涼風吹過長椅,夜色更沉了幾分。
佳倩收起紙袋裡最後一口薯條,看了看身旁的男人。
他還是那樣坐著,動也不動,眼神平靜卻空洞,像是一口井,深不見底。|

但就在剛才,他喝下第一口可樂時,那種神情……像是震驚、懷疑、又某種難以置信的感動。
佳倩突然覺得,這男人不是瘋子。
而是,太正常了,正常到讓人害怕。
她低頭看了看他那一身灰塵斑駁、織金絲線仍微微閃光的衣服——這種衣服,現代根本沒人會穿。哪怕是 Cosplay,也不會這樣穿三天不換、不洗。
她站起來,拍了拍褲子上的灰,低聲說:
「喂,你在這兒等我一下。」
張雲衡 側過臉,眉頭微挑,沒有說話。
「我只是……去買點東西,很快回來。不會害你,也不會把你送到什麼奇怪的地方。」
說完,李佳倩那天騎著滑輪鞋飛奔出公園,一邊滑,一邊飛快在手機上搜尋附近的開放商場。
她滑進了附近一間綜合生活百貨中心,像 Costco 那樣的大型超市,裡頭什麼都有。
• 她拿了一件黑色 T 恤、牛仔褲、運動外套;
• 挑了雙最普通的運動鞋;
• 再抓了沐浴組、牙刷、刮鬍刀;
• 就連襪子、內褲、還有一瓶潤膚乳也不忘。
不到半小時,她就拎著兩大袋東西衝出來,再一次滑回公園。
⸻
🌙《無聲的等待》
她走了。
那雙帶著一點倔強的眼睛,那略微上挑的眉峰,那聲音裡帶著都市女孩特有的節奏——在轉身滑離的瞬間,一切都遠了。
張雲衡 坐在長椅上,一動不動。
這個世界的聲音喧囂而模糊。車聲、狗吠、路人的交談,像潮水般洶湧,但他聽不懂,也聽不進。只有她的背影,還在他眼前慢慢消散。
他本以為自己已經沒有情緒了。
漫長時光的沉睡,埋葬了愛與恨、生與死、舊世與風火。
但現在,這陌生而熟悉的容貌,卻像是一把鑰匙,輕輕地,打開了他心底最後一道封印。
那女孩——太像
像極了他的女兒——
那個走完整段人生、最終留在時光彼岸的人。
他想叫住她,卻說不出口。
他想伸手挽留,卻抬不起手臂。
——她會回來嗎?
——還會跟我說話嗎?
——這,不會只是幻覺吧?
時間在那張破舊的長椅上,變得無比漫長。
每一分鐘,都像是一炷香的等待。
每一秒鐘,都像一整個寒暑的孤寂。
張雲衡忽然害怕了。
不是怕這個新世界的陌生,不是怕飛機與高樓、語言與科技——
而是怕這個唯一讓他心動的女孩,會永遠離開他。
他太孤單了。
他從沒想過自己會再渴望,有人坐在他身邊,對他說一句話,哪怕只是隨口的一句「嗨」。
⸻
《她回來了》
張雲衡低頭沉思,手中握著那已微涼的漢堡,指節因用力而泛白。
他從沒這樣等待過。
過往風雲裡,他靜觀群勢交鋒、守著至親的墳冢、在世局未明時閉息沉心——
從沒有一刻像現在這樣,焦躁、遲疑,甚至……期待。
他害怕那女孩不會回來。
怕這場短暫的邂逅,像他千百次夢中的親人一樣,只是來看他最後一眼,便從此消散。
忽然,耳邊響起一陣熟悉的滑輪聲。
他抬起頭——
她回來了。
他抬起頭時,風正悄悄停下。
在那個極短的空隙裡,他第一次——真正看清了她。
那不是會讓人屏息的美。
而是一種輕得幾乎聽不見的清秀,
乾淨、安穩,眉眼之間有股說不出的沉穩氣息,像是從書卷光影裡走出來的人,從靈魂深處自然流出。
她的眼神透亮,卻不張揚;
像一口靜水,表面看似無波,
卻能把人心裡最柔的地方悄悄照亮。
而在她右側的唇角,他看見了一點。
一顆細得像針尖的痣,淡得像一筆隱約的墨。
若不是他怔忪地看著,
那痣幾乎會被風吹過的光線藏起來。
他說不出為什麼。
只是那顆痣,使他胸口微微一震——
但那不該是錯覺。
也不該是記憶。
只是熟悉得令人心慌。
那顆細小的痣、那張清秀的臉、那份安靜的氣息…
李佳倩就像什麼都沒發生過一樣,左手拎著兩個紙袋,右手還提著一個裝著瓶瓶罐罐的塑膠袋,一臉不耐地說:
「這麽大公園,沒有個相様浴室」
陽光斜照在她額前碎髮上,像灑了層淡金色的霧。
張雲衡心中那團懸在半空的情緒,終於緩緩落地。
他沒有笑,卻感覺胸口某處輕輕鬆了口氣。
李佳倩看著他還呆坐著,皺眉問:
「你站得起來嗎?能走嗎?」
張雲衡點了點頭,動作有些僵硬,但確實站起來了。
「跟我來吧,帶你去洗乾淨。」
她扔下一句話,轉身便走。
張雲衡望著她的背影,不再猶豫,邁出了腳步。
他的身影不再只是塵土與過往。
而是第一次——真真實實地,踏進了這個全然陌生的新世界。
那一日的風很輕。
他不知道——
自己等待了四百年的光,
就在這個黃昏裡回來了。
🌙《洗去百年塵埃》
那是一個設置在公園邊緣的簡易淋浴間,常有人在跑步、游完泳或遛狗後來沖洗。設施不豪華,但乾淨,隔板間也足夠寬敞。這一區少有人經過,陽光灑在老舊的瓷磚上,靜謐得有些不真實。
李佳倩將袋子放下,乾脆地說:「進去吧,把這些都用上。」
她指了指洗髮水、肥皂、毛巾和一套乾淨的 T 恤與牛仔褲,又從袋子裡掏出一雙乾淨白鞋和內衣。
張雲衡望著眼前的瓶瓶罐罐,有些愣住。
他在心中默默地念了一遍——「洗髮……水?」
不過他什麼也沒問,點了點頭,接過了那一袋衣物與用品,走入了洗浴間。
門「喀噠」一聲關上了。水聲隨即響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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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一場靜默的洗禮。
張雲衡褪下那身已佈滿塵土與時間氣息的舊世代華服,任溫熱的水從頭頂灑落,一層層地洗去身體上的污垢,也沖淡了他記憶裡的風雪與血跡。
他的肌膚仍光滑結實,彷彿這百年時光不曾在他身上留下任何痕跡。
但他的心,在這水流聲中,卻是翻湧如潮。
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還活著,不知道為什麼會來到這裡,也不知道——那女孩,到底是不是他的女兒?
但他知道,他不能再回去了。
那個時代,已成黃土。
這裡,或許才是他命運的新起點。
⸻
🌙《重現人間的少年》
張雲衡洗得比想像中久。
水聲在簡易淋浴間裡持續著,彷彿不只是清洗污泥,更是在沖刷一段封存的時光。
李佳倩站在外面,靠著牆,手裡捏著一瓶運動飲料,滑板斜靠在一旁。
她本來是個急性子,卻不知為何,此刻竟異常耐心地等著。
她也不明白自己為何會有這種行為,自己也說不出那是一種什麼情緒——
好奇?
責任?
還是……一種無法言明的牽動?
終於,水聲停了。
門緩緩打開。
那一瞬間,時光彷彿靜止。
陽光從午後的雲隙中灑下,正好落在那個剛走出來的少年身上。
他的頭髮被洗淨,微微濕潤,垂在頸後,自然地貼服,帶著一種風中的輕柔。額前幾縷碎髮稍稍擋住眉心,反而添了幾分少年人的懶散與靈動。
他的五官——
分明如刻。
卻不帶一絲銳氣。
那是一張美得幾乎讓人無法直視的臉。
劍眉入鬢,眼神清澈又深遠,鼻樑筆直,唇形柔中帶剛,唇角微勾著一絲若有似無的笑意——
彷彿對這世界一無所知,卻又從不畏懼。
他的皮膚潔淨,帶著剛洗完澡後那種淡淡的紅潤,年輕、純粹、潔白如玉。
他穿上了李佳倩買來的白 T 與牛仔褲,衣服貼在身上,意外地合身。
肩膀挺,腰身勻稱,雙腿修長筆直,像是天生為這身現代服飾而生。
既像舊朝的少年英氣,也像街頭走出來的超模。
李佳倩原本只是低頭看手機,聽見聲音抬頭一望——
頓時愣在原地。
她的手一滑,手機差點掉了。
她的腦中短暫當機,只剩下一個聲音在心裡大喊:
「這、這誰啊?!!!」
那個滿臉塵垢、身形古怪的「怪人」,
怎麼會變成了——
這世界上最帥的男孩子?!
她甚至有些難以相信,這是她剛才拿漢堡給他、帶他來洗澡的那個人。
他站得筆直,卻不是軍人的僵硬,而是一種從容不迫的挺立——
像是一棵經歷百年風雪的松柏,根深、枝正、不折不斷。
他的神情,沉靜中帶著迷惑。
眼神並未如傳說中那樣銳利如刀,反倒略帶一絲……朦朧的茫然。
但那不是懦弱,而是一種剛剛從長夢中甦醒的遲疑——
他的魂,還在穿越時光的河流。
剛剛就在紐約中央公園熙攘人群中,他彷彿是一尊自遠古穿越而來的雕像,一動不動,沉默不語。
現在,若你走近一點,你會感覺到——
他站在那裡,就像山立在風中。
她下意識別開臉,又偷偷瞄了一眼。
心跳,好像忽然加快了。
張雲衡站在門口,有些靦腆地望著她,眼神中帶著一絲溫和的困惑:
「……這樣,會不會太奇怪?」
李佳倩眨了眨眼,強作鎮定:「嗯……還行吧。」
但她自己知道,她此刻的語氣有多麼虛偽。
她低下頭,彎腰假裝在整理背包,不讓他看見自己泛紅的臉頰。
嘴裡小聲嘀咕:
「什麼嘛……長得這麼好看,還問會不會奇怪……」
🪡《丟棄與拾回》
在洗完澡、換上乾淨現代衣物後,李佳倩把那一身滿是污泥的古裝往垃圾桶一丟,順手就把蓋子蓋上了。
「拜託,這衣服……一股霉味,我差點沒被薰暈,燒掉都嫌浪費氧氣。」
她一邊說,一邊轉身繼續帶路,完全沒注意到張雲衡的神情。
張雲衡沒有出聲。
他低頭望著垃圾桶的方向,眼神微動,隱約閃過一絲遲疑與惋惜。那衣裳雖不屬他主動選擇,卻是幾百年前,子孫們為他安睡所披,繡線交錯間蘊藏了多少不捨的祝願與族人的心意……
片刻後,他忽然停住腳步。
「等我一會。」
佳倩疑惑地回頭,看他折返垃圾桶,輕手輕腳打開蓋子。
他沒撿整套衣服,只伸手撥開髒布,從內層取出一條繞在衣領內側的絨布小袋。他打開那袋,取出兩樣物品:
一條是細緻金絲纏繞紅寶石的花形墜子,是趙熒微(前世)親手為他所繫,歷經征戰從未離身。
另一條,則是他親手為舊朝唯一的女兒鍛造,古法銀飾層層雕紋之中,嵌著一顆夜明珠;光不外放,唯在暗處,靜靜生輝。曾在她十六歲成人那夜,於燈影搖曳中掛在她頸間,如今靜靜地回到他手上。
他將兩條鏈子掛回脖子,藏於乾淨衣物下。
而那身繡著族徽、縫了幾百年前祝福的長袍——
他沒再理會。
他沒有回頭。
那份過去,他只帶走了最重要的兩點痕跡。
再走回佳倩身邊時,什麼都沒說。
她也只抬了一下眉,沒多問。
✂️《剪下過去的髮絲》
在佳倩的堅持下,兩人走進了一家街邊的剪髮店。
走進髮廊前,張雲衡的腳步略微停了停。
他沒說什麼,只是下意識地抬手摸了摸自己的長髮——那黑髮如瀑,自頸後垂至腰間,縫隙中還藏著些許未洗盡的泥塵與時間的氣味。
那是舊世代的象徵。
「身體髮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
這句話,他從小背得滾瓜爛熟。
這頭髮,是他對已逝雙親最後的尊敬與守護。
此刻要剪去,像是在割斷某種傳承。
但他看了眼身旁的佳倩。
她沒催他,只靜靜站著。
她沒有強求,但眼神裡沒有半分輕蔑或嘲笑,只有淡淡的等待──
如同等待某人決定是否進入新世界。
張雲衡沉默片刻,終於點了點頭。
那一刻,他不是屈服於現代,
而是給予了她信任。
他願意,為了這個神秘而熟悉的女孩,
剪去歷史與身分的標誌,走出幾百年的沉睡與堅守。
這家店不大,裝修簡單,牆上貼著流行髮型的照片,空氣裡飄著洗髮精與吹風機混合的味道。
一名三十歲左右的男髮型師迎了上來,打量著張雲衡,挑了挑眉:
「這頭髮……兄弟,你多久沒剪過了?」
張雲衡沉默,佳倩代替回答:「嗯……很久啦。反正現在要給他剪個清爽的。」
髮型師戴上圍布,開始梳理那一頭長髮。
他的動作忽然慢了下來,神情變得古怪。
「欸……這髮質也太好了吧?這是……沒經過染燙耶……天生的黑亮?怎麼可能?根根都像絲線一樣順滑……這不是電視上修過圖的那種,是、是真的……」
他打著燈看那髮絲,甚至有點懷疑地嘟囔:「這人是現代人嗎?」
佳倩在旁邊聽得一愣,忍不住輕笑,心裡卻泛起一陣說不出的異樣。
髮型師邊剪邊感慨:「你這種髮質,留長了就像古裝劇那種世外高人,但剪短……哎呦,真的帥出界。」
大約半小時後——
張雲衡從鏡子前起身。
剪短的頭髮貼合臉型,修整過的額角讓他五官更立體;耳邊微露,添了幾分俐落少年氣息。他看起來更年輕了,卻不減穩重。
髮型師扶著剪刀,眯起眼端詳:「老實說,我很少剪得這麼滿意……」
佳倩本來玩著手機,抬頭的一瞬間,心跳又頓了一下。
那個坐在鏡子前的少年,像是把光都吸了進去。
不是偶像那種精心包裝的帥,
而是天生如此的驚人美感。
他的眼神帶著一絲沉靜與距離,
卻也有少年獨有的清透與純粹。
這是一種……不屬於這個時代的氣質。
「這人真的只是……從街上撿來的怪人嗎?」
她突然覺得喉嚨有點乾,低頭猛吸了一口可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