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nter High 第二天的黃色號碼布被福富壽一理所當然地順利奪下,對箱根學園來說是毫不意外的事。
在開完隔天決賽的作戰會議之後,有人進了澡間以溫泉水放鬆運動過後緊繃的肌肉,有人進了榻室早早休息補充體力,有人則在對明天的流程進行最後確認,人力配置、補給路線,還有不例行但是必須的,對低年級生的心理建設。
荒北靖友這次從浴池裡起身的時候,記得了撈起在溫熱的池水中在他認知裡已經完全浸泡過度的新開隼人。這傢伙泡了超過一個小時了吧?擦乾身體套上輕便的短袖時他不禁估算了起來。
從第一次的單日總結檢討會結束,他去了車棚檢查了下第二日車況的損耗,並進行了簡單的保養。保養後進了浴間泡了一會熱水,淋了浴……新開那時候已經在溫泉裡待著了,還把能量棒頂在頭上——雖說這種以輕便的方式獲得熱量的零食對自行車手來說的確十分重要,但是新開對其抱持的執念,他從來就沒搞明白過。
接著,印象中,淋浴完自己似乎走出了集宿區,檢視了鄰近的幾台飲料販賣機,又索然無味的回來。然後福富找了他過去,交代決賽當日只有他才能完成的任務。他雖然不太理解福富的想法,但是既然是福富交代的,辦到就好了。如此下定決心的荒北決定再去泡一次澡順便整理自己的思路,才在打開浴室門聽到那句「喲,靖友。」的時候不自覺破口大罵你也泡太久了吧呆子嗎?
旁邊的新開隼人在哼歌,細碎的聲音從吹風機的馬達運轉聲中偶爾穿出來,低頻的音調在機械高亢的運作聲中難以辨認,有一句沒一句的,分不出是被吞噬了大半,還是聲音的主人本來就不是很專注在哼成一首完整的曲調上。
看樣子應該是沒泡壞……不,應該原本就是壞的。荒北肯定地做下結論,拿來粗纖維的毛巾在自己的短髮上隨意抹了兩下就作數。
喂,新開。荒北踏出浴間與走廊間的換衣隔間時,將毛巾隨手扔進門旁的竹編洗衣籃內。怎麼了,靖友。吹風機發出的噪音因為想要聽清楚對話而被關閉,一時之間回歸安靜的空氣讓他突然有點不適應。你想出去騎一會嗎。扁平的詢問聲和毛巾一起撞在籃底發出輕微的碰撞聲。
「OK. 正好我覺得有點熱。」新開尚未完全被吹乾的赭紅色髮尾因自然卷而些微捲起,他隨手撥了撥,看起來是不打算完全吹乾了。荒北單手將裝著盥洗用品的塑膠盆夾在身側,轉身往休息用的通鋪房的方向走去。
「所以我說,你未免也泡得太久了。」沒停下腳步,他只舉起手掌伸開五指朝伸後揮了揮。「五分鐘後車棚。」
身後的換衣間傳來了物品被收拾的撞擊聲,而後是軟物隨著地心引力落地的悶響。大概是新開隨著他抽下了肩上的毛巾扔進竹籃裡的聲音吧。
雖然說是隨意騎一騎,但是出了車棚之後兩人的目標未經溝通倒是很一致。集宿區前是大約三百米的直道,接著會連接著山路,左轉上山,右轉下山。荒北挪動車把,車身稍微右傾,公路車的細輪側邊摩擦過路面,過彎時習慣性地讓出了內側的車道。新開從他讓出的右側由他的斜後方騎到了他的身邊。
箱根的山在傍晚時是很安靜的,清澈的天空隨著太陽的落下暈開成澄黃,之後是橘紅,最後亮度逐漸消失於山際線,緩緩地被蟄伏的蟬噪取代。車輪在還散著熱氣的柏油路上轉動,腳踏板帶動著鍊條,規律的齒輪聲天經地義的嵌進了對這個季節來說有些過早的蟲鳴中。
「從這裡到山腳的便利店可一路都是下坡,別說這段路也要我領你騎啊。今天拖著你騎了一天可夠累了。」
懶洋洋的牢騷還沒被風颳到身側,旁邊的深紅色 Cervelo 車架已經在他的呼吸之間來到了他右前方的位置,原本還在他眼角的赭紅色劃過視線的邊緣成了眼前不可忽視的存在,黑白流線安全帽之下,微濕的頭髮被壓得有些扁塌。
印著箱根學園四個字的藍白色車衣,在比賽結束後脫下來交由後輩們去清洗晾乾了。現在新開穿著的是他平常私下比賽慣穿的紅黑色車衣,他的背後也當然沒有代表箱根學園王牌衝刺手的號碼布,四號。
儘管這個背影,與他們每次練習,抱持著信賴以及驕傲的理所應當,別無二致。
「誰會像你一樣任務結束了,就賴在別人背後偷懶不出來的啊。」
今天,在衝刺線前五公里處,無視因為減員而落後的總北,京伏的主將發起了對綠色號碼布的挑戰。他們一如往常地予以尊重並且迎擊,就與現在一樣,他從他這個跟著主將的王牌助攻身後竄出、並列,向前遠離,只容目送,以及再次會合後的擊掌。
本應如此的,直到先導車的工作人員把墨綠色的看板舉到了他們眼前。
「嗯啊,謝謝你啊,靖友。」
僅以兩毫秒的差異,排在第二的新開隼人四個字。
被重量壓制而塌陷的頭髮因車速而在安全帽下不安地掙扎著,受限於於人之後的視野,荒北看不到新開的表情,不過他大概也能猜到對方的嘴角以及眼角,大抵會是什麼樣的角度,與啃著能量棒的樣貌,誤差不會超過現在腳下一路下行的坡度。
……麻煩死了。
他可清楚的明白著,只差這麼一點點而輸掉,付出了全力去踩踏板之後輸掉,背負著箱學單號號碼布輸掉,在福富、東堂,還有自己的信任下輸掉,這個平時總是微笑著彷彿什麼事情都無法使他動怒,一動真格認真騎車起來卻可怕得罔如鬼神的傢伙,應是比任何人都還要不甘心。
但是正因為他比任何人都還要不甘心,所以。
「呿。」齒輪的轉速加快,再次並列那個赭紅色。「誰讓你道謝了啊,意氣風發地衝出去,倒是給我贏著回來啊。」
「……明天。」
新開的聲音被他自己按下煞車後略為尖銳的金屬摩擦聲中斷。荒北差點脫口而出的「才不是『明天』啊。聯賽就剩最後一天了,到畢業前我都要笑你沒有背過綠色號碼布,笨蛋」也被豁然提高的亮度曬乾拋之於腦後,烤乾為短短的三個字:啊,那裡。
山路的盡頭,左轉掠過樹林之後,山間路燈的暗黃色燈光將在不遠的前方回歸至陰影之下柏油路面的深色。再往前,柏油路又再次被屬於現代燈管的白熾光線照亮,是便利店。
新開在他前面拿著巧克力雪糕結完帳之後,轉頭正好是與他四目交會的角度。靛紫色的瞳膜不經意掃過他手上的檸檬味冰棒時,空出的手拉了拉他的袖子。靖友,等等。荒北不解地瞇起眼睛,出於禮貌側身讓出了位置以讓排在他身後的小學生可以先結帳。視線對上的時候他還看見那個小學生似乎本能性地後退了一小步。還不懂何為競爭、何為壓力,當然也不懂何為驕傲……這樣的天真味道。
新開在他眼前打開了棕色白字的雪糕紙盒,倒出其中的冰品,撕開包裝後一口咬著巧克力味的雪糕一角。在他不解逐漸轉變成不耐的眼神中,新開把空盒以及垃圾扔入了垃圾箱內,終於空出的手往腰後的口袋掏了掏,撈出了兩個佰圓硬幣壓在他手臂上。
「靖友也想喝百事的吧。」他伸手接住那兩個銀灰色硬幣時觸到了新開儘管戴著手套仍是露出的指間,然後新開收回手,先一步走到便利店外。靠在被細緻保養的 Cervelo 上,右手臂架著車把,左手則捻著冰棍的木棒,掰斷口裡的一角冰涼,使之融化於體溫下。這個背影被自動感應的玻璃門阻隔而開,透過潔淨玻璃受光反射的倒影,荒北看到自己咧開著嘴在笑。
嘁。什麼嘛,這蠢茄子不是挺會察言觀色的嘛。
集宿區附近的販賣機,一瓶百事也沒有。他的確是抽空去多繞了幾次,雖然每次總是無功而返,但是自己好歹也是個高中生了,卻也沒有需要到罵罵咧咧表達不滿的程度。
口袋裡只有剛剛出門前在錢包裡隨手倒出的零錢,兩百圓,買瓶百事回去也算足夠。然而當經歷過適度運動,不知道是因為溫泉還是因為熱量燃燒而些微發燙的身體感受到別於山風的,超商的低溫冷氣時,注意力還是莫可奈何的被冰櫃裡的檸檬冰棒給吸引了。兩天沒有攝取碳酸飲料的乾渴喉嚨吞嚥了下,喉結滾動捲落了體溫造成的難以忍受,擴散而出的屈服。
「喏,剛剛找零的八十圓,謝啦。」
荒北心滿意足地從便利店裡出來走向兩人暫放在門旁的公路車時,新開手裡的雪糕已經剩下三分之一。汽水的瓶子放在椅墊上,瓶身靠著他,黑褐色冒著氣泡的液面為保持與地面的平行而傾斜。新開搖了搖頭,拒絕他向他伸出的手上的四枚銅板。「吃嗎。」
高熱量的甜食反而被反向遞給他了。他皺著眉,捏起手掌把硬幣塞回口袋,伸長脖子在嫌棄「這不會太甜嗎,才沒辦法解渴吧」時,順勢逕自對著雪糕僅存的最後兩角的其中一邊咬下。
嘖,好膩。
「靖友你就把那些零錢留著吧。」他撕開自己冰棒印著淺黃色圖案的塑膠袋,把垃圾揉成一團塞進另一邊的口袋。新開順手拎起他靠在身上的百事擰開瓶蓋,在他做完這一連串的動作之後,握著瓶身將瓶頭交給他。
他接過百事灌下一口,才剛接觸過冰品的喉腔細胞不再因為溫度差而感到麻痺,可是依然受到了碳酸的刺激而收縮。
「別小看八十圓喔。」
新開的聲音隨著這個刺激一起鑽進喉底,滑過食道,躺平至胃底。
他斜著眼回望認真起來的靛紫色,對方隨著這個投注過來的目光眨了眨,啃著冰棍最後一角的嘴角弧度是他熟悉的笑意。
「八十圓的話,可以打八分鐘的市內公共電話……怎麼,你覺得你沒有機會用到公共電話?」
「想像一下,如果有一天靖友把手機弄丟了,錢包鑰匙也忘在家裡,身上就剩這八十圓。」新開吞下最後的牛奶夾心的內餡,被侵吞完價值的冰棍安放於平日含著能量棒的角度。
荒北咬下一口手裡的冰棒,甫經高糖分對味覺的洗禮之後,清透得酸。他全身打了個激靈,犯麻的感覺從舌根爬至舌尖,新開的話還沒說完。「你就可以……打電話給我?」
「誰要打給你啊!」
純黑色的車把被推動,鍊條再次發出了喀拉喀拉的齒輪聲響。
「上坡路的話,我先出發應該是追得上我的吧?」
叼著木棍,山路口前的新開隼人跨上車架,自然而然地扣上了鞋卡,同樣沒有扭過頭確認荒北靖友的回答。
「廢話,明天要追的路程可比這個時間差要長得多。」
也不必要。
「明天我會拿下衝刺線的,靖友。」此刻沒有背負號碼布的箱學四號,又開始義無反顧地踩起腳踏板,直到成了直道上的鬼,成了最速最快的傳說,成了只容目送的背影,還有拖得老長留在身後的影子。
「知道了,囉嗦死了。」
荒北靖友在原地哈了一聲笑得露出屬於野獸的虎牙。
「明天我會把你帶到那個位置上。這樣總行了吧。」