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克史奈德之正義聯盟》(Zack Snyder's Justice League)的問世,讓我回想起觀看查克.史奈德電影的直覺趣味。
4:3 銀幕比例、242 分鐘的片長,電影在字卡開頭定調史奈德的作者定位──在經歷與華納片廠的爭執與撕裂、2017 年喬斯.威登(Joseph Whedon)主導的《正義聯盟》(Justice League)院線版與後續論戰之後,《查克史奈德之正義聯盟》現在能呈現在觀眾面前,帶有一點粉絲眾志成城的壯烈。
2017 年的家庭悲劇發生後,史奈德離開《正義聯盟》的製作,而他與華納高層長期的不合、創意決定的互斥,讓最後大幅改動其原構想的院線版本被史奈德支持者視為「半成品」。隨後幾年,重新出發的史奈德籌措資金,在 #ReleaseTheSnyderCut 網路運動的聲量支持下,他以原先拍攝的原始素材、些許補拍段落,與視覺效果的重新後期製作,剪輯出符合自己原創構想的完成品:《查克史奈德之正義聯盟》。
史奈德擁有大量簇擁,在一波呼喊釋放導演剪輯版的聲浪中,匿名討論板上有一句主張讓我特別印象深刻:「我們不是要一個更好的版本,我們只是要原來的版本」。只要史奈德原先的意志能夠被貫徹,那自然就有圓滿的意義。粉絲願意一遍又一遍重看史奈德的作品,並且著迷於他的作者特色,儘管他的電影是主流的,但據此又有一點邪典(Cult film)的特色。
如此看來,理解《查克史奈德之正義聯盟》的最基本方法,或許要先拿開常用的判斷方式,譬如「它是好的/壞的電影」、「它是我喜歡的/我討厭的電影」、「它是重要的/不重要的電影」,單單對這部電影來說,願意觀看它的觀眾更在乎的似乎是:「它是史奈德的/不是史奈德的電影」。有趣的是,就在這個基準上,在它重新誕生的那一刻,這部電影就已經自證完成它的意義。
繞回電影本身討論,《查克史奈德之正義聯盟》與 2017 年的院線版有許多顯而易見的差異,最可能被重視的是鋼骨與閃電俠兩位英雄戲份的更動,但更能直接表現出不同創作側重的焦點,在於史奈德與威登對於超人似乎有不同的意見。經過比對,我們更能理解史奈德原本的構想,與四年前經過威登補拍的院線版有何差異──兩個版本的故事在大方向上相同,但威登版本並沒有為超人的復活留下後遺症,威登版本對這個角色的收尾是一個滑稽的玩笑──超人跟閃電俠賽跑,結果似乎是超人獲勝。這個結尾可能讓人想到《復仇者聯盟》(The Avengers,2012),眾英雄一同吃沙威瑪那樣的反差荒謬。
先不論執行成效,威登版本從開頭以挪威年輕女歌手 Sigrid 演唱的〈Everybody Knows〉起頭,搭配超人的採訪片段,顯示這個版本超人的角色功能,較大程度是需要成為希望象徵。以粗暴直接的理解,這個設計就像是《復仇者聯盟》裡頭考森探員負責的任務,他要被抽換成一個讓英雄們值得聚首作戰的理由。威登──或說華納片廠的創意判斷人員──在意的是如何讓這些各持己見的英雄有一個很好的理由團結在一起,而一個龐大到無法被擊倒的英雄,他的出現可以直接被代換成一種心理作用的安全感,便是扮演這個任務角色的不二人選。
回到史奈德的版圖,《查克史奈德之正義聯盟》清楚地呈現史奈德對超人有不同的安排。電影順理成章地接回《蝙蝠俠對超人:正義曙光》(Batman v Superman: Dawn of Justice,2016)的線索:布魯斯.韋恩再三陷入夢靨,史奈德透過補拍橋段讓蝙蝠俠預示超人墮入黑暗的未來。當蝙蝠俠一而再、再而三地看到這些徵兆(另外一個值得注意的環節是,在史奈德的剪輯版本,布魯斯.韋恩對復活的超人更徹底地打開心防,這也可能是一種反差,帶來對未來不安的預示),觀眾或許可以部份原諒我們在《蝙蝠俠對超人:正義曙光》只看到半部電影的納悶感,因為這些橋段在這裡被有意義地重新整理往一個整體的方向接近:史奈德對力量雙面性的著迷。
在史奈德的所有作品中,我尤其喜歡他在 2009 年改編艾倫.摩爾(Alan Moore)鉅作的同名電影《守護者》(Watchmen)。《守護者》就像是一套反過來拍的正義聯盟,史奈德表現出超級英雄團體的終點:他們會互相對抗,最後瓦解。在完全不同的價值觀背景、力量基礎底下,英雄們光是彼此存在,就成為互相傷害的主因。回到《正義聯盟》,院線版結局收束在一個樂觀的地球義勇軍成形狀態;史奈德卻再把焦點擺回隨時都將失控的超人身上。
依循這個方向,史奈德的風格掌握有更多對於暴力的想法與表現。從《300 壯士:斯巴達的逆襲》(300,2006)到《殺客同萌》(Sucker Punch,2011),甚至是 2017 年史奈德在低潮期間拍攝的 4 分鐘短片《Snow Steam Iron》,性與暴力反覆地以不同方式出現,它們可能是用以剝削的手段,卻也可能有好的、正向的、積極的力量。史奈德鏡頭下的英雄更沉迷在暴力帶來的快感中,蝙蝠俠以前會被調笑是個「半夜變裝出門揍人的瘋子」,在史奈德的作品中,這句話不是玩笑,他就是半夜變裝出門揍人的瘋子。又或是,至少在史奈德的版本中,神力女超人的戰鬥一直帶有性張力,她不單純只是超級英雄電影常見的守衛者,而有更沈迷在戰鬥中的主動性。
這種帶有攻擊性的快感有時候是漫威,或是其他主流商業大片表現不多的。在四部《復仇者聯盟》系列電影中,擊退敵方士兵的方式常以 PG-13 的打擊式戰鬥方法呈現;但在史奈德的電影風格中,英雄擅長,甚至喜愛以處決的方式對抗實力差距不對等的對方士兵。動用暴力能帶來的快感反覆被凸顯,不論是因為角色的心理問題或是戰士天性,暴力的出現看來都必要且無可避免。
在這個基點上,史奈德塑造出來的英雄形象,似乎是我們在近幾年的超級英雄電影中極少見到的:一群確實具有性慾與攻擊慾的成年人。他們不單純只是要完成某個任務或實現某種價值觀,他們的生存本身都意味著發洩欲望的必要。這可能讓史奈德拼湊出來的神話格局更有可信度──觀賞《查克史奈德之正義聯盟》的過程,有些時候會讓人想起托爾金的史詩故事,想起他敘述遠古時期的戰役,史奈德鏡頭下的英雄具有欲望,所以也有對忠誠與背叛的期待,儘管這種傾向不能說多麼明顯,但它或多或少是我在其他主流超級英雄電影較少看到的元素。
到頭來,我不覺得自己特別期待史奈德可以在 DC 的漫畫世界把想像盡數實現。離開 DC,在其他地方拍電影的他也是值得期待的,好比最近將在 Netflix 發行的《活屍大軍》(Army of the Dead)等等。畢竟,不論是要怪在出品方、怪在有限的資源、怪在沒有餘裕實現願景,長達四小時的《查克史奈德之正義聯盟》都有些古怪之處,結尾最後一段補拍的夢魘可能讓期待傳奇人物交手的觀眾興奮,放在整體故事架構中卻顯得突兀。故事中段亦有不少枝節可以減去、角色之間仍然有神秘的冷笑話與幽默感⋯⋯以上僅只是主觀意見,但可能本來也就難有客觀的定論。
當然、當然,我們最後會回到一個熱情粉絲為之辯護的主張:這部電影只有一次機會可以把這些畫面呈現給觀眾、這部電影的導演心裡有豐富願景想要訴說、這部電影碰到一堆亂七八糟的外力阻礙以致它無法以最好的面貌問世⋯⋯等等。然而,這些問題會被另一個問題總結:「又有哪部電影不是呢?」我依然期待史奈德的下一部電影,不管他會拿到機會再拍一部、拍更多部 DC 的超級英雄改編電影,或是他會著手其他計畫,但《正義聯盟》的成敗,最後可能還是得畫下一條「最多就是如此」的終點線。
全文劇照來源:IMD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