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住家附近有個黃豆加工廠,放學以後,母親常支我到工廠去挑些豆干回家。
工廠離家大約是腳踏車5分鐘距離,不見招牌、沒有名字,鐵皮包覆著潮溼與陰暗。裡面則用鐵架結構著,天窗引入兩道光束,午後天光漸漸衰微。幾盞垂降而下的黃光燈泡,襯著瘦精赤膊上的汗水,油亮油亮。
男孩趿著拖鞋走進工廠。有時,泡黃豆的濁水,突然自大塑膠桶傾洩而出,工廠地面如小河泛濫,男孩要閃過小水坑,穿過冒著蒸汽的高溫鍋爐以及竹竿上晾著如被單的濾渣棉布。另一頭,長筷子上披掛著的是豆皮、滾燙大鍋裏的豆漿正等著降溫,一旁大染缸裡泡煮的是染色中的白豆干。蒸騰的熱汽,伴著工具碰撞、工人彼此吆喝的巨響,以及僅僅成為背景聲的收音機放送。
小男孩懂得在這個陌生場合保護自己,但屢屢不能自主的,是對這個複雜的勞動生產方式,寄以深深的好奇,以致於逗留了過長時間,高溫與好奇興奮早已汗溼了他的白汗衫。
對這些有如機關秘境的生產過程一一巡禮之後,男孩最終如往常一樣在成堆的「NG」豆干前停下,揀起塑膠袋,熟練的挑選豆干。
有時候它們剛染完色,從大缸裡撈出來便被淘汰,還是熱的,燙手。有的看起來完整,沒破,但顏色、厚度、形狀不對,也算瑕疵。母親說,這種最好,沒破的優先挑。如果都是破的,就盡量挑傷口小的。
染了顏色的豆干,會整齊的排進木箱待攤商取貨,男孩挑的豆干,便是賣相差、沒被排進木箱裡的豆干。當然,價錢便宜得多。也有好幾次,瑕疵豆干竟被人包了、整批收購。男孩還得騎腳踏車回家問過,才知道能不能多花些錢買「好的」豆干。但無論如何,在工廠買,都比市場裡便宜。
當年買回家的豆干,多半成了母親拿手的滷豆干,如果是豆腐,料理花樣就多了。但不記得什麼時候,工廠在記憶裡消失了,當然,也可能是我先離它而去,如今男孩已是老男。
餐桌上總有豆腐豆干,偶爾自製豆漿或上熟悉的老店喝碗豆花。黃豆加工廠種種,每每隔空傳來豆香。那些年,在破陋工廠裏進出,還從來沒遇過其他挑破豆干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