匆匆關上房門。
熱水沖下來的瞬間,她才感覺自己整個人像從濕霧裡走出來一樣疲憊。
但那種疲憊不是來自身體,而是某種不安的沉思。
那個人──那個在公園長椅上滿身泥污、眼神平靜得過分的怪人──
洗乾淨後竟變得那麼乾淨、那麼俊……又那麼不像是屬於這個時代的人。
「那個人。」
她在鏡子裡盯著自己的影子,低聲唸出:「忘了問,他叫甚麼名字。」
像在咀嚼一顆無法消化的糖。
佳倩洗完澡,頭髮半乾,裹著寬大的睡衣躺在床上,雙腳交疊,手機亮光映在她略顯疲憊的臉上。
她滑著手機,卻怎麼也專注不起來。
社交平台、短影片、朋友的訊息,都無法讓她轉移注意力。
腦海裡不斷浮現那個少年……
或者說,那個滿臉污泥、坐在長椅上彷彿從歷史裡走出來的奇異男子——
洗淨後的樣貌更讓人難以忘懷。
太奇怪了。
她想,這世界怎麼會有這樣的人?
那種氣質,那雙眼睛,那種……沉默到令人不安的寧靜。
她忽然打開瀏覽器,在搜尋欄輸入:
🔍「古代人穿越」
🔍「失憶症患者會突然說古語嗎」
🔍「演戲的人會長時間不出戲嗎」
🔍「中世紀長袍 真人cosplay」
🔍「精神病人怎麼分辨真假」
一邊搜尋一邊搖頭,自己也覺得荒謬。
她打開一張網頁,文章寫得天花亂墜,什麼“穿越者多半會因文化差異產生迷惘”、“語言與服飾是重要線索”……
我到底在幹嘛?
佳倩關掉網頁,丟下手機,翻個身把臉埋進枕頭裡。
但腦海裡依然是那個少年洗淨後的神情,他說的那句:
「我在此謝過姑娘。」
她悶聲喃喃:「誰還這麼說話啊……」
手機還握在手中,她劃開搜尋引擎,指尖懸在螢幕上,想了想,最終還是打下:
(她尋找的那三個字。)
螢幕瞬間跳出成千上萬的連結,有的荒唐,有的聳動。
她看著看著,忽然笑出聲,又氣自己:「我在幹嘛啊……?」
她把手機蓋在臉上,閉上眼,卻發現腦子比剛才更清醒。
那張臉,那句「在此謝過姑娘」,還有他站在路燈下微微點頭的樣子,像投影一樣在腦中來回閃現。
她不是沒見過怪人、流浪漢、或社會邊緣人。
但 他不是。
他不像是迷路,也不像失常。
反而像是從某個地方「走過來」,然後沉靜地坐在這個世界裡,什麼也不問。
佳倩把手機放到一旁,翻身,眼睛對著天花板。
這是她人生中第一次,對一個陌生人產生了無從解釋的牽掛。
她不喜歡這感覺。
她一向不是這樣的人。
夜已深,窗外的城市燈火還在閃爍,紐約從不真正沉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