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01-09|閱讀時間 ‧ 約 26 分鐘

存在英雄的野性成長:《罪夜之奔》(The Night Of)

Source: John Likens
《罪夜之奔》(The Night Of)是在2016夏天上映的美劇,不只議題犀利,也饒富文學性。這是個描述富庶社會背後陰影的黑暗故事,既是犯罪劇,是法庭劇,是律師故事,也是監獄故事。除此之外,故事還觸及了包括有族裔、膚色、弱勢、貧窮、藥物濫用等議題;而《罪夜之奔》最核心的內容,則是關於人在荒謬境遇下的生存法則與存在意義。
《罪夜之奔》在 Metacritic 的 2016 最讚電視影集的評分高達90,是 Metacritic 2016 最讚影集的第五名。對比其他近日著名的影集,就更能理解這部影集的水平高度:
除了在 Metacritic 的評分結果之外,《罪夜之奔》在其他的劇評與評分網站也都獲得極高的榮譽。例如,在全美影劇評論者2016最讚美劇排名裡,《罪夜之奔》名列第八;在已經公布的2016美國電影學會獎(American Film Institute Awards 2016)之中,《罪夜》也名列最佳電視劇之中(上榜的還有《怪奇物語》)。而在 2017的 74屆金球獎 也獲得三項提名(兩個最佳男主角及一個最佳迷你影集,《夜班經理》獲得四項提名,同列最佳迷你影集)。總之,如果你是個美劇迷的話,《罪夜之奔》這部迷你影集肯定是 2016 必追之最佳美劇之一。而且,片長不過八集而已,毫無追劇壓力,真好。
(對《罪夜》迷而言遺憾的是,最後金球獎最佳男主角由《夜班經理》獲得,最佳迷你影集則是《美國犯罪故事》〔The People vs.O.J.Simpson: American Crime Story〕。)
。。。。。。
能夠做出如此有水準有深度又飽含意義的電視劇,除了要有演技極佳的演員之外,導演與編劇都是關鍵。這部影集的編劇是 Richard Price Steven Zaillian,而導演則是 Zaillian 與 James Marsh。Price 是著名的小說家及編劇,尤其擅長描述大城邊緣暗藏齷齪事實的社會寫實故事。Zaillian 大有來頭,他最富盛名的成就是以1993年的《辛德勒的名單》(Schindler's List)獲得奧斯卡最佳改編劇本獎,之後也以2002年的《紐約黑幫》(Gangs of New York)獲得最佳原創劇本的多項大獎提名,並以2011年的《魔球》(Moneyball)年再次獲得多項大獎提名,而且贏得金球獎與奧斯卡獎的最佳劇本改編獎。
導演除了上述的 Zaillian,另一位一起合作的導演James Marsh曾於2014年以《愛的萬物論》(The Theory of Everything)獲得英國電影學院獎最佳英國電影獎;他2008年的紀錄片作品《偷天鋼索人》(Man on Wire )也曾獲得奧斯卡最佳紀錄片等大獎。兩位最佳導演的合作,果然不同凡響。
《罪夜之奔》劇照,接受診療中的John Stone律師(John Turturro飾)。
至於《罪夜之奔》的演員,雖然不見得在電影圈極為著名,但不能否認都非常專業。尤其是飾演巴基斯坦青年的 Riz Ahmed,在短短幾集之中,由一個溫馴乖巧的學生青年,漸漸蛻變成為深沉冷酷的社會人,無論在眼神言吐或動作各方面,都拿捏得恰到好處。事實上 Ahmed 對我們來說或許不算陌生,因為他是在2014年電影《獨家腥聞》(Nightcrawler)裡幫傑克葛倫霍(Jake Gyllenhaal)開車的那位 Rick,當時他也獲得多項最佳男配角的提名。除了 Ahmed,劇中另一位男主角 John Turturro 也是位老辣椒,藉這部影集,兩位在第74屆金球獎成了角逐最佳男主角的對手。
。。。。。。
進入故事。
《罪夜之奔》在故事的最深之處,討論著關於人的本質的問題:人是否有本質?是善抑或惡?人的意義該由這個既定的本質定義嗎?或者人該如何創造關於自己的意義?而個意義的目的,又是什麼呢?
為了要演繹這個主題,劇中主角 Nasir Khan(簡稱 Naz,Ahmed 飾演)被放置在一個被完全遺棄且飽受敵對的情境,被扔進徹底的絕望與否定,經歷難以言述的誤會、苦難、折磨、與試煉,最終才總算狼狽勉強但堅毅冷漠地爬出絕境,繼續活著。不過,此時的 Naz 已經不再是以往的那個 Naz,而是隻重生的浴火鳳凰。
《罪夜之奔》劇照,Naz偷開計程車出門。
影片從Nasir上課的情境開始,課堂中他非常認真地上課聽講寫筆記,下課後,同學找他出遊搞轟趴,結果他頭腦裡想的都是回家複習功課,回家前還不忘到市場幫忙,真是十足的好孩子。這就是故事一開場要我們認識的 Nasir,完全是個典型弱勢家庭的好孩子,乖巧、懂事、認命、負責。由他認真向學的態度看來,他應該是認為,身為一個巴基斯坦裔的穆斯林美國人,若要能在白人的基督教世界立足,乖乖讀書上大學(他的目標是哈佛大學)肯定是最能力爭上游的好方法。如同華人待在美國,想要階級升等的好方法,大多就是乖乖讀書進好大學。
不過,人總是有好奇心,總會有種來自心底莫名的呼喊,尤其難擋偶然升起的黑暗誘惑。就在這一天晚上,Naz 果然心動於同學的邀約,好想進上城見識、參加轟趴、然後認識正妹。於是,夜深人靜之後,他偷開爸爸與人合資車牌的計程車,由皇后區出發,準備前往上城開始難忘的不羈夜。
果然,當個好孩子的缺點就是,想出去玩竟認不得路,於是 Naz 還得到處問路。不過問路還不打緊,糟糕的是他開的計程車頭頂,總是閃耀著「營業中」,不斷招呼夜歸路人,於是總有人想叫他停車。即使一路拒絕,結果,最後還是在等待紅綠燈之時,來了一位正妹想要搭車。此刻,問題來了,是要趕走已經上車的正妹,繼續前往還有更多辣妹的轟趴,還是乾脆順水推舟,直接當個計程車司機,送這位正妹到她想去的地方。一個小小的決定,就能大大地改變一生;故事,於是由此展開。
《罪夜之奔》劇照,Naz與正妹Andrea。
Naz 到底還是選擇了與眼前正妹 Andrea 共度一夜。他們先到海邊夜談,喝喝啤酒加毒品,還兩類藥丸混搭,接著還拿刀玩玩刺骨見血的冒險遊戲,最後,在迷濛一片之後,就一起滾到床上去。
激情一夜,隔天清晨醒來,Naz 急著回家歸還計程車給爸爸,這可是三家爸爸的生財工具。輕輕地來到床邊說再見時,赫然發現,傾心的女孩竟然躺在血泊之中,死掉了,而且,竟是亂刀刺死。
驚慌不已的 Naz,頓時失去理性,只想到趕緊逃跑,順手還拎走沾滿血跡的長刀。
只是,昨晚到底是發生了什麼事?人是誰殺的?難道真心喜歡 Andrea 的 Naz 會在毒酒混搭的催化之下,失心瘋地動手殺了 Andrea?那麼,在乖乖牌的 Naz 內心深處,是否藏有一隻野獸?Naz 真是好孩子,還是根本就是個人面獸心的殘酷惡棍?
當故事來到「善良的乖孩子可能就是犯下駭人強暴殺人案的罪犯」時,關於 Naz 的天性善良與否,就開始被質疑,於是也開啟了關於「人的本質是啥」的辯論了。
也是因為「乖孩子可能就是殺人犯」的懸疑,影集名稱裡的空白處,the night of “_____”,就顯得格外讓人好奇,而那個「_____」也是接下來整個影集想要挖掘探究的主題:那晚的秘密,還有 Naz 的本性。然而,全部故事當然不只如此,在整個追查過程,每個相關角色也都與 Naz 一樣,同時一起經歷自我認識與自我坦承的過程,改變最為巨大的當然就是主角 Naz,其次則是律師 John Stone (John Turtorro 飾演),其他角色或多或少,也都歷經自我認識與自我坦承,進而重新塑造與定義自己。直至劇末,每個人都變得跟故事一始不同,都在事件或誤會過程,逐漸轉變成另一個人。
因為由內而外的巨大改變,Naz 這個角色可謂故事最核心的演繹,表演一個存在主義式(existentialist)的英雄成長,一方面證明人沒有本質,另一方面則證明人的存在意義始於自我創造。因為沒有本質,人的意義不是天生,而是自己的創造。即使被扔在任何詭異荒謬困窘的環境中,只要自己立下決定,決心改變,讓改變超越困頓環境的限制,也讓自己超越飽受侷限的窘況,關於自己的意義,將能重新被定義,而成為超越荒謬壓迫下的「超人」(Übermensch, overman)
除了尼采(Friedrich  Nietzsche)關於「虛無裡的積極超人」之外,《罪夜之奔》中真正不斷提及的小說,是美國作家Jack London《野性的呼喚》(The Call of the Wild),也是前往故事核心的線索。 Naz 的存在英雄成長故事,一如在《野性的呼喚》裡的Buck,一隻蘇格蘭牧羊犬混種的聖伯納,由家狗突然失去寵物的身份,而遭遇煎熬與冒險,最後混入狼群的故事。這真是部文學性很強的電視劇,故事精神的設計非常細緻,Naz 所陷入的環境,讓人不禁聯想到沙特(Jean-Paul Sartre)的存在先於本質(existence before essence),Naz 不只是 Buck,是尼采的超人,也是霍桑(Nathaniel Hawthorne)《紅字》(The Scarlette Letter)裡所刻畫的海斯特(Hester Prynne)(下圖:黛咪摩爾在1995年版電影《紅字》裡飾演的海斯特)。
(接下來,會有劇情的描述,如果擔心被暴雷而失去觀劇樂趣,可以先在這裡休息,等待追完八集劇,再繼續回來閱讀。)
。。。。。。
Nasir (Naz, ناضِرٌ)在阿拉伯文裡,意味著熱心幫忙的人;在可蘭經裡,則是代表美好與光芒,nasir 在《可蘭經》裡出現在對於住在天堂裡的幸福人的描述,因為他們臉上總是閃爍著美好與光芒,那種幸福之光就是 nasir。簡化地說,Nasir 這個名字代表著美好善良與熱心,而劇中 Naz 剛出現時的形象,即是這個名稱的表現。
然而,因為現場有太多直接證據指向 Nasir 即是殺人兇手,即使 Nasir 一點也記不得曾經發生什麼事,也不認為自己真會如此下手,卻沒有一絲證據顯示他的清白。外加受到 Box (Bill Camp飾演)警長族裔偏見的影響,Nasir 幾乎一開始即未審就已被默默定罪,後來也被以殺人重罪起訴,送到號稱紐約最黑暗又最亂的監獄 Rikers Island,接受待審。
Rikers Island空照圖。Photo source: 美國地質調查局  公有領域
一位住在上城、年輕美麗又富有的女性,莫名其妙地被惡徒強暴再亂刀刺死,如此駭人之事,瞬間讓 Naz 成為新聞焦點,也成了眾矢之的,還被當成是最邪惡最糟糕之人。即使是在龍蛇雜處的最黑暗監獄,其他罪犯也把他當成是比自己更惡劣的傢伙。於是,即使一臉無辜,即使在法律上尚未定罪,他身上的標籤,根本早已讓他毫無辯解之地。
在九一一之後的美國社會,穆斯林普遍受到敵視與歧視,這位有著巴基斯坦血液的罪犯,在後九一一的社會情境下,就算什麼都沒做,也可能會因為閱讀《可蘭經》而被視為有罪。再者,他出生的皇后區,也常被視為是貧窮混亂的犯罪溫床。然後,這小孩半夜不睡覺,竟然偷了爸爸的工作用車,外出意圖犯罪,又是吸毒喝酒,又是強暴殺人,到底是哪裡無辜哪裡乖,根本就是糟透了。徹底的糟透了。完全地罪無可赦。於是,這位在故事一始被刻畫為乖巧負責又認真的好孩子,瞬間成為整個社會仇視怒罵的對象。這都該怪他出身有問題,誰叫他是貧窮的巴基斯坦穆斯林。
無論是家人認為的「好孩子」,或是社會認定的「壞孩子」,都是基於「人有本質」的定義法則。由這樣的定義,媽媽不敢相信自己的好孩子會有行兇獸心,而社會也幾乎沒有憐憫空間,只是一心想給壞孩子快快定罪,然後把他關在牢裡,從此不見天日地折磨他。
只是,一個複雜深沉的故事,才不會過於簡單地以二分法將一個人切割為是善或是惡。人性複雜多層,甚至沒有善惡之別,許多看似有善有惡之事,不過只是某個情境當下的選擇。就如同因為驚嚇而拿刀衝出現場的 Naz,並非見死不救,也非畏罪潛逃,不過就只是驚慌過度而失去判斷能力,只能匆匆決定先逃再說罷了。
只是,如同霍桑筆下的海斯特,因為被社會眼光公審,而必須於衣服胸前繡上代表「通姦之罪」的A(adultry),Nasir 也被認定是個貧窮穆斯林的爛胚子,甚至,他還在自己的手指背畫下「罪孽」(sin)一字。這「罪」不只是社會大眾給他的標籤,也暗示他當時的自我認知。Naz 應該如何是好?
《罪夜之奔》劇照。
。。。。。。
更糟糕的是,待在這全美最爛、最糟、罷凌最多、死亡意外也很多的 Rikers Island 監獄,他不只要面對自己的內在(或許真如他人所言的就是個獸性爛人),還要面對外侮(因為已經有一堆人等著想要好好地整他、弄他、欺負他,誰叫他膽敢強暴女性拿刀殺人)。
被扔進恐怖監獄,Nasir 就如同《野性的呼喚》裡被偷、被賣、而被迫離開溫暖舒適圈的 Buck,他不僅得面對失去一切美好的痛楚,還得小心翼翼地生活在弱肉強食的野蠻世界。這吃得肥肥腫腫過慣好日子的家犬,該如何面對只剩生存法則的自然野境?Naz 亦同,本來只要乖乖聽媽媽的話,乖乖寫功課就能上大學的好孩子,不清不楚地就被扔進適者生存的黑暗監獄,該如何存活下去?
監獄的生存法則與外面的世界不同,這是個比現實紐約更殘酷現實的野蠻社會。Naz 花了好多時間才慢慢適應。說話的方式、看人的眼神、走路的腳步,穿衣的顏色等等,眉眉角角都要注意。更重要的是,一定得讓自己強壯堅強,畢竟隨時都會有難以意料的私下攻擊,除了拳打腳踢之外,還可能放火私刑謀殺等等。
此刻的 Naz 如同被放逐野外的 Buck,隻身面對適者生存的自然法則(無神的荒謬世界),如果不堅強自己,幾乎只剩死路一條。於是後來 Naz 決心自我改造(決定以行動創造自我的定義),剃光頭、練肌肉,堅強體魄、確保攻擊力。剛開始,他還認為自己清白清純(以為人有本質),而不願意倚賴任何惡勢力,不過在經歷攻擊之後,認清現實也明白生存之道,他還是決定倚靠曾經殺人的獄中拳擊老大 Freddy Knight(Michael Kenneth Williams 飾演),以生存為原則進行選擇,而非堅持美德。
監獄是適者生存的環境,不是討論美德的聖地,於是此刻 Naz 所做的選擇,無關善惡對錯,那是在有規範、有法律的道德意識之下所做的定義。然而,在最黑暗監獄裡的 Naz 所面對的是生死與生存。生存本身毫無善惡之別,正如詩人布萊克(William Blake)筆下的〈老虎〉(The Tyger),尖牙俐嘴與凝視獵物的眼神,稱不上惡,而是種生存的活力,甚至,是一種動力之美。
。。。。。。
習慣於道德溫室與相信真理的 Naz,剛抵監獄之時,就如同被扔進上帝已死的荒謬境地,叫天天不靈叫爹爹不應,完全與外界隔絕(完全聯絡不到父母),不只得不到任何救援,還被 Box 警長設計,而記下不利於他的口白。甚者,明明原本能獲得善辯律師 Stone 的辯護,家中卻因費用問題,轉而讓採取妥協策略(勸說Naz選擇認罪協商)的Alison Crowe(Glenne Headly飾演)擔任辯護律師。眼前所有的形勢都遠遠不利於 Naz。
他的處境真是絕對的荒謬。原本不過只是要去參加轟趴罷了,怎會搞成重罪入獄;明明平常都樂於助人,怎會在無知的情況下成了強暴殺人犯。莫名其妙地來到人生谷底,Naz 的世界觀與價值觀幾乎完全崩潰,原來這個世上根本毫無善有善報之果,沒有公理正義可信,沒有父母的溫暖可以依賴,也沒有上帝的天堂可以寄望。這個世界不過只是個沒有意義的荒蕪(The Waste Land),不只死氣沉沉,惡敵環伺,還是非不明、生死未卜。於是,若是此時此刻不想死,也只能勇敢靠自己:重新設定規矩、重新定義自我價值、以及重新創造生存的機會。
《罪夜之奔》劇照,Naz(後)在監獄中接受 Freddy(前)的庇護。
於是影集的後半段,除了法庭的攻防辯論戰之外,故事的另一重點即在於 Naz 的內在重整。在他「選擇」且「決定」投靠 Freddy 之後,他再也不怕與人正面衝突,也不怕對人拳打腳踢。他幫忙運毒,自己也吸毒,他靠賄絡賺私房錢。如同 Buck 在野地的生活,必須依賴結盟妥協等等策略,才能活得有空間有尊嚴,Naz 亦然,他也策略性地參與某些惡行,才能使自己得以在黑暗監獄裡不只生存,還活得像個人。
既然這是個無神的荒謬境地,任何外部社會的道德價值都沒有穩固的基礎,生存才是一切行動的守則與標準,只有因時、因地制宜採取行動。漸漸地,Naz 從一個懦弱膽怯的乖孩子,演變成一位冷漠堅毅的漢子,他的眼神裡不再藏有畏懼,畢竟畏懼毫無用處,狠狠地幹下去才能活命,即使,也有可能因此喪命,還是得如此選擇,因為在每個最艱困之境,只能以此刻的生存與否做判斷與決定,就算真的得殺人(為了幫一位獄中友人報仇,Naz 跟 Freddy 設計了一場神不知鬼不覺的刺殺獄友戲碼)。
Naz 的改變極為巨大,幫他辯護的 John 也感到愈來愈不認識他,愈來愈不解剛開始他想幫助的那個帶有無辜眼神的好孩子,怎會完全變個樣。但也無妨,因為 John 具有強烈的專業精神,不是個心眼狹小之人,他還是全然地真心負責為他辯護(而也因為僅在短短八集裡,要演出懦弱害怕的 Naz,並轉變成堅毅冷漠的 Naz,Riz Ahmed 伸縮自如的表演能力真是令人讚嘆,會以這個角色獲得金球獎最佳男主角提名絕對是實至名歸)。
在故事前段,Naz 仍舊軟弱時,他曾在手指背刺青「罪孽」一字,但是到了後來當他轉變成硬漢之後,不只在左肩刺出一匹狼,也在右頸刺上一個王冠。顯然此刻的 Naz 已經完全跳開善惡二元的法則與世界觀,他既是自己的創造者,也是自己生命的王者,他的存在意義完全由自己決定,而不是由名字、父母、社會價值,抑或法庭結果所界定(存在先於本質)。此時,他既是《野性的呼喚》裡由寵物蛻變完成、街坊恐懼生人勿近的惡獸Buck,也是尼采在無神荒謬的虛無世界裡自創價值的超人。正如同《紅字》裡的海斯特,經過多時的行動與創造,總算讓胸前的「通姦」(Adultry)成了「能幹」(Able),後來還變成「天使」(Angel)。
是行動創造一個人的意義,而不是本質先決一個人的定義。
《罪夜之奔》劇照,蛻變之後的Naz。
《罪夜之奔》除了是個法庭、罪犯、法律故事之外,也是個成長故事(Bildungsroman),不過,不同於許多傳統的成長故事,多著重於角色在道德、精神與社會性的成長,《罪夜之奔》的 Naz 經歷的是存在主義式的生存成長,也是存在英雄的野性成長,畢竟,無論環境多差,只要能以意志克服環境與自我的那個人,都堪稱超人,也是英雄。
。。。。。。
看完影片之後,我曾一度陷入不解,為何 Naz 已經出獄,卻還要回到吸毒的道路。原來當時的我,還陷在善惡二元的窠臼裡。直到明白這故事根本早已跳脫善惡之論,描述的是真實多元且複雜的人性,頓時便明白,唯有如此安排才算合理。畢竟,故事刻畫的 Naz,展現的是真實的人,即使在獄中,他已經以行動克服外在環境,也重新建立自己的意義;出獄後,他還是得面對極度嚴苛的社會現實,這些冷酷的現實(貧窮、族裔、歧視,是至還包括母親的誤解與不諒解),都相當令人絕望;然而在絕望中,若還有一絲的希望,大概就藏在毒品的迷濛之中吧。此事無關道德,不過只是種選擇。畢竟,大環境也不曾以美德相待,毒品的道德與否,也就變得難以評斷了。
不只 Naz 呈現了現實人性中的是非難辨與模擬兩可,劇中其他角色亦然。
例如,警長 Box 即是一位讓人無法一言以蔽之的複雜角色。故事一開始,因為刻意誤導而意圖讓 Naz 認罪時,Box 真是個讓觀眾相當氣憤又討厭的壞人,相對之下更會同情顯得軟弱無辜的 。但是故事愈是前進,我們愈是無法如此斷定 Box。事實上他為人正直、雲淡風輕、不在乎名利,或許真有族裔偏見,但卻也是奉公守法認真負責的好警長。甚至在退休之後,他發現或許在辦理這樁凶殺案的過程,真有致命誤會,於是抵擋不住心中的正直,也不顧是否已經退休,更沒有開始高爾夫的愜意退休人生,而決定追查不止,直到水落石出。Box 寧可當個社區警衛,也不願以高爾夫瞎耗人生,即使容易武斷地先入為主,仍舊以保衛他人照顧弱者為理想,他不只是位正直而有理想的人,就他的環境限制來說,也是以自己的意志創造自己意義的超人。
《罪夜之奔》劇照,警探Box。
又如第二男主角,爛腳窮律師 John,一片好意,能言善辯,不過他幫助被告辯論的原則,不是依照事實,而是看在故事編纂的能力。於是他一開始一直要求 Naz 不該多說多錯,而要多為自己保留故事空間。若由控方看來,他還真是個毫無道德底線的爛人(不顧被告事實上有沒有犯罪),但是從另一個角度看來,John 可是位不顧自己皮膚過敏壞爛、願意收養 Andrea 留下的小貓的有愛之人。
因為雙腳過敏長爛瘡,John 必須一直穿著涼鞋而遭受歧視,一個被歧視的白人,於是在離婚之後又與黑人結婚,但是,因為用藥過度而性無能,黑人太太還是離他遠去,連黑人孩子也都懶得理他。事實上不只 Nasir 是弱勢中的弱勢,白人 John 也是一種類型的弱勢。或許同為弱勢,John 格外能夠體會 Naz 面對無情社會的無奈。甚且直至故事結尾,John 還鼓勵 Naz 千萬別在乎他人眼光,要自己創造自己的價值。「別在乎他人眼光」這句話,不只是 John 贈與 Naz 的忠言,也是給自己的勸告,畢竟,爛腳就爛腳,這不就是自己的一部分,不如誠心接受不完美的現實吧。
《罪夜之奔》劇照,律師John Stone與他收養的貓。
藥物濫用也是《罪夜之奔》隱藏的小主題,無論是毒蟲吸毒濫用藥品,一般人也會有病亂投醫,多種藥物交叉亂用的狀態。John 就是其中一個因藥物濫用而受罪的人。如果 Naz 因為吸毒而被冠上毒蟲之名,那麼服下多種抗過敏藥物、還因此藥物中毒而送醫急救的 John,是否也算是一種藥蟲呢?正如同  Naz 在面對考試將臨之時,會因為焦慮而服藥,那麼因為即將上法庭結辯而焦慮的 John,因此過敏搔癢嚴重而焦慮地服下多種藥物,不也雷同嗎?(下圖:詭異的笑咪咪藥丸)這就是《罪夜之奔》高竿有趣之處,故事沒有設下絕對的是非定義,沒有道德判斷的絕對價值;所謂的是與非,有時候會因時因地因人而異,畢竟道德不是固定的一條界線,而會隨著情況條件而調整移動。 
。。。。。。
故事最後結尾得很美麗。Naz 總算回到家庭也回歸正軌,不過此時的 Naz 已經不再是幾個月前那位乖巧懂事而溫馴善良的 Naz。此刻他不只長了結實的肌肉,也有顆堅強冷漠的心,那雙帶著狼性的眼神,不只反應了已經重塑的內在,也是他頑強抵擋外來壓力的武裝。不過,即使因為險惡環境而裡外重塑改變的 Naz,還是在他極為冷漠的外表之下,藏有一個溫暖的小角落,住著那位被刺殺身亡的美麗女孩,那位曾與他在海邊一起喝啤酒吸毒的 Andrea。他們曾經共享瘋狂的一夜,就是這溫暖又美麗的一夜,已經足以回味難忘,也成了生活在黑夜荒野裡,那匹被塵世遺棄之狼,遠在天邊閃爍的心靈慰藉。
。。。。。。
原本以為 Ahmed 很有機會獲得金球獎最佳男主角,也以為《罪夜之奔》會獲得金球獎之最佳迷你影集獎,結果兩個獎項分別給給強勁對手《夜班經理》湯姆希抖森(Tom Hiddleson)和《美國犯罪故事拿走了。
即使如此,《罪夜之奔》在我心理,還是最好看,比《夜班經理》好看很多。不只故事的深度與複雜度相較於《夜班經理》更錯綜細緻,而故事的結尾也比《夜班》更是步調陳穩且邏輯合理。而且那樣的結尾更是扣準且彰顯了故事中善惡難分與世界不是二元的主題,非常前後一致且完整解答。 然而《夜班》的結尾不只匆促夢幻,而且也沒也真正地為中東戰亂的問題核心解答,算是開啟一個問題,卻沒有合理回答也沒有美好結果,只是簡單地給了一個相當表面的東西。原因請參考這篇文章:〈《夜班經理》轉行當特務,直搗軍火庫〉
封面圖片來源:hotstar
編輯:宅編
分享至
成為作者繼續創作的動力吧!
© 2024 vocus All rights reserv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