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弱虫ペダル】【東卷】與你同行

筆芯在繪圖板上摩擦，卷島穩定住自己指尖到掌心的力道，在板面平穩拖出一段距離。隨著他的動作，前方的電腦螢幕上，一條粗細適中的線相應出現。他握著筆，以筆的後端抵著唇緣的下端思考了一陣，然後把那個線條再塗粗一點。

螢幕中，繪圖軟體白色的畫布上是他近期即將接下的合作案草稿。明明合約都還沒簽字，細節也都還沒詳談，尚待協商的條約在他腦子裡兜轉，還不該這時進入排程的工作卻在他的電腦裡超進度佔有了幾位元組的空間，資料夾的名字簡單打上了代表廠商的英文字母。

只是隨便畫畫紀錄一下靈感而已。他對自己說。草圖檔案增加了一頁又一頁。

依據標準樣式打好的衣服版型，圈出一個個應有的結構與配件。短袖的規格，全開式拉鍊，便於攜帶物品的背後三個口袋。再翻到下一頁，衣服依據實際製作時的需求，攤出各角度的範例圖，細節的標記被完整展示，衣上各處隨性拉出幾條標示材質用的線條。

吸濕排汗布料，特殊的抗曬纖維材質。專為職業公路車手設計，專業的運動騎乘車衣。

熟悉的構造不用特別翻閱參考標準就從他的記憶具象成圖，這樣愉悅的心情起於但不僅限於高中時期與同伴共行，回想起來熱血得引他發笑的回憶。他沒想過會以這樣的形式再度觸碰他曾以為自己必須放棄的領域，細究起來又覺得，啊，是啊，也不是毫無端倪可循。

——誰讓東堂盡八，那個山岳路段競賽全勝而備受關注的天才車手，總是穿著他家的衣服在媒體前面亮相。

畫筆把他卓越的設計才能以最簡練的方式綻放。選取的色彩、下筆的重量，經過繪畫軟體背後精密的數學運算呈現，連綿筆尖。卷島往衣後領下塗下預計填色的範圍，製造出來該是覆蓋著斜方肌的位置鋪上淺黃。

東堂如果穿起這件衣服，那會是什麼樣子？

牆上鐘的分針在他「只是記錄靈感」接上板子之後第三次指到數字三，他向外拉伸了下四肢舒展，固定姿勢帶來的痠麻由肩部下蔓到上臂，習慣到能無視的職業病。

東堂捧著兩個還冒著煙的馬克杯鑽過暖簾進來，煎茶的氣味一下蒸暖了卷島乾燥得有點發痛的鼻尖。其中一個杯子被放在卷島的桌邊，綠中帶黃的茶湯上還浮著幾點鮮綠的碎爛葉片，東堂小小往自己手上那杯啜了一口。

「謝啦。」卷島提著杯耳拿過東堂為他準備的那杯溫熱，背靠上身後的工作椅墊短暫休息。

「工作很多？」

「沒什麼，只是有點猶豫該用什麼配色好。」

到底什麼樣的搭配適合這個人？

卷島見過東堂穿過各種款式花色的車衣，代表王者箱根的藍白，Ridley 經典款的白黑，到現役車隊的黑紅。真要他指出哪種最適合東堂本人的氣質，乃至於此刻他需要親自挑選配色，反倒讓他苦惱了起來。

自初見到今日，東堂在外表上並沒有明顯的改變，就連偶爾留長了尾髮，也只是偶爾不經意之下對時間推移的疏忽。隨著年紀的增長，中學生的稚嫩形象逐漸退去，屬於成年人的成熟從職業運動員的體內透出，同樣沒變的是對山際的渴求，颯爽又浮誇的笑容，攻頂前的沉靜，對圓點衫的勝券在握，張狂和理性的並存。

自信且純粹。他在飄過腦子裡零碎紛亂的字眼中猛地抓住了這兩個形容。切合這些特質的是——第一次在山岳賽遇上的時候，大片的純白色。

然後那個自信且純粹的人向他伸出手，在眼前揮了揮。

「這個案子真的這麼複雜，困難到你需要看著我的臉找靈感？」

「……」

他怎麼就忘了過度自戀也是這個人的標配屬性。

「嘛，也不是很難理解。『美麗的事物可以放鬆精神』……這種說法也不是沒有聽過。欸？轉過去了？小卷？不用害羞啊——」

太聒噪了。

以椅背消極拒絕的聲源從背後貼近，一顆腦袋湊過來。「——啊。」

「你要為我設計車衣？」自說自話的聲音拔高了華麗的八度。

「哈，不是。只是個合作商案而已，兩大品牌跨界合作聯名款，那種感覺ッショ。誰都能買到。」

「正式接案那麼久的小卷於要特別為我設計一件衣服了，哇，不好，好高興。唔，可怎麼辦……」

「就說了不是特別為你設計。」卷島把商標的部分選起來，往右移了兩像素。這樣好像平衡了一點。「什麼怎麼辦？」

「我啊，或許最近會換車也說不定。」東堂保持著凝視螢幕的視線，目不轉睛盯著卷島作業。「廠商也換了的話，就穿不到這件車衣啦，怎麼想都好不甘心。」

換車？那台白底紅字的車架終於要退役了嗎，對職業選手來說，也不是一件很稀奇的事。「怎麼了，器材損耗？狀態不好？」

「不，也不算。就是覺得爬坡的時候少了些什麼。器材的問題嗎，也不太像，車軸依然很好操控，消耗也很少，但總感覺不太對勁。」

「所以你才報名了英國的錦標賽？嘗試找出原因？」

「算是吧，順便能替三個月後的環法賽熱身一下。一方面實在很懷念啊，你畢業以後，已經好幾年沒去了。」

「小卷也一陣子沒見到大哥了吧，這次一起去？」

「……雖然這句話由我的立場來說有點奇怪，可是，」卷島把非預定事項內的樣稿檔案關閉，放下滑鼠。「你最好快點決定心意？我們這約一簽要兩年ッショ。」

轉過頭來，看向湊在他頰旁望著電腦螢幕的臉。「還有，好。」

東堂用唇碰了一下他的臉頰作為回應。

東京至倫敦共需十四小時的飛行時間，抵達希斯洛機場後，還要轉乘機場快線才能到達位於機場東北方的沿海郡縣。

逆地球自轉方向的飛行方向把時鐘數字的標示壓縮成五個小時，午夜的航班總能在清晨迎來歐洲島國的破曉。於飛機上的體感時長錯亂，常讓卷島有種時光能夠倒流的錯覺。

他在英國度過了完整的大學時光，完成學業後留在當地接了幾個案子當作試手。兩年後，隨著他哥回國展店的計畫，他作為分店代表派駐回日本，結束為期六年旅居倫敦的日子。

也總算結束只靠著網路線，精算著時差共同擁有日光的幾個小時，於學期間休假時折返半個地球的年月。

長途飛行的機艙在送完升空後的第一道餐點不久熄滅了艙間的光源，為疲倦的旅客們製造適合休息的環境。卷島點起頂上的閱讀燈，小巧的燈源保持在正好照亮他的座位而不會干擾到其他旅客的範圍內。瓦數過高的燈泡晃得他的視線有點刺眼的暈眩，卷島保暖薄毯下的單手戳戳航空公司為排解旅客的無聊時光，在機上安裝的娛樂設備螢幕，把老套的喜劇電影快轉。

身旁的東堂在這時捲起覆在身上的毯子，幾度輾轉的最後不太安穩地把臉轉向他這邊。這顯然是個品質糟糕到極致的淺眠，就算忍著氣壓變化以及乾燥空氣帶來的不適勉強入睡，搖晃的機艙、震動的艙板、無法完全躺平的座椅，隨時都能加重旅客們再次觸碰到陸地時，眼窩下困頓的黑色沉澱。

坦白說，他曾打算不再接任何一通電話。

就如他原本計畫在離開自己成長的東方國家之後，就把對於公路車的熱血、執念、追求，與其他黏糊糊的，他一時之間分理不清的東西一併拋在九個時區外的地方。

接觸不到，那就不用處理。就算是一蹋糊塗地擱置，那也能稱為一種放下。

然後他不自覺又開始騎車。

「姿勢很奇怪，但是很快。」這種評價再次傳進他耳裡，只是再也不是他所熟悉的短硬音節。Peak Spider，這個稱號由這語言原先的發源國濃重又優雅的口音唸起來，他有些失笑地發現自己居然產生了不習慣的不協調感。

跨下他心愛的、偷偷從日本運來的 TIME，卷島單手拿下安全帽走過那些人身邊，即使是在異國依然搶眼而特殊的鮮豔的綠色長髮被風捲至身後，他總忍不住從喉底「哈」地發出一聲短短的促音，用母語回應：這就是我的自我流，然後接上他習慣的口癖。

但到底少了些什麼呢。

一直以來，他只為自己騎車，追逐著山頂，感受著自由。有困難就去克服，被否定了就偷偷努力，奇怪的注視落在身上，那麼無視就好——堅持自己的信念跟一貫不懈的毅力，他貫徹自己的風格，從平庸到受到關注，從被看輕到被承認，脫穎而出的才能在坡道開花結果，直至擁有了爭取頂點的資格。

小卷。

直到那個突兀響起的門鈴劃破接近倫敦時間午夜十二點的夜晚，他想也沒想穿著即將就寢的睡衣打開大門，出現在眼前的是本應距離九千五百公里遠的山神，他永遠的對手，同時也是他選擇堆置不再試圖釐清的躁動，與那個人身旁腿根那麼高的硬殼行李箱。

他終於搞懂了那股速度也無法帶走的空虛感是什麼。

「……這是玩笑吧。」他苦笑，竟分不清說的是自己，還是一聲不吭逕自來到此處只為了答案的東堂。

「小卷。」鍥而不捨，又或可以形容成糾纏不休的人向他走近一步，深色的眼底是霧氣散去後的清澈夜空。「我有沒有開玩笑，你馬上就會知道了。」

飛機經過一陣不穩定的氣流，本就難以安眠的人從喉間發出幾聲難受的咕噥，靠著他們座位之間的突起側板。小卷。幾個音含含糊糊黏在一起，出於聲音主人的無意識嚅囁。卷島靠過去，指尖拂上東堂因為太過接近而受到閱讀燈刺激皺起的眉間。

「如果你不會再回來的話，那我就過來找你。」

真是的，總這麼纏人，一刻也不罷休。

他關上早就失去興趣的電影及頭上的光源，把灰毯拉到肩上，在安全帶下困難地挪動，翻身朝向東堂的方向。

呼哈。他偏著頭看著東堂，還未適應黑暗的雙眼無法在短時間內精確辨認對方是不是稍微放鬆地鬆開了眉心。

誰說我不會再回來了，這不過就是留學啊。

機艙的顛晃趨於平穩，渦輪跟高速氣流的摩擦聲仍舊惹得人無法完全靜下心來。

卷島裕介閉上眼睛，他們將在九個小時後踏上充滿空氣潮濕得能黏住一切的土地，與他們的回憶們。

所謂永遠的對手，也有終結的一天。

這次比賽的路線在山岳獎之前，會先經過幾個高度較低的坡道。東堂在第二個陡坡甩掉了大部分的選手，僅剩的兩個也在真正進入最後的上坡路段，被進入沉睡爬坡狀態的他無聲超越，等到反應過來時，已經拉開了非常遙遠的決定性距離。

那即代表，在這次的錦標賽中，到達山頂前的路上，又只剩下他一個人。

當他跟卷島都還是學生身分的時候，除去應付課業所需的時間，他們有大把的餘裕可以任性地全數揮霍在公路車上。

高速上坡時的他們跟山融為一體，直接用車身去感受每座山峰間微妙的不同並驚嘆，青草跟瀝青的氣味輾在車胎下，林間撲來沁人的涼風。相同的只有在與重力抵抗的過程中，他們不由自主加快的心跳，愉悅的指尖，向制高點雙腿不斷踩著踏板的慣常性自我勉強，逼迫到極致不用力撕扯就無法呼吸一樣的淋漓盡致。

自主練習時對著擅長的山道感到興奮是自然的，而更多的時候，想要體驗於極限的邊緣沸騰的感覺，僅能透過休假期間的短暫相會，在那些或許叫不出個正經名字的小丘上，發狂般一遍一遍反覆騎行同一段路，連帶著把喜悅自肺底不帶掩飾地放肆脫口，跟身邊的人一起。

東堂在高中聯賽上說的那句「若沒有你，我不會變得這麼快」並不是一句挑釁。

他感謝卷島出現在他身邊，彼此間難分高低的實力充分刺激了他的求勝欲望，然後漸漸轉換為了其他的什麼。漫長的攻頂路上，忍受著違抗本能凌虐著身上每一個細胞的疼痛，理所當然在身邊響起的車輪聲，不僅是競爭的拚搏，更多的是一種陪伴而行的信賴。

我相信你會來到這裡，你會在我身邊。與我同行。

就如他確信卷島跟他有一樣的感覺。

只可惜這樣的不分勝負沒辦法永遠持續下去。從學校邁入社會，現實的壓力讓他們投向不同的行業，全職車手與業餘愛好者懸殊的練習量堆壘而出的差距，在單純而殘忍的公路車賽上無法單以所謂天賦或才能就能蒙混過關。

他們明明早已察覺，卻都不願意承認。

休假日的騎行邀約依然持續，卻默契地誰也沒有提起從某天開始再也無法挽回的比數。

從箱根學園到大學的自行車競技部，接著流轉於職業車隊。

第一個越過山際測速線的感覺仍然讓人心情愉快，但凡他出賽的所有賽事，包辦那一件對爬坡手來說最高殊榮的特殊嘉勉，是唾手可得，也是天經地義。

只是漫長的賽道上，又沒有了能陪伴他到達山頂的人。

那麼，托身於山間，離開群眾獨與山舞的山神，也會感到寂寞嗎。

這種空虛早該融於隨著高度上升而降低氧氣含量的血液中，被每個有經驗的爬坡手習慣般地無視著從口中呼出。

東堂半瞇起眼，進入準備衝線前的認真姿態。

再沒有了能陪伴他到達山頂的人，是嗎。除了——

觀眾歡呼的聲音傳來，指示著這場比賽第一個穿越山頂最後計測點的選手即將出現。

卷島走近分隔出賽道範圍的藍色尼龍擋板，視線終點是圓弧地平線上凸起的一個小點，接著，那個點以驚人的速度向他靠近。

純粹的大片純白的確非常適合東堂，他設計的車衣在英國冬季難得露臉的陽光下閃閃發亮。

天才爬坡手奮力拚搏的傲然模樣自他的想像化為現實，逼近的風壓劃過他的臉，卷島的心跳無法克制地跟著高頻率的踏頻加快，激昂的感覺彷彿他也在屬於他的那台車上，正向地板上的綠色的測速線衝刺。

東堂經過卷島的眼前，然後在轉眼間高速遠離，贏下屬於他的勝利。

錯身的一瞬，卷島又看到了那個投入時會抿起嘴角的板直，於側臉上揚起了滿足的笑容。伸手可及的距離、肩膀相撞、互相追逐，激烈爭奪的日子裡，他最熟悉的角度。

他懂了。

未來在車輪的旋轉下展開，追求巔峰的職業選手腳下鋪展一道或平坦或傾斜的漫漫長路。

車衣包覆著運動員良好的體態，以及左胸下劇烈擠出血液及渴望的心臟，一路同行。

他聽到了山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