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為她梳頭,也為她描妝。
窗外夜風簌簌,屋內卻暖得讓人心跳加速。那柔軟馥郁的膏體被他抹開在她唇上,他用無名指沾著它,輕輕地按壓下去。
沈伽唯本不會化妝,但他似乎學得很快。這是他喜歡的顏色,喜歡的人。所以他就情願用這卑微的姿態討好她。
畫得不好沒關係,勤能補拙。他大約還有時間,他還想跟她慢慢地耗下去。
能多耗一天,是一天。
或許在可期的未來,小然會有寧願赴死,亦不肯和他上床的那一日。
不過她此時就在他身邊,她至少願意聽他的話。
擦完了手指上的紅泥,沈伽唯將一面圓形小鏡子舉起來,笑瞇瞇地詢問美人是否滿意。他服務態度好,拜託姜大小姐給他寫一份好評。
姜然心裡早有不祥的預感,但她始終沒吭聲,也沒躲。如今一看到鏡中人的模樣,她就曉得這位櫃爺是個狠角色。
「...... 都塗到外面來了。」
「讓我看看。」
沈伽唯臉色忽地轉了陰,他直起腰,用雙手捧牢她的臉仔細觀察。他掌心的溫度傳過來,涼涼的,和這夜幕一樣涼。
「我覺得挺好的。」
「...... 」
「你嘴那麼小,我的手指總歸太粗了點。」
「行,那就這樣吧。」
姜然抵著他的胸口,試圖脫離他,這個動作明顯惹毛了她的沈先生。
「小然。」
「嗯。」
「我做的不好,所以你不高興了。」
「...... 沒有。」
「怎麼沒有,你看你都不肯笑。」
沈伽唯的鼻尖離她越來越近,他箍著她的力道也緊得有些發痛了。姜然向後倚,他便向前壓。她能感覺到他的十指快要嵌進顱骨裡,那一刻,她毫不懷疑他是想吃了自己的。
就像農神食子那樣,茹毛飲血,把她一口一口地嚼進肚裡。
◆◆◆
她不明白他手裡沒輕沒重,是因為他很想吻上來。
他不知她緊張地後背都是汗,差點失聲召喚蘇敬出來咬他。
會出現這樣的狀況,不能全怪沈伽唯。
他事情多,很少和她做真正的精神交流。尚未裸裎相對之時,他仍是斤斤計較的商人,那些個大方闊綽的假面,全是用完就扔的一次性製品。
姜然想,倘若真到了大限之期,蘇敬估摸著還會吐個骨頭,以示哀思。
然而沈伽唯一定不肯。他在人前給她的棺蓋壓上玫瑰枝,人後,非得把她的殘軀研磨成粉,迎著風,一鬆手揮散到虛無中去。
那才算符合他的審美。那才叫一個痛快。
姜然自省完了,擦過額角的冷汗,老老實實地按照對方的意思,頂著一隻比例不對頭的紅唇去換衣服了。
「小然。」
「什麼?」
「你盡量挑涼快的裙子穿,拍照效果好。」
沈伽唯發話說要先拍個紀念合影,她務必嚴陣以待,換上一身符合規制的行頭迎戰。顯然,她日漸增長的驍勇士氣,全靠他無處不在的精神光輝滋養著。
姜然在衣帽間裡撅著屁股翻箱倒櫃,兩位形散神不散的富貴大爺翹著二郎腿坐在床邊,抑揚頓挫地說渾話。
「這件不合適。小然,你把架子最上頭的白盒子翻下來...... 對,就那個綁著灰色緞帶的。」
蘇敬伸了伸脖子,問沈伽唯盒子裡裝的是什麼。
「露背的,好看。」
「拍照又不露背,穿了也白搭。」
「我知道她露著就行了,為什麼要在照片上瞧出來。」
◆◆◆
蘇敬把鏡架取下來擦拭,這是一刻鐘裡的第三遍了。他兩側太陽穴跳得又疼又狠,但為了維繫這難能可貴的親情與和平,他得趕緊給自己找點分散注意力的活兒。
沈伽唯見弟弟沉不住氣,不慌不忙地拍拍蘇敬的大腿以表安慰,他拍完了也不鬆手,仍然捏著人家。
「別急。你一定會喜歡這套衣服。」
「...... 我急什麼,又不是沒見過更好的。」
「你肯定沒見過。這裙子是我專門請人在巴黎定制的。她不心疼我的錢,撂在那裡一次都沒穿過。」
「...... 」
今晚大哥的話味道不對。
上頭。
蘇敬忿忿地一咬牙槽,把腿挪開了。
「還有,晚上盡量少喝點酒。意思意思沾兩口。」
「你管得寬。」
「吃完飯還要辦正事,我是擔心喝多了,大家都會睡不踏實。」
真可謂是高山仰止。
或許到了天崩地裂的審判日,山已經不是那山,而他哥,終究會是他哥。
沈先生之所以能坐穩這頭把交椅,靠得不僅僅是一張臉,更因著這份他永生也學不來的深仁厚澤。
◆◆◆
年少時,大哥悉心給他輔導功課,替他出陰招擺平學校裡愛說閒話的壞小子。成年後,大哥更告訴他,他們兄弟倆理應心往一處想,勁往一處使。
團結就是力量,單槍匹馬算什麼情趣。
「哥...... 這裙子。」
「是不是很好看了。」
「是。」
屋裡對影成三人,每個人臉上都是晦暗不明的煞氣。
姜然看著沈伽唯起了身,然後對她伸出手來。他彷彿正在邀舞的優雅姿態,分明是在把她往斷頭台上推。
他牽著她,一起走到月下的落地窗前站定。她裸露的背脊忽然一熱,是被他用那隻殘破的右手摟緊了。
「冷不冷?」
「冷。」
「那你也環著我。」
「…… 沒事。馬上就拍好了。」
「小然。環著我。」
當她的胳膊終於繞過來時,沈伽唯只覺渾身的血液都沸騰起來,他無端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像正在羽化的魔獸一樣蠢蠢欲動。
他應看得開。於情於理,他都不該拍這張照片的。
沈伽唯只是預感,如果再不及時下手,等下回合影時,她便不會再擁有今時今日的身份了。
蘇敬瞇著眼調好了相機,趕緊一路小跑趕到姜然身邊來。因為他心很急,在湊近她的頃刻沒能剎住車,徑直撞上了另一個男人腕上的傷。
撕裂的疼痛一圈一圈放大著,在這新傷舊傷交替進行的協奏中,沈伽唯低頭吻住了姜然的鬢髮。
轉瞬即逝的閃光如同流焰淬冰,淋了他一身撲著火的熱灰。
沈伽唯瞪大眼,所見之處皆是殘留的凜凜光斑,什麼也瞧不真切。
但他知道,她確實偎進自己懷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