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篇寫到自學成果報告的事情,突然想到有些東西很需要寫下來,好像寫一寫可以讓大人自己想得更多更深入一些。真的是這樣,每一次寫了文章以後,就好像又想通了一點甚麼,或是更沉穩了一些甚麼。(到底是甚麼!?)
身邊有些朋友的孩子也是自學生,每家的自學樣貌都不太相同,在各項能力上的累積也不可能在同一個進度上,有時候孩子們會知道原來別人家的學習方式跟自家的不同,很難免地也會有一些耳語,好像不是抱怨,也不是只是用一種比較的心態在敘說,就好像是發現新大陸一樣,很奇妙的觀察是:自學生對每個家庭不同樣貌的自學方式,倒是接受度頗大。有聽過一般學校的孩子互相說在學校的學習方式時,總會聽到「好好唷,你們老師......」、「在你們學校讀書好慘喔...」這些,但自學生好像比較不會說「你家好慘喔」這類的話。(也可能只是沒有說出口)
在上學期的期末成果發表會上,我們看見了許多不同的成果展現方式,有些家庭的孩子確實很讓人感到驚訝,個個兒身懷絕技、出口成章、藝術創意奇才看得我是瞠目結舌。不只大人,小孩其實也在那裏看見了好多不同的學習樣貌,在那裏認識了許多不同特質的孩子,小孩自己感受到的差異應該很強烈,只是這件事情好像沒有特別的討論過。前兩個月在準備計畫終了前的成果展現方式,跟小孩討論上台表演的可能性,自然地聊到了上回的經驗,說起上次印象最深刻的幾個孩子。
講完以後,我問: 「那你覺得你可以怎麼分享給大家知道這一年來的自學生活?或者是你覺得可以分享的自學的方式?」
子:「沒有」
接著問:「是覺得自學這一年來都沒做甚麼嗎?」
子:「也不是,只是沒甚麼好說的。」
「你不想上台對嗎?」
子:「對」
「那如果有不用上台的方式,可以考慮看看嗎?」
子:「跟上次那樣,就拿書面去就好」
「可是你寫的部分不是很多,我們也沒有很在意寫這一件事,所以好像就不太能代表自學的情形。那你電腦課上完,正好趁印象比較深刻的時候,我選一些相片讓你來做一做簡報,到時候像放電影那樣放,就很像是你在台上報告,你覺得可行嗎?」
子:「好呀,不然試試看」
然後經過了一個半月,投影片的進度不太順利,大部分的因素是他不太能介紹相片中的活動內容,對於活動的內容也無法一一陳述的很清楚,能記得大概在做甚麼,但實際上對自己在學習上的連結,還不太能夠說。
一開始的時候,會有一種"那你都在做甚麼? 完全不知道那天是在幹嘛嗎? "的情緒與想法,自己的心裡面會有一種很奇妙的愧疚感和怒氣,那個瞬間頭腦裡好像夾雜了許多旁白:"好像都是我逼你去那些活動似的,所以你才會根本沒有用心在活動裡"、"費盡心力喬到一個好老師的課程或是活動,結果你根本沒認真"、"上課沒感覺還要繼續上嗎?"...等等。當頭腦混亂的時候又看見小孩賴躺在地上或者是三不五時就打電動的樣子,真的好難忍住不對他說(罵)上幾句。
有一天,看著他又躺在地上,我問「投影片的內容不知道要寫甚麼,可以回想一下或者是問問我啊,為什麼你都不問?」他沒有回答。
他的靜默也讓我想到上次到底要不要寫點甚麼那篇文章裡的一個段落: 如果小孩沒有對自己的能力的好奇呢? 或者是他們不在意這一件事情呢? 或者他們更著迷關於他自己的其他事情呢? 難道真的不可以就放下書寫這一件事情嗎?! 會不會現在是因為他沒有特別想要跟別人分享自學這一件事情,自然在整理要說甚麼、自己的感受是甚麼這一件事情上,就沒有那樣的自主性,更遑論要去花時間去回想與思考,那麼,現在,這件事情能就這麼放下嗎? 老實說,大人自己也很困惑,也很猶豫。
但,想著不要這麼快放棄,不要全盤就一起放下,有沒有可能,在整體成果上的參與度佔著再多一點的比例就行了,我們要做的就是陪和鼓勵這樣就好。
又過了幾天,投影片張數仍舊沒有大幅的進度,於是我提出了 「那我把剩下的投影片做完,但後面由你來錄音,這樣你覺得好嗎? 或者是你想要自己做? 只是我會擔心時間夠不夠,因為你做完還要錄音,也可能沒辦法一次就錄好,是不是我們需要預留一些時間?」
一聽到可以不用做,小孩沒有特別的高興,嘴裡說「好」,但接下來竟然是快速地又做了四張投影片,然後說累了,想休息了。 不知道為什麼在說出會幫他完成剩下的部份時,他仍舊繼續又接下去做,而且比起剛剛更顯得積極,但總之在那個瞬間,大人自己的感覺是很好的。
那是一種我們兩個是互相幫忙,互相補位的感覺,他也在知道自己需要別人協助,或者是高興有人來幫忙的同時,也主動地又再多做一點點。 以前,大人好像會說「你不想做就不要做,不用勉強。」然後小孩就會直接說不想做,最後大人也只能在一旁乾晾著急。但是,其實兩個人彼此之間好像都存在著一點甚麼,沒有被拿出來討論或者是解決。
大人自己其實很拉扯,一邊很想要讓小孩自主地去決定自己的學習樣貌,但在說「你不想做就不要做」的同時,另一邊的心裡卻有一種"憑甚麼你會覺得自己可以不想做就不做,甚麼都會不用學啊"、"好啊~都不要做啊,乾脆就回學校去算了"的情緒、或者是有一種"你不想做就不要做啊,幹嘛勉強自己,好像我有多權威一樣"、"自學都是自己找來的麻煩啊"...這一堆奇奇怪怪的想法,但它就是很真實的在跑馬。 每次說完,心裡戲演完後,大人也會自己想到,如果把目標切成再小一點些,可能他就是只能做到這些的小孩,如果目標小一點,目的地近一點,也許會比較願意開始走。於是,降低標準、減少期待然後繼續等,心裡想著的是:先做到初階,他有了一點成就,就可能繼續往上走。畢竟這樣的經驗,自學後有一段時間也是有過的,只是""今天""他不太想而已;雖然接受這樣的情況,但還是希望每天每天都好像要做點甚麼才行啊!(大人真的好會逼別人) 有時候經過一點時間,自學生會找到一些路徑回來,去完成比較少的目標值,但在態度上很明顯地是一種"交易",就是「要寫就寫,做好了,妳還想要怎樣」這種態勢。
每回看見這樣的時候,又會對他說「你又不是做不到,是沒有想要做,你想要做就會找到方法,不想做就只會看見藉口。你應該想的是到底為什麼不想做,去想想那個問題點在哪裡,而不是用這種方法來應付我」巴拉巴拉這一類,沒幫助又沒營養的話。
是啊~沒錯,在講的時候自己還會說「說這些說得我都煩了...」。有幾回小孩頂了回來說:「我也聽煩了」、「你不要說就不會煩了」這些話,彼此都有情緒,彼此都不想再說,但卻都還在說。
這樣算意見不合嗎? 其實很合啊!
都覺得對方很煩。
是吵架嗎? 又好像不怎麼算,因為實在沒內容,那到底是甚麼? 發洩? 也不怎麼全然是,很像是一種我們都知道這樣講來講去以後,兩個人都會好一點,或是把自己心裡的話說一說,不管會不會更好,但至少有說了,才不會虧(?)到,有吵有機會協調之類。這樣聽起來真的很詭譎,但是真的是這樣,總是在鬥來鬥去以後,大人反而更可以接納他只能做這樣一點點,更可以接納他功課不會做,但至少吵架不會輸人,聽起來是比較不擔心他的未來了些(這甚麼邏輯!?)。
而小孩也在頂著頂著,就把奴性給頂走了。 有時候小孩很快就進入討論並達成共識,也曾經想著,會不會感覺比較像是"誰叫我是這家的小孩"這種心情?才接受,不過就算是這樣,對大人來說也是需要學會放下的事情,希望他就是積極向上的孩子,這一個期望也許根本就是一種過分的事。誰叫我們是一家人,一起自學的人,好像比較可以無奈地接受一下彼此。
說回成果報告的簡報這一件事,用了兩天晚上他睡著後的時間做完投影片的相片和文字,就剩下他的錄音了。一開始的時候,很積極地從第一張投影片開始做動畫,說著想要讓投影片看起來厲害一點。那時候大人的心裡覺得很好笑,不在意內容,在那邊想著要"看起來"厲害一點,實在也太浮誇了;轉過身後想,有內容的投影片,也實在少不了這些動畫的花招撐場,而且這也是他上了幾個月的電腦課後,練會的那些個技巧和能力,現在不來實作更待何時?於是錄音就又被往後擺了一個順位。
後來錄音的過程裡也還是回到了不知道要講甚麼的困境,有的時候是照著投影片的文字念,有的時候會講出一些他自己想到的語詞,有的時候得要給幾句話讓他從裡面選要說的內容,就這樣又斷斷續續地錄了一個星期,完成了錄音和動畫的設計。完成錄音的時候,小孩很開心地歡呼,說自己「完成了一份世界上超級無敵難的功課」。
當下很想要馬上請他直接撥放,並且測試時間是不是有講到規定的時間,但還是忍住了。讓他放了兩天假,才又回來重新檢查每張投影片的設定、錄音的清晰度、動畫的流暢度...等等,又花了半天的時間修修改改,最終定稿後,小孩反倒沒有特別的興奮,說了「終於」。
自學成果報告究竟要用甚麼樣的方式呈現,在規定上並沒有固定的方式。那天跟孩子也自學的朋友說起,這次成果展我們會用投影片配錄音的方式上台,朋友問「這樣可以嗎?會不會被刁難?」雖然不知道現場的審議委員會如何看這一件事情,但我相信在這一個5分多鐘的成果簡報裡,真實呈現的是小孩與大人在自學第一年這一條路上的種種紀錄,沒有甚麼理由被刁難,更沒有理由要求自學生就一定要比學校裡的孩子會表現自己,站在台前說話。有個朋友(小孩同年齡)曾經聊到也想要自學,看起來是很友善孩子學習力的他最後問到「自學後怎麼替小孩製造舞台?他沒有在學校可以參加一些比賽或是演講、表演嗎? 沒有舞台,他怎麼有機會去看見自己所學?」那時候只是覺得好像有點怪怪的,現在想想,原來我們對學習主體性這一件事情上,有這麼大的不同。我在意的一直是孩子是不是要這麼做再去陪他找到路,而他們在意的是孩子要怎麼做便去幫他找到路。
原來,學習真的有很多路,每條路的去向都不同,目的地也不同,路上的風景更不同,但最終走在路上的仍是孩子他自己,而大人們都只是陪(賠)上一段路一起走而已。自學這路,好難好苦好累,但也這麼就走著了一年,走到這裡也停不下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