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聽過吊橋理論嗎,東堂。」
「……什麼?」
「不,啊,沒什麼。」
卷島裕介是個明白人。
而東堂盡八卻是個聰明人。
熊本大賽在即將進入五月逐漸酷熱的氣溫中結束,火之國的熱度燃盡了自行車部後輩們的不安,還有一些或許是學長、或許是學弟,沒說完的話。
然後是,吳南待宮擰開寶特瓶時噴濺在肌膚上的汽水甜味,金城揚起手臂理所當然地擊掌,田所將一個臂膀壓在他肩頭,吆喝著「做得好」的聲音,來自後輩們的掌聲,高一爬坡手讚嘆崇拜的眼神。接著是,東堂盡八遞到他眼前的那一束鮮花。
「八勝八負,這個是你的,小卷。」
直到他上了飛機,機身傾斜著穿越雲層的這一刻,卷島依然在思考,接下了那一束鮮花,代表著他與東堂在每一次騎行中的爭奪依然沒有分出勝負,那究竟能不能當作一個令人不甚滿意,但是尚能接受的結束。
別留下遺憾。在把飛往熊本的機票塞到他手上時,他哥是這麼說的。
但是他能有什麼遺憾。
不得不說,他曾不只一次覺得在騎車生涯裡面可以遇上東堂盡八這樣一個對手,對他來說是一件十分幸運的事。
雖然那個人從哪個角度而言都是個十分麻煩的傢伙。
包括那個橫越了他自高二以來的每次比賽以及整個暑假,高亢而令人煩躁的笑聲。
遙遙的攻頂路程中,除了自己的心跳,自己的喘息聲,剩下的就只有對方同樣粗重的換氣聲,腳踏車鍊帶動齒輪轉動的聲音。
山路很長,錯覺很多。
爬坡手的感受是直白而純粹的,違抗地心引力在腿部肌肉累積的乳酸,攻頂後豁然開朗的景色。
還有,在這段路程中,激烈運動造成的心跳,震耳欲聾的脈搏,興奮得微微脫力的指尖。
他將這樣的顫慄順理成章地歸咎於期待山際線的貪婪。
山頂的蜘蛛男,可怕而怪異的抽車方式,他聽多了這樣的評價。更多時候,在這條路上,能跟上他並在山岳獎前與之纏鬥不休的,都只有一個人。
也多虧了這個很多時候讓他頭疼不已的聒噪山神,在山岳獎的測速線以前,他總是能感受到不亞於衝刺選手衝線時的激動。在山風撞上安全帽的帽沿激烈的摩擦聲裡,齒輪聲裡,喘息聲裡,脈搏聲裡,對方大聲的喊著他「小卷」高呼聲裡,他會聽到來自自己肺底深處回應一般的大吼聲,吼的是對方姓氏後面的名字,他平常用起來並不自在的稱呼。
過度運動造成腦部暫時的缺氧,降低的判斷能力,包括被一再勉強的肌肉發出的哀鳴,也會隨著他被風卷起而繞得糾結的頭髮甩至腦後。
坡道太短,心跳太快。
「你聽過吊橋理論嗎,東堂。」
電話的另外一端傳來的是他意料之中錯愕的回應,他咕噥著敷衍過這個話題。
給予勝利方的敬意必須是坦率的,接受來自戰敗方的敬意也必須是坦率的。
這樣的交流模式給予了自己這種彆扭個性的人極大程度的方便,以致於他不用去斟酌要用什麼樣的話語來拒絕,什麼樣的語調能顯得自己謙虛內斂但仍自信,在繁雜既定半推半就的互相恭維後,該用什麼字眼來安慰輸給自己的對手。
應該說,對象是東堂盡八,他本也不用去考慮這些。
就像對方從不考慮自己是否在忙就自顧自地打電話,也不考慮就一個只是慣常爭奪的敵手來說,他們的交流是否親近過分。包含了由他的後輩轉述的,想一起吃番薯糰子,一起去騎草千里的馬,一起觀察天草的海豚生態……一堆無關自行車的願望。
掛上在日本國土的最後一通電話,他走進海關前,總覺得那個總是囉嗦過頭的山神,好像該有更多的話要說。但是在他說出即將入關之後,聽到的只有一如平常掛電話前一樣的反應。
如同,再怎麼親近的朋友,隔於空間的限制,劃成了時間上的差距,直到等到意識到的時候,緊迫盯人的電話不再響起,這樣的記憶也會變得遙遠,彷彿在十九歲的青春氣息,隨著陽光蒸發成了一場美好夢境。無法交流,然後便不聯絡,接著淡去,也是理所當然的吧。
再見了,小卷。就這樣一句話,是嗎。
——嘛,算了,這樣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