純真的坦蕩
日月潭的夜,靜得像一塊沉入湖底的藍色玉石。和式套房內的湯屋熱氣氤氳,硫磺的淡香在空氣中緩緩流動,模糊了現實與夢境的邊界。
淑芳將一頭銀絲用髮夾鬆鬆挽起,指尖輕輕一撥,浴袍便如蟬翼般滑落。我沒有刻意迴避,也沒有帶著慾望的窺視,只是靜靜地看著。
她的動作有一種近乎神聖的自然,沒有少女的羞澀,也沒有中年的矯飾。那是一具承載了七十六年歲月的軀殼,雖然皮膚不再緊緻,卻像是一件被時光打磨過的古瓷,帶著一種驚心動魄的安詳。
我們先後踏入溫熱的池水。熱流湧上身體的瞬間,所有的社會身分---父親、母親、遺孀、長輩---似乎都被這池水融化了。剩下的,只是兩條被時間浸泡過的靈魂,在霧氣中坦誠相見。
我看見她雙眼微閉,長長地舒了一口氣,那神情裡透著一種日常生活中罕見的疲憊與放鬆。我看著水面下,她那雙支撐了一輩子的腳,心頭驀地一熱,輕聲開口:
「我想幫妳捏捏腳 !」 她的睫毛顫動了一下,睜開眼,愣住了。腳是身體最末端、也最隱私的部位,藏著一個女人走過的所有的路與吃過的苦。她低頭看著那雙布滿青紫血管、腳趾微彎的腳,語氣帶著一絲自嘲:
「你會嫌它老嗎?」
「我看到的不是老,」我望著她的眼睛,聲音低沉而堅定,「而是妳走到現在的全部。這雙腳,走得太辛苦了。」
這句話,像是拉開了她心底最後一道防線。她沉默了許久,才慢慢試探性地將腳移過來,擱在我的膝上。
當我掌心貼上她腳背的那一刻,我感覺到她全身輕微地一震。她的腳皮膚很薄,我能清晰感覺到骨骼的輪廓。我的手指在她的腳踝、腳心、腳趾間規律地游走,那不是按摩,那更像是一種「撫慰」。
我感受到她腳底厚實的繭,那是為了養育兒女、為了撐起一個家,在無數個寒暑中磨出來的勳章。我用指腹一圈一圈地揉捏,試圖揉開那些沉積了數十年的緊繃。
她重新閉上了眼睛,這一次,她的呼吸變得深長而平穩。在那蒸騰的熱氣中,我感覺自己不只是在觸碰她的身體,而是在觸碰她這輩子所有沒說出口的委屈,與所有獨自撐過的深夜。
在那個當下,時間徹底靜止了。沒有言語,只有指尖傳遞的溫度。我想,她真正被觸動的,或許不是這點按摩的舒適,而是這一生中第一次,有人不再要求她「優雅」、不再要求她「堅強」,而是如此慎重地、疼惜地,接納了她的年老與殘缺。
那一晚,湯屋裡的硫磺氣息,成了我們餘生最純真的供養。
~待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